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是啊,大嫂。」申非言环顾左右。「我那亲亲小环翠呢?」
这一声「亲亲小环翠」逗笑了她。
「环翠在灶房里忙着。」
偏爱环翠手艺的申非言一听,乐得直拍掌,「哈!又有好吃的了。大嫂,小弟我先进屋去了。」
话甫落,也不管对方如何回应,申非言兴高采烈地唤着环翠的名,一边举步走向灶房。
目送他进屋,欧阳水若告诉自己得找个机会问问他,若他真的对环翠有意,或许她可以做主将环翠许给他,只要环翠亦对他有情。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多么美的事;至于之前与环翠说的相依为命,作罢也无妨,只要能成就环翠的幸福,也算值得。
思及此,欧阳水若淡淡地笑了,她衷心希望环翠能幸福。
一旁的童啸寒浓眉蹙起,不满被冷落。
他不爱任何人窥见她的美丽,更不愿与任何人分享她的世界,除了他自己──这点,终其一生他是不会改变的。
然而她是如此柔弱,需要有人照顾她,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才能放心地出门追查真凶。
而这意味着他必须容忍一小部分的人留在她身边。
环翠与申非言,就这么多了。
但只要他在她身边,他要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身上,不容任何人或事物分散她的注意力,就连思绪也一样,都归他所有!
「在想什么?」童啸寒的耐性告罄,再也按捺不住,出声拉回失神进入太虚幻境的她。
「没什么。」她淡淡的回答。
基于怜惜,童啸寒没有继续追问,他不想逼她。
欧阳水若则是朝他屈膝一福,送上最美的笑容。
「欢迎归来。」
那笑,再一次迷倒童啸寒,就如昔日。
第五章
剑影银光,自卯时起便在屋前广大的空地上交错。
执剑者练了一个时辰,不见丝毫疲累,剑招依然狂放。
龙啸剑与主人高超的剑法产生共鸣,剑身随着招式斩风破空,发出狂兽咆吼的剑鸣声,在山谷回荡,久久不散。
童啸寒回到疾风谷的日子,除了练剑还是练剑。
原因无它,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武功更上一层楼,以便血刃当年一手造成欧阳世家灭门、他爹娘身亡的罪魁祸首。
仇是要报,他也要活下来,这样才能继续守护最珍视的人,与她相守一生。
当年的血案教会童啸寒,人一旦丧命,再多的誓言也只是泡影。
他不想再食言──当年救不回双亲是他一生的痛;无法遵守自己的承诺,救回妻子的双亲,亦是他永生的悔!
「喝!」
往事历历,悲怆太过,童啸寒忽地大喝一声,剑式挥向湖畔大石,犹如狂龙直扑,转眼间,直立有半人高的石块一分为二。
轰然巨响是练武的尾声,童啸寒收势调息,缓和体内激越的真气。
馨香绢帕赫然在他眼前飘舞,绢帕的主人正轻柔的拭去他脸上汗水。
「喝杯茶,休息一会儿好吗?」
童啸寒接过茶水,搂着爱妻一同坐在篱笆外的竹制长凳,共赏湖光山色。
带着贪恋的心情,欧阳水若倒进丈夫的肩窝,感受着夫妻间的亲密,将其一点一滴记在心里。
半晌,她幽然叹息。
「为什么叹气?」
「该是时候了。」退出令她安适的胸怀,欧阳水若定定地望着两年来有名无实的丈夫。「关于当年的事,我们一直避而不谈,该是谈谈的时候了。」
「妳想说什么?」
「童公子,请你休了我。」
一声「童公子」已经让童啸寒眉头打结,更别提下一句要他休妻的请求,他气得霍然起身,拉起她,面对面互视,双眸透出危险的讯息。
「妳再说一次!」
「请你……休了我。」泪花盈眶,欧阳水若强忍着心痛重复道:「我和环翠今后不劳童公子再费心照应……我们会……」
「理由为何?」他打断她。
「理由太多了……」她试着笑,弯起的眸却将泪挤出眼眶,成串滴落。「我欧阳家欠你太多,连累了世伯、世伯母惨死;而我,也拖累了你,若不是我爹临终请托,我知道……你不会娶我为妻,你怎么可能娶一个害你家破人亡的女子为妻?」
纵然在这之前他信誓旦旦非她不娶,可是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她如何再相信他的决心不变?是她欧阳家害死他双亲、害他家破人亡的啊!
想到这一切一切,欧阳水若悲从中来,泪落得更凶了。
「妳怎么会──」童啸寒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怎么会以为我娶妳是因为岳父死前重托?」
「太多太多的迹象足以证明你……并不乐意看见我。」欧阳水若哽咽抽泣,继续点出这两年彼此相处的情形:「你躲着我,这两年来,你不是练武就是远行,我……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见到我;娶我也只是为了履行当年对我爹的承诺。」
「该死的!」童啸寒厉声打断她。「是谁跟妳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是环翠那丫头?」
「不、不是。」欧阳水若急道,怕他的怒气波及环翠。「是我自己想的,是我不想再拖累你。」
「不是不想拖累,而是不相信我!」因为他一次食言,没有救回她爹娘,所以再也得不到她的信任。「妳不相信我会照顾妳一生一世,妳认定我会像当年没有救回妳爹娘那样食言!」
「不是这样……」她不曾怪他,从来不曾。
当时的情况,她虽没有亲眼看见,但从四周的惨况不难推敲;她知道他很难为,她的双亲亡故,他的爹娘亦身殁,他们在同一天失去最亲的亲人!
但童啸寒读不出她言语中欲透露的讯息,积累两年的自责,加上她决意离开他而生的忧惧,使得他选择以最狂暴的愤怒表现,猛烈的怒火烧蚀他的理智,无法思考自己说出的话合不合理。
「还是妳心中有人,想离开我到那人身边?」
「不是这样的,童公子──」
「不准妳那样叫我!」狂怒的烈焰因此烧得更狂,童啸寒猛地攫住她的双臂。「我说过,不准妳再叫我童公子!」
他抓得她好痛……双臂上的手指几乎要掐进皮肉,欧阳水若忍住不敢呼痛;此时此刻,她知道她的丈夫更痛!
他的举动、他的言词、他的神情,在在清楚地告诉她,她方才说的话彻彻底底伤害了他。
这是否意味着他对她不只有责任,还有……爱?
领悟来得太迟,伤害已然造成,令欧阳水若在得知他对她仍有情爱而欣喜之际,也感到深深的懊悔。
听见外头的争吵声,连忙从屋里冲出来的申非言与环翠看见这阵仗,后者惧于童啸寒的怒气,不敢太接近。
申非言心里也清楚义兄的怒气无人能挡,遂将环翠护在身后,连忙问道:「大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明白,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一个专心练剑、一个钻研医书,怎么一下子就吵了起来?
争执中的夫妻对旁人所言恍若未闻;眼中除了彼此的伤痛,再无其他。
「啸寒……」
带着哭声的轻唤像根针,扎得童啸寒迅速收手,望着妻子的表情彷佛发现她身上长出利刺,惊讶、疑惧逼得他退离数步。
「对不起,对不起……」欧阳水若后悔极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想法会伤害他,她……她以为这样对他最好啊!
她无意伤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伤他的力量。
「听我说……」
欧阳水若伸手,试图接近几步之遥的丈夫;但随着她前进的步伐,童啸寒也一步步往后退,最后竟转身施展轻功离去。
「大哥?」
「姑爷!」
「啸寒……」承受不起太多悲痛,欧阳水若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
「姐姐!」环翠不舍的道。
欧阳水若的珠泪滚滚落下,「是我……都是我的错,呜呜……」
她误会他、误会他了……
啸寒,原谅我!
那是她昏去前,意识里唯一的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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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已经睡了,听环翠说,大嫂脸上还挂着泪,是哭着睡下的。」
夜半时分,申非言步出屋舍,走近义兄身边说道。
「大哥,您跟大嫂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见过大嫂哭得这么伤心,也不曾见您对大嫂发脾气,怎么这一趟回来就全发生了?」
「这是我与她的事。」童啸寒淡道,暗示义弟不要多事。
可惜,不多事就不是申非言了。
申非言,照申老爹的解释,是衍生自「论语」: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因他排行老三,故取「非礼勿言」中的头尾两字命名。
但依照环翠的说法:非者,不也;言者,说话也──顾名思义,申非言所代表的就是「生」来「不说话」会死的人。
由此观之,环翠的解释更能贴切地形容申非言这个人。
「我说大哥,别怪小弟多嘴,早些时候就跟您说了,最好让大嫂知道您离谷是为了办什么事,让我猜猜,您与大嫂之所以会发生争执,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对吧?」
「多事。」
他猜对了。「也难怪大嫂误会,丈夫一离开就是两、三个月,就算回家也不过住个三、五天,要做妻子的怎么不往坏处想?两年了,也只有大嫂受得了被您这么冷落。」申非言摇摇头。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何尝愿意离开她?
「那就把您离家的目的告诉大嫂嘛,把话说开不就一点误会也没有了吗?」
「她会担心,她与我不同。」童啸寒沉默了一会儿,复又开口:「水若性情温顺,重视人命,这些你也清楚。」
「是啊。」申非言颇有同感地应道。「大嫂的医术不只救人,就连飞禽走兽也不例外。」
「血案之后,她伤心、悲痛,但从不曾想过报仇雪恨。她深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骨子里的温顺性格让她即便有恨,也是恨自身的无能为力。她太善良,善良到不曾想过手刃仇人,以慰家人在天之灵。」
「若非如此,怎么吸引大哥倾心。」虽然话这么说,但申非言还是叹了口气,「仁慈的人在如今这种世道上太容易吃亏了。」
童啸寒又道:「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她的手染上复仇的鲜血。身为医者,她的手只能救生,不能杀生。」
「总归一句话,大哥您珍惜大嫂,不愿凶手的血脏了大嫂一双白玉小手,宁可自己一肩扛下报仇雪恨的重担,小弟没说错吧?」
童啸寒别过脸,没有回应。
哎呀,该不会是不好意思吧?「大哥?」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话里带有几分难为情的强辩语气。「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偿血,这是我的行事作风,与水若无关。」
「就当是这样呗。」他这个义弟多好啊,明知大哥嘴硬不承认,他也睁只眼闭只眼让大哥蒙混过关。不过……
「小弟衷心建议,您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大嫂吧。」
「不。」
「大哥,不是小弟说您,大嫂看起来不像那么胆小的人。」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小弟认为大哥据实以告并无不妥,大嫂不会因为您复仇心切,就认为您是可怕的人,拒您于千里之外。」
义弟点出搁在他内心深处的忧惧,逼得童啸寒没有台阶可下,只能狠狠瞪他。
「要你多事!」
「别这样嘛,我只是实话实说。」吓死人了!大哥一凶起来,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申非言拍拍胸脯,不怕、不怕。「大哥,听小弟一回劝,与其让大嫂继续误会下去,不如把话挑明,夫妻嘛,还有什么事不能谈、不能彼此包容的呢?要不,只怕往后像今儿个这样的争吵,只会多不会少。」
「我知道了。」
「大哥……」
「进去。」童啸寒挥挥手,示意话题就此打住。
「您想想吧,小弟先去睡了。」
唉!当局者迷啊。申非言摇头晃脑的踱进屋,留下童啸寒独望天边月。
夜深,人静;月洁,心澄。
童啸寒陷入无尽的沉思中,直至东方渐露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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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在做什么?」
见床上躺着的欧阳水若眼角噙泪,枕边泪湿的痕迹还未消,让站在床边的童啸寒自责不已。
呵护她、疼惜她的念头,从初次见面时便不曾改变;然而他这个口口声声爱她一生一世、会尽一个做丈夫的责任爱她怜她的人,却也是最常惹她伤心、令她落泪的人。
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让他钟爱的女人、他今生唯一的妻子这么难过、这么伤心,这两年,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明明是为了保护她,所以将她藏匿在俗世不问的深谷,不愿她知晓江湖风波,不让她沾染陈年的恩怨情仇。
谁知道,他周密的保护却也伤她最深。
床上的人儿嘤咛出声,反侧不安的痛苦神情令她看来有些憔悴。
「啸寒……」梦寐间,欧阳水若唤着丈夫的名,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试图找到什么似地在空气中探索。
几乎是立刻,一双厚实的大掌包裹住不安的小手,将其紧紧贴在唇边。
「我在这里。」这声回应答得心虚。
天!他不知道她竟如此不安,在他汲汲营营于擒凶的时候,有多少个日子她是这么惴惴不安度过的?而他竟一点也没有发现!
可笑的是,他也无从发现起,他们不曾圆房、不曾同床共枕,他怎么知道她夜里会辗转难眠、会不安地唤他的名?
小弟认为大哥据实以告并无不妥,大嫂不会因为您复仇心切,就认为您是可怕的人,拒您于千里之外……
申非言的一席话再度涌上他的心头。
感觉有人握着自己的手,欧阳水若从睡梦中转醒,看见丈夫坐在床边,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作梦,神情恍惚。
「啸寒?」
「是我。」
「你──」在他搀扶下坐起身子,欧阳水若愣了。
她低喘一声,赶忙挣脱他的掌握,小手胡乱打理长发,生怕他看见她刚睡醒的狼狈。
但他已经看见了,还看了不知多久,想到这里,她的玉容微露愧色。「能不能请你出去一下,让我整理仪容……」
她战战兢兢的无措举止刺痛了他的心。
他与她,不该是这样生分疏远;她是他的妻,是与他晨昏相伴、互许一生的妻!
「别忙。」童啸寒说,重新握住她的小手贴在两颊。「妳很美,一直都是。」
成亲后不曾再听闻的甜言迅速烧红了她的双颊,也温热了她的眼。
收不回的手,随着倾向他的身子缓缓移至他颈后,欧阳水若大胆地拉近自己与丈夫间的距离,直到他的头靠在她肩上,半跪在榻上的身子柔柔地贴附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