也不知坐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了泠泠的笑声,抬眼看去,原是几个孩子正在嬉闹追逐,作土繁华却是他们最好的乐园。
只见几个男孩在前头飞跑着,后面不远处一个女孩正在原地跺脚:“回来呀,回来呀!先掀了我的盖头再说!”
抱琴这才看到那女孩头上搭着块不知是什么布,连脸都未遮全。
只听那飞奔中的男孩回答她:“你先等会儿,我过会儿就来!”
抱琴失笑,看着那女孩等了等,终于忍不住扔了盖头就追了上去,跑得也是那样轻快。
在那一瞬,她想笑,却又想要掉下泪来。
一直坐到日落西山,眼前事物都已模糊,终于决定离开。
一路行去,听见自己足音,才发现面前的青石板路,青石多半褪颜色,蒿草依旧生路央,依稀竟仍是当年模样——荒凉的荒凉依旧,却比繁华的存得久长。
路的尽头一处房屋岑寂,远远的,可见窗户上映出的淡淡晕黄。抱琴走去,本只路过,却仍是忍不住站住了脚跟。从屋中传来隐隐的琴声,飘飘渺渺,还似前尘,她静静站着,听了良久,好象又回到了抱琴来修时候:守侯在外屋,看着天边明月初升。
听着听着,却听那屋中琴音骤断,有人静静道:“门外客人既已光临,何不进屋一叙?”
紧接着,那屋门打开,出来一人,青衫随意,再然后,一个女子也从屋里走出,怀中抱着个婴儿。
“小姐?!”抱琴惊呼出声。
那女子也认出了她:“抱琴,是你?”
抱琴重又看到了那具焦尾琴,在油灯的一点昏黄里,在它的旁边放着一双尚未完成的虎头鞋,那鞋的小主人正在他父亲怀里酣然熟睡,而他的母亲正在和她曾经的丫鬟叙旧。
“你给了我信,我便下了山。”萧继容道,“满江湖的乱找,找了好几个月,终于才找到了他。”
话说得淡,抱琴却想得出其中的艰辛。可缘分注定,便终究难断:谁能料到面前这朴素干练的少妇竟是当年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更有谁能料到那昔日魔教的少主如今竟神色清淡的怀抱婴孩?当真是该有的,跑不了;没有的,求不着。
“我们在落霞山下还住过一阵,后来,听说了家里出事,便赶了来,却见家里……已是如此。后来打听了才知道,竟还是朔日教的恩怨。”萧继容看了她丈夫一眼,他便放下了孩子,走到了她身边来。于是她便继续说了下去:“说是朔日教来得突然也是一面,另一面却是长空帮见死不救,其实早几天家里便已得了消息,二哥便去找李长空帮忙,他却翻脸不认人,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原来他是结盟不成便要独大了。家里腹背受敌,这才终于落败。幸好爹和二哥他们都能逃了出去,虽然现在我也不知他们行踪,却总算能够心安。我想着,或许有一天,家里还会有人回来,便干脆在这里住了下来,没想到竟真能遇见了你。”
萧继容手抚着那琴:“我们俩在废墟里站了好久,终于只找到了这具琴,那时原本是已被大哥给收了去,却没想到终还是回到了我手里。”提起萧继宁,她的眼睫动了动:“记得那时,我说萧家是个大笼子,如今这大笼子倒当真是毁了,大哥,却也终究没能离开。”
抱琴觉得自己的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想着那时我也是冲动,其实岂止是我被这家给锁住了?大哥又何尝不是?”萧继容道,“自从那年两个姐姐出了事,他便再没有展开过眉头。大哥当年其实是个比二哥还要倜傥的人物,性子也倔,出身萧家这样的江湖人家,却不肯以武名扬天下,偏要在文章上成就功名。任爹怎么说也说不住,总是爱往外跑,年少轻狂时,也是交游四海,而那年出事时,他便正远在京师会文。等他千里迢迢的赶回家里,已经什么都晚了。从那时起,我便再没见过他吟过一句诗,弹过一回琴。”
抱琴只是专注听着,并没意识到她的小姐为何要对她说这么许多,也未发现她看她的眼中有着某些洞悉和悲悯。
“那时我只道大哥变了,却不清楚他究竟下了怎样的决心。后来,过了很久,我听二哥说漏了嘴,才知道江湖上声名渐起的‘照影剑’竟就是大哥。我听了很惊讶,因为我知道‘照影剑’出手狠辣,而且还时常无故挑战各派高手。二哥便对我说:那便是江湖上的活法,要不受制于人,便要先下手为强。我这才明白家里隐居后的几年平安究竟是何代价换来。从此,大哥脸上的笑容便越来越少,我与他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虽然我知道他还是我的好哥哥,但已分不清是敬还是爱的多。”萧继宁看着抱琴,“如今才明白,大哥所有的深沉抑郁竟都是他压抑难止的真情。他大约就是那样的人,即使爱得再深,却也不肯放在口中。”
抱琴没发现自己的眼里又已有什么闪闪发光,萧继容伸过手来搭在她手上,于是便有什么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抱琴忙缩手:“小姐……”
萧继容反握住:“还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且不谈我现在这个农妇样子,咱们还毕竟是同门师姐妹呢。”
抱琴感到那手粗糙却温暖——所谓的幸福。
就这样坐了良久,直到夜了,萧继容便邀她留宿,她却要走。萧继容本不肯,说夜道上女子孤身行路不安全,她却说她会武,萧继容便笑了:“忘了你现在今非昔比,竟是有名的侠女呢。”
于是,便这样独自离去,听到那小屋中婴儿隐隐的啼哭。
回到落霞山,抱琴没有见任何人,只直奔了师傅生前所居禅房。同门们都知她与定音师徒情深,只道她要独自凭吊,便由着她,各自忙去了。
抱琴看着禅房内摆设,淡淡的一缕青烟,想起定音当年要求收她为徒,想起无数次在此聆听教诲,也想起方外光阴短,世间千年长……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怀、眷念、遗憾,甚至怨恼,如今却只剩了哽咽。
哭着哭着,许是身心俱乏,恍惚中,青烟袅袅处,师傅定音似乎仍盘坐蒲团,对面一抹蓝衫。
只听定音道:“可惜贫尼已是方外之人,不然便可认个义女,也算是段善缘。”
那蓝衣人微笑:“师太当年肯答应此不情之请,继宁已然感激不尽。”
“可是如你所见:收她为徒,再磨练出息,已是耗费数年时间。这几年来,你竟真能等得。”
“等得。”
“恕贫尼今日多问一句:若真钟情此女,当时收为侧室也不失为权宜之计,何牢如此大费周章?”
他摇头:“这正是继宁做不得的: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儿。”
“原来你竟是怕委屈了她。”
“她本也倔强。”
“既是如此,那又为何不肯为她舍弃旁骛,供效于飞?”
他苦笑:“萧家长子,责无旁贷。”
“难为你一片苦心,贫尼本也是想极力成全,助你二人早日‘门当户对’,得结良缘。”定音叹,“可现在,竟不知究竟是助了你,还是误了你。”
他淡淡的笑:“继宁仍是谢过师太。”
“罢了罢了。出家人虽看破红尘,却仍为你抱憾。”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本也是寻常事。”他轻轻的笑,“如此,已是无怨。”
“那又为何还要来此?”
“只是看看。”他微笑着,舒展开眉心,“相知一场,终究挂念。”
……
“寒衣?寒衣?”忽觉有人拍她面颊,抱琴睁开眼帘,看见同门师姐,才知方才乃是梦境一场。伸手一摸,颊上却是清泪两行,余温尚存。
“寒衣,怎么竟睡着了?是不是太累了?快去休息吧。”不知情的师姐好心的劝。
抱琴点点头,走出门去。
门外碧山已暮,暗淡秋云几重,她看见了庭院里的一株梧桐,正凝望着地面,落下片片叶儿,像是蝴蝶飞舞,一片叶子落于她鬓边,她记得那时温柔的手……沉郁的心情,渐渐的竟已有了些许改变。
忽然想起以前曾听小姐说过,这样的梧桐可以用来做琴。只可惜,她既不会做琴,也不会弹琴,况且,断弦难续……
但,这又有何妨呢?
只要风来的时候,她经过这树下,便能听见它发出的声音,如琴音般,一样动人。
因为她知道,琴弦,便在她心里。
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