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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园中,越回春已不再去为刘夫人诊脉,也不再费尽心思找寻药方药草。
因为他知道,再做任何事也只是徒然。
他每日只是怔怔看着园中飞花落叶发呆,也不知在沉思些什么,苍凉的背影令越青环不敢上前打扰。
越青环只能强自忍住悲意,代替父亲每日到刘夫人居处照看。
就算没有几日性命,她也要尽力让父亲、让刘夫人过得自在一些。
自朔王抛下威胁后已过数天,刘夫人的气色更弱,双眼也不复清明。憔悴的面容更蒙上一层灰暗,昭示着死亡的临近。
越青环不再让刘夫人喝那些难咽的药汁,因为她知晓,世间任何汤药对刘夫人的病症已起不了作用。
明白的说,刘夫人已一日比一日更接近死亡。
或许是明日,也或许是后日……
刘夫人时醒时昏沉,此刻睁开眼,见越青环仍是静静坐在床畔凝视自己,不禁勉力一笑,双唇颤动道:「青环……妳在啊?」
「夫人身子虚弱,请不要多言。」越青环忙制止她开口,怕她太过费神。
「嗯。」刘夫人几不可见的点点头,以无神的双眸掠过房中四处,最后停在越青环身上。
「夫人,可是有什么需要?」见刘夫人方才转眼间似有些渴望的神色,越青环低声询问。
「唉……」刘夫人只是轻轻一叹,并不开口。
其实,她心中的期盼再明白不过,她想见华泫,那个由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她只想在临死前能多看他几眼而已。
可是,朔王已十多日未曾来过,或者说,未曾在她清醒时来过。
门外,忽有脚步声响起。
刘夫人双目顿时闪过一丝光亮,难道是华泫听到她心底的呼唤?
可惜,她抬目看向门开处,马上便失望了。
进来的不是华泫,而是个美丽的女子。
自入王府以来,越青环大多待在这竹园里,从不曾在其他各处走动,所以也没有见过王府中的其他人。此时见到有人前来探视刘夫人,便略略退到一旁。
只见女子一身绯红绫罗,面容姣好、腰身纤细,行走间如若踏着轻巧舞步,姿势优美而流畅。
红衣女子入得房来,先将眼光在越青环身上转了两转,才走到刘夫人床前去。
「奶娘,听王爷说您老病得厉害,噙香很是伤心,特地前来探视奶娘。」红衣女子走近,姣好精致的面容上现出哀伤怜惜的表情,坐到床边握着刘夫人的手细声言语。
乍一看,红衣女子似乎是真心来探望刘夫人的,可是她眼底深处闪烁着的光芒却复杂难测,毫无伤痛,使脸上原本逼真感人的表情打了些许折扣。
刘夫人见到她,眼神略略黯淡,口中只淡淡应了一声,对她并不怎么热忱。
「奶娘,您怎么不说话呢?嗯,是不是噙香伺候王爷时又有了什么差错令奶娘生气了?噙香真是该死,还要请奶娘多多训诫噙香才是!」见奶娘不语,噙香抬手掠一掠鬓边散发,对刘夫人温柔娇笑,「咦,奶娘为何不起来责罚噙香呢?难道是病重无力,唉,这真让噙香难过,想当初奶娘身子大好时,可是教导了噙香不少呢!」
她的姿势极文雅,温柔言语中却带着些微尖刺,直让人听了心底暗气偏又发作不得,真是个厉害的女子。
刘夫人闻言,眼中顿时流露出愤色,却一时无力言语,只能看着噙香笑吟吟的脸不住气喘。
越青环看到此处总算明白,这个女子是朔王收在府中的侍妾,而且,与刘夫人相处得并不怎么和睦。
看这噙香的言谈举止,越青环便知晓,刘夫人必定曾在以前斥责过她,而噙香显然是记恨心中,此刻趁刘夫人病弱、王爷不在,前来一吐胸中怨气。
也难怪,刘夫人身不能动、言语勉强,确实是让她出气的好时机。
可惜,噙香忘了,这房中除了她能说能动,还有一个越青环。
走上几步站在刘夫人床头,越青环看着噙香淡淡道:「刘夫人现在需要静养歇息,这位姑娘请回吧。」
噙香一怔,抬起头来再度望向自己方才打量过一眼的青衣少女。
看这少女虽然容貌清雅,但衣饰十分简单,所以进屋时自己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可是现在见她居然敢拦在自己身前,倒要好好审视一番了。
「这位姑娘,妳是什么人?」噙香的眼眸中开始流露出些微的敌意,言语却仍是斯文有礼。
对她来说,踏进王府的所有女子,只要是美丽的,便是与她抢夺王爷的敌人。
「我是与父亲一同来为刘夫人医病的,夫人需要清静,所以请妳出去。」越青环对她的敌意视而不见,只是坚定又从容的重述。
就算意识到了,越青环恐怕也想不到噙香的那分敌意从何而来。
「哦,原来妳就是那个前太医的女儿吗?可惜了,真是可惜!」噙香好像没有听见越青环之语,低低轻笑几声,眼中敌意消散,反而摇头惋惜。
早就听得府中侍卫说过,王爷在十数日前带回前任太医为病重的奶娘医治。可是现在看来,奶娘的病显然好不了,依照王爷的脾气,那治病的前太医除了死路一条还会怎样?当然,身为太医的女儿,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惜啊真是可惜!这清秀的小姑娘很快便要失去父亲,说不定还得陪葬呢!
边摇头,边看着越青环,噙香悠悠叹息,状若慈悲。
「这位姑娘,王爷现在不在府中,妳这番表现不嫌浪费吗?我看妳还是速速离去吧。」越青环心底恼怒渐起,语调未变,但话中已经带刺。
「小姑娘好利的小嘴,看在妳可能命不久长,我也不与妳一般见识了。」噙香也不动气,反而再度轻笑。
对着一个可能快要死去的丫头,她自然不用生气。
「奶娘病重垂危,噙香不宜在此过分打扰,告退了。」优雅有礼的告辞,噙香转身离去,走到门前却又身形一顿,回头状似不经意的加上一句:「希望奶娘早日康复,还能有起床教导噙香的一天呵!」
噙香一路娇笑,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外。
「夫人……」抿唇看着她们离去,越青环转身看向久久不语的刘夫人。
「我没事。」刘夫人脸色灰败落寞,闭上双目侧过头去,眼角却有两行泪痕悄然垂落。
越青环无语。
她知晓,以前的刘夫人应是一个自尊又出众的女子,如今却卧床病重,只得承受噙香言语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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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明月皎洁。
傍晚从刘夫人房里出来后,越青环并没有回到客园休息,而是走到王府内最为僻静的竹园深处。
这里位于丛丛茂密的青竹尽处,依傍着一条小小河流,通向河边的路径上满是枯黄落叶,显然人迹罕至。
越青环坐在小河旁的一丛修竹下,就着天上明月低头细看手上书册。
纸已黄旧,翻页时需十分小心,月色虽明,但也未及油灯光亮,所以格外需要凝神。
她已经在这里看了足足两个时辰,从夕阳西下看到明月东升。
看的正是祖传的千针回络。
怕父亲见到再度伤神,所以越青环唯有将书册带出。
从起始定脉的第一针、到迅速缓下经脉血流的连续七十八针,再到最后的四十九次引血冲脉,她已经仔仔细细研究了四遍,却什么破绽与差错也没寻出来。
书上的记载周详且精确,每一针落下的方位、力道以及时间,在她看来都没有任何偏差。
到底有没有错?若是有,又会错在哪里呢?
眨眨酸涩双眼,越青环将书册抱在怀中轻吁一声,抬头望向天上辉月。
晴明月色与微寒夜风,使人的心绪格外凝定,连带感官也随之更加灵敏,越青环不由得侧耳细听。
风掠过竹梢、水流穿过河床,发出各种轻细声响,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远处传来的人声……
等等!
这般幽静地方,又是这样的深夜,怎么会有人走过来?
越青环心底一紧,直觉的便隐向竹丛之后。
在这王府里,她不想引出任何不必要的误会,也不想看到任何不能看的事物。
话语声夹杂着脚步声渐近,居然是直直顺着小径向河边踏来。
不多时,两道模糊人影在竹丛里显现了出来;与人影一同过来的,还有一阵酒气。
越青环定睛细看,依稀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男子身形不稳,脚步踉跄,手里还举着个巨大的酒坛子,一边昂首狂饮,一边喝斥着身侧搀扶自己的女子。
那几声低斥听在越青环耳中无比熟悉,竟然是朔王华泫!
不错,穿过竹丛走入散漫月光的,除了朔王还有谁?而朔王身边的女子赫然便是那侍妾噙香。
只见噙香似是竭力扶着身形歪斜的华泫,口中不住道:「王爷,王爷小心哪!」
华泫一近河边忽的收住步伐,转目瞪向噙香。「妳走开,本王现在不想看到任何人!」话声中满是厌烦。
噙香的神色显然甚是惧怕,但不知为何仍不愿离去,反而道:「王爷心情不佳,让噙香陪伴您不好吗?」脸上笑意轻颤,在月下显得楚楚可怜。
「陪我?」华泫手提酒坛冷笑两声,忽的将坛子向噙香面前拎去,「好,妳想陪我,那便先陪我一同喝酒吧!」话落不由分说地单手一倾,将酒液泼向噙香口唇。
瞬间酒香随风四溢,连远远隐在竹丛后的越青环也闻到些许。
她想着,看来这酒可是十足的烈酒,那朔王竟提了整整一坛喝着。
一声惊叫,噙香躲避不及被酒液泼个正着,烈酒灌满了口鼻,她立时痛苦得弯下腰身发出阵阵剧烈咳嗽,显见是呛得不轻。
华泫见状狂笑数声,「连酒都不会喝,妳怎么陪我?还不快滚!」
最后几字冷厉得骇人。
噙香双手掩面,剧咳不停中有泣声传出,她再不敢稍作停留,转身狂奔向竹丛之外。
华泫看也不看她一眼,重新走向河畔。
越青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连呼吸都控制得极为轻细。
她从没想到过,世间竟有这般冷硬绝情的男子。
噙香也算是他的枕边人吧?他竟然半点怜惜之意也没有。
河岸边,华泫不时举起坛子大口饮酒。
难道他喝了这许多还未醉?越青环不知道一个人的酒量会如此厉害。
他若不醉,那她要何时才能脱身呢?长时间蹲伏在竹丛后,她的腰背已经开始酸痛,脚也渐渐开始发麻了。
「娘,娘,您可看到孩儿了吗?」
静寂里,忽然有轻不可闻的喃喃声响起,竟然是从华泫的方向传来,而且,这低弱语声中奇异的夹杂着微微哽咽!
越青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否听错了?
或者,那个站在河边的男子并不是朔王,否则霸气冷厉如他,怎么会发出哽咽声?
「奶娘,我不许妳死,不许、不许、不许……」
继续传来的压抑话声终于让越青环肯定,河边那个对月低语的男子确实是朔王。
而且,这回的音量渐渐增大,语气也越来越激烈,到了最后那迭声的「不许」已有些声嘶力竭了。
越青环听着一连串的怒喝,忽地有点怔忡。
心底深处,似有一根最柔软的弦被挑动,漾起点点轻颤。
冷厉如朔王,原来也是会为他人性命担忧,也会藉酒浇愁发泄,也有孤单脆弱的一刻。
河岸边奋力挺直背脊、昂首向月的身形忽然不再那样无情与冰冷,而多了一抹属于人的气味。
宽大衣袍在夜风里飘拂,衬着流水星光,亟欲飞去。
越青环注视着华泫,竟有些出神,身子无意识地向旁边的一棵青竹靠去。
肩与竹相触,竹身微微一动,叶梢在空中撩出异样气流。
很轻、很短的一声,微弱到不应有任何人察觉。
可是,岸边的华泫却猛的一顿,竟如同听到这声异响。
越青环心头一跳,浑身僵硬,靠住修竹的身躯再不敢移动分毫。
可惜,已经晚了。
原本面对着河流的华泫缓缓的转过身来,双眼停在越青环藏身的竹丛上,一步一步,很慢、很稳的开始移动。
他走得实在很慢,每一步落下都彷佛经过仔细的思索,每一步都彷佛踏在越青环的心上。刚入竹林时的踉跄与摇晃,已半点不见!
他到底醉了没有?
现在,越青环已不能肯定。
若是没醉,那方才怎会失态低语?
若是醉了,那身形怎么还能这样平稳,怎么还能发觉轻微异动?
越青环忽然无比后悔,自己为何要深夜来到这鬼地方看书?还好死不死的正巧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她非常肯定,以朔王的狂傲,绝不会希望有人看到他的软弱与失态。
等一下他会怎样对付她?直接扔进河里淹死,还是重重一拳打死灭口?
可笑,也刚才居然还觉得他有点……可怜。
「出来!」走到竹丛前,华泫站定,沉声命令。
他已确定竹后有人。
越青环在心底懊恼的哀叹一声,只得硬着头皮缓缓站起身。
她不会隐身术,也不可能在瞬间化作空气消失无形,除了乖乖现身,还能怎样?
「啊!」刚站起到一半,越青环身形微侧,一头向竹丛撞了过去。
她的脚已经麻得无法站立了……
她拧眉弯下腰,有些痛苦的一手扶住竹身,一手拼命揉搓小腿,也顾不得去面对眼前的煞星了。
「原来是妳,看来妳已经藏在这里很久了,嗯?」华泫看着她半身显露在竹外,记起了她的身分。
他背向月光,越青环看不出他脸上表情如何,只得轻声应道:「是,王爷未到之时,青环就已经在此了。」
言下之意,她比他先来,所以算不得偷窥。
「是吗?」华泫从鼻中轻哼一声,慢慢向越青环走近。
华泫已直直挺立在她的面前,越青环眼前一暗,漫天月华顿时被他高大的身形遮得一丝不利。
脚上酸麻还没完全退去,越青环的身子又开始僵硬。
「起来!」华泫忽地伸手,一把抓在她肩头,把无法直立的她拎了起来。
就好像拎起一只柔弱的小动物……
「王爷!」越青环大惊,顿时忘了脚下酸麻,双掌抵向他胸前。可惜,那抓在她肩头的手力大无比,令她半点也抗拒不得。
他想干嘛?难道……真的要杀人灭口?
被迫与华泫对视,越青环被牢牢定在他的胸前,近得每一口呼吸中都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酒味。
天哪,他不会是想直接用酒气来熏死她吧?
被熏得头昏脑胀,越青环简直欲哭无泪。
「说,奶娘她不会死,快说!」一开口酒气更重,华泫的双眼直直盯着她,大手提着她的肩开始前后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