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陈德哈腰,不敢不吐实。「半年前,小人路经陇东,听闻欧阳世家遭逢巨变,故而一时起了歹念,想去发一笔死人财,所以……所以乘夜摸上曜日山庄,可……可除了草药就什么都没、没有……」
「真的?」
感觉到有人逼近的气息,陈德骇得一退。「是真的。」
下一刻,冰凉的触感压上陈德的颈项。「大侠!小人……小人句句属实,没骗您,真的没骗您!」
清朗声音气定神闲的飘来:「你是盗贼,观察力应该较常人好,难道一点奇怪的地方都没发现?」
「没、没有!」
「想掉脑袋?」
更加冰冷的语调一起,真的把陈德吓得尿湿了裤子。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人、小人真的什么都没拿,什么都没看见,除了、除了……」
脖子上利刃的力道轻了些,陈德又听到冷语轻问──
「除了什么?」
「除了一个人,小人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
「什么人?」
「夜里乌漆抹黑的,小人看不清楚,只、只看见对方右手手背上有块胎记,青色的圆形胎记!」
「哟,你眼力可真好,黑漆漆的深夜竟然能看见对方手背上的胎记。」气定神闲的男子也压低了声音。「劝你还是说实话比较好。」
「小人句句实话,小人之所以看得见,是因为小人以为对方是同行,同行忌相见,所以小人躲在柜子里,从门缝里瞧见的。对了,是火把!火把的火光照亮那人的右手。」
清朗的声音在黑暗中轻道:「大哥,看来是惯用左手之人。」
「嗯。」
「你还有什么话没说的吗?」
陈德猛摇首,「没有了、没有了……小人把看见的一切都说了,没有隐瞒,绝对没有!」
「很好。」
「那小人、小人可以离开了吗?」
「可以──」冷声的男子终于说出今夜陈德最想听见的话。
「多谢两位大侠!」
生机重现,陈德立刻松了口气,发软的双脚也突然有了力气,站起来直往唯一的出口奔去,完全没想过要回头看看还留在原地、未曾看清容貌的两尊煞神。
他只知道,得尽快回报「那个人」,告诉「那个人」欧阳世家还有活口,现下寻仇来了。
只顾着逃命的他,压根儿没听见那声「可以」之后的下文,以及一道无声直袭向他的无情银光。
「可以──离开这个人世。」森冷语调道出夺命之语。
连挣扎的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陈德已身首异处,倒卧在死胡同内,与大街只有五尺之遥。
生与死,仅隔几步之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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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既然陈德已经把他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您何必杀他?」
日正当中,悦来客栈内上房茶厅中坐着两名男子,一名相貌俊逸却表情阴郁地躺坐在窗边藤椅,另一名长相斯文,坐在内侧摇扇品茗。
开口质疑的便是那名优闲啜茶的男子,看似和善的神情,但明眼人只消一瞧,准能从他锐利有神的双眸中,看出他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江湖人物。
他姓申,名非言,现年二十三岁,与结拜大哥童啸寒义结金兰二十三年,却有将近二十四年的交情。
原因很简单,他与童啸寒是打从娘胎里就认识的,他未出世前,两家人甚至做出「同为男,义结金兰;若男女,结为亲家」的约定。
幸好啊幸好,幸好他出生时没少带半块肉,是个带把子的男婴;上天垂怜,让他当了大哥的义弟而非妻子,否则……啧啧,难保大哥不会为了让大嫂稳坐正妻宝座,杀他这个「元配」以灭绝自己早有婚约的事实。
以大哥钟爱大嫂的程度来看,极有可能这么做。
「大哥,小弟实在不明白,您为何要杀陈德?」得不到答案,申非言再问。
「他说谎。」
「在那种情况下,陈德还有胆子说谎?」申非言很惊讶。「您怎么知道?」
「他腰间系的是当年欧阳世伯随身的麒麟玉坠。」童啸寒缓缓调回视线,只手撑额。「什么都没拿是谎言,其后对于那名男子的描述更不可能是事实。」
「也是,性命攸关之际还扯谎,可见这人并没有心想说真话;不过……」申非言移坐至距离结拜大哥最近的木凳。
「大哥,您杀了他,线索中断,怎么追查下去?」
「我已经让罗通去打探消息。」
「您是说那位年方十八已取得五袋资格的丐帮弟子罗通?」
「假以时日,他定有晋升八袋长老的能力。」童啸寒淡然的道:「人死,不代表没有线索。我要他查出谁在欧阳世家血案前后与陈德过从甚密,又有谁在血案前与之来往、血案后避不见面的。」
缜密的调查布局令申非言再次佩服。「而后者最有可能是当年血案的真凶,否则他不必在血案之后与陈德断绝往来。」
「没错。」童啸寒微笑,以示赞赏。
「若是交由罗通来打探消息,那就没有问题了。」申非言放心的道,想起那奇怪的小兄弟,忍不住会心一笑。
「嗯。」童啸寒闭上眼假寐。「按图索骥,一个一个找,直到找到那群人为止。」
他相信当年的惨剧绝非出于一人之手!
忆及过往惨事,童啸寒再也无法维持平日的淡漠,阴郁的表情转而冷硬,收握微颤的拳、紧咬转白的唇,说明他誓言查出真相、报仇雪恨的决心。
两年前,欧阳世家的灭门血案造就了两起悲剧──申非言不由得如是感叹。
消息传出江湖不久,他这好几年未见的结拜大哥便抱着大嫂来到申府门前求援,他们这对结拜兄弟才得以再聚。
从大哥口中他得知,这起血案除了欧阳世家的人之外,义父义母也受波及,义母遭凶手所杀,义父更是力战而亡,连当时上门求诊的寻常百姓也难逃此劫,凶手的残忍可见一斑。
过没多久,大哥又带着大嫂离开,如今夫妻俩定居于云深不知处的疾风谷。
之后又过了几个月,他从江湖友人口中得知有人在查血案真相,猜想定是大哥无疑,连忙跟着追去,兄弟俩才又重逢。
冷血坏大哥,也没想到要来找他这义弟帮忙,真是的,他也想为义父义母报仇啊!
就这样,他千方百计使尽,总算寻到惨案发生后比过去更少言冷情的义兄,死缠活缠也要缠着他一同调查,终于感动了义兄那颗硬如金石的心,让他点头允许他这小弟跟前跟后。
叩叩──
门外有人轻敲门板,拉回申非言的心神。
「谁?」
「送信来的。」外头响起的是孩童稚声。「有人要我送信给……嗯……小鬼头。」
「小鬼头?」申非言回头看了大哥一眼,才对门外喊:「这里没有小鬼头,小鬼,你找错了。」
「不可能!」门外的小鬼很坚持。「罗哥哥要我送信到悦来客栈上房,我才没有找错,房里一定有小鬼头,明明就叫童什么的,童嘛,一定跟我一样,是个小鬼头!」
听到这里,申非言明白了,回头看看大哥的表情……很好,下回再见到罗通的时候,他申非言会准备好替他收尸的。
小鬼头?
哈!他竟然敢派个嘴上无毛的小娃儿来逗弄他家大哥,真是找死了,也不想想惹火大哥会有多倒楣,真是不要命了。
「开门!」果不其然,童啸寒双眸微瞇,声音冷得像冰。
申非言依言开门,还没开到底,一抹小黑影就先从门缝钻进来。
「小鬼头在哪儿?小鬼头在哪儿?」不知死活的小乞儿眨巴着圆亮大眼,四处寻找与自己一样归在「童」字辈的小鬼。「罗哥哥要我把信交给小鬼头。」
「小娃,你说的『小鬼头』在那儿。」申非言好心提点,手指指向窗边黑着一张脸的义兄。
小乞儿兴致勃勃地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在哪儿?小鬼头在……哇!鬼啊!」
尖声一呼,捏紧在手中的信也给他这么随手一抛,也不管信是否送出,小乞儿哇哇叫地冲出上房,一路惨叫着冲出客栈。
「大哥,您真是愈来愈有威严了。」申非言抓抓鼻头,强迫自己憋笑,他可不想让大哥有机会迁怒到他身上。
童啸寒厉眸横扫,也亏申非言机伶,连忙捡起信函,双手奉上。
拆信阅读,童啸寒双眉一拧,将信揉成纸团丢在地上,低斥:「无聊。」
「大哥?」申非言弯腰拾起纸团,摊开一看──
尚无消息,再等等!罗通笔。
「真不是普通的无聊。」申非言摇头,见义兄起身,开口问道:「大哥,您要到哪儿去?」
「回疾风谷。」童啸寒的怒容在道出这地名时,奇迹似地沉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让人读不出讯息的复杂神情。
近两个月未回,她……可曾惦记着他?
那深居谷中的纤柔身影,如今已成为他的妻的丽人,可有一点想念他这个出门在外的夫君?
他的水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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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谷
因地形怪奇,终年强风环绕山谷外围而得名,一直以来,只有爱冒险的人前往探勘,可惜从来没有人通过外头的风墙,直探深处幽境,尤其自从一年半前传出入疾风谷者身首异处的消息之后,更乏人闻问了。
江湖传言,疾风谷内一片死寂、尸骨成堆;然真正有幸得以窥探的人才知道,谷中奇花异草甚多,树林遍布,依着地形高低群众不同种类,一年四季,花、草、林、木依自身的生长时节开花结果,缤纷多姿。
一抹纤瘦身影蹲在如镜般的清澈湖边,与宁静的湖光山色相得益彰。
可惜,丽人轻吐的叹息,让美好的风光随之添愁失色。
青衫的丫鬟步出屋舍,将带出的披风覆上主子双肩。
「起风了。」环翠抬眸看了看天色。「都申时了,小姐,该进屋了吧。」
「他还是没回来。」欧阳水若美目流转,带着三分春暖,却因七分惨澹而失色黯然。「已经两个月了……」
「小姐别担心,兴许姑爷这一两天就会回来。」
「别安慰我了,环翠。」欧阳水若试着向她扬起笑容,可惜藏不住的愁绪令这抹笑看来凄凉。「我明白的,他躲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回来?」
「姑爷才不会丢下小姐不管。」环翠急忙安慰道:「姑爷很爱很疼小姐您的。」
她的安慰只换来主子另一抹苦笑。
「我知道他不会丢下我,他答应我爹临终前的请托,不会弃我于不顾,就连夫妻名分也是这么来的……」
「小姐别胡思乱想,姑爷是真心诚意娶您的;别忘了,姑爷打从第一次见到小姐,就当着众人的面说要娶您为妻。」
「那是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重提往事,欧阳水若更觉心痛。「在我欧阳家未亏欠他童家之前……」
两年前,欧阳世家的灭门惨案,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当她听闻呼唤声走出藏身处,来到内院看见的,竟是如济世山房一般的人间炼狱!
她看见童世伯与世伯母相拥倒卧在血地上,动也不动;更看见爹搂着娘紧靠梁柱瘫坐,撑住最后一口气。
啸寒……世伯将水若许配予你,今后……童家与欧阳家就靠你们二人……
爹的最后一口气甚至撑不到与她这个女儿诀别!
那一年,欧阳世家几乎全灭,幸存的只有她和他,以及因上夕颜山寻她而逃过一劫的环翠。
之后,他带着她与环翠借住申家,依照她爹临终的遗言,在申府拜过天地,成为夫妻。
又过几个月,他们迁居疾风谷,一住就是两轮寒暑交替。
这两年,他离去的日子比住在谷中还多……
「小姐,别愁了,当心伤身。」自从惨事发生之后,小姐的脸上再也看不见往日不染尘的绝美笑容。
并不是说现在的小姐不美,绝对不是!而是……唉,添了太重太多的愁苦,教人看了心酸。
欧阳水若抬头,凝视橘红渐灰黑的天幕许久,柔美的玉容闪过诸多情绪,在一抹苦笑之后,终于做了决定。
「环翠,妳我情如姐妹,今后别再叫我小姐了。」
「小姐为何这么说?」
「若妳愿意,今后妳我姐妹相称,我虚长妳两岁,如果妳愿意唤我一声姐姐,我会非常开心。」
「可小姐就是小姐,环翠怎么可以……」
「妳不愿意吗?」
「环翠当然愿意,小姐待环翠这么好,只是……」
「没有只是,我们就这么说定了。」瞧环翠被自己的话吓得直发愣,欧阳水若忍俊不住,绽出无愁的轻笑。
看见主子不再忧愁,环翠心情也跟着变好。「如果环翠不叫小姐改叫姐姐能让您开心,那、那环翠以后就叫您姐姐了。」
欧阳水若轻戳她的额心。「好妹妹,以后就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了。」
「咦?」相依为命?「小……不,姐姐,别忘了,还有姑爷和……那个申非言勉强算他一份好了。一、二、三、四,我们有四个人呢,怎么会只有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
「等童公子回来,妳就知道了。」
童公子?环翠黛眉微蹙。「小姐,姑爷最不喜欢听您唤他童公子,夫妻这样太生分了,而且……」
「环翠,妳又唤我小姐了。」欧阳水若提醒道:「记得,要改口了。」
「但是小……姐姐,您刚刚说的话好奇怪啊。」
「日后妳就明白了。」回眸看天,夜幕笼罩,又是一天过去。
挣扎许久,也拖累他多时,她必须放他自由。
就算再怎么不愿、怎么不舍,也必须这么做。
她亏欠他的实在太多,穷其一生,怕是还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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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大哥和非言回来啦!」
几日后,一声精神抖擞的呼声自东方的枫林小径传来。
正在为野兔包扎伤口的欧阳水若闻声,心口怦咚一跳。
回来了,他回来了!
是喜是忧,是乐也是悲,一时间五味杂陈,令她无法立刻起身迎接。
他回来了,也意味着她必须履行那日的决定,还他自由……
「小心点,以后别再误入陷阱了。」明知野兔不懂人言,欧阳水若还是多此一举地提醒。
俐落地打结,素手温柔的轻拍野兔头顶,目送牠半跳半爬向草丛,欧阳水若深吸口气,深切需要藉由这小动作凝聚毕生的勇气,好起身面对两人。
她迎接的视线越过执扇轻摇的斯文男子,直接落至走在后头不动声色的伟岸男子身上,看着他一步步朝她走来。
他比出门前更瘦了些。欧阳水若望着逐渐看清的轮廓,心里有喜,但掺和了更多的悲,再看见他投来如黑潭般深沉的眸光,她连忙收回多愁善感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