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青环瞪大眼睛,忽然发现此刻的华泫与之前的他大大不同。
借着淡淡月光,越青环仔细审视他。
他的面容仍有冷冽傲气,可是表情似乎生硬了些;他的眼神仍然霸道,可是却显得非常幽远,就好像……隔了一层纱幔,有些不真实的味道。他眉心的红焰深得骇人,似要滴出血来一般。
这些,都是酒精挥发、血流加速的作用吧?
「嗯……奶娘她……不会死。」越青环小心翼翼的打量他,决定还是先照他的意思说话比较好。何况,她也真的不希望刘夫人去世。
「很好,奶娘她当然不会死!」听到她的附和,华泫满意的大笑两声,露出开心的神色,手劲一松,将无力的越青环扔到地上。
然后他转身起步摇晃两下……直直摔倒在地。
砰的一声大响,激起落叶数片、尘灰几重。
伏在地上还来不及爬起的越青环张大嘴,不可置信的瞪视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男子。
他……到底怎么回事?
许久后,越青环才能肯定,原来华泫真的是醉了,而且醉得一塌胡涂!
爬起来拍拍身上落叶尘土,越青环大为侥幸的看看酣睡在地的华泫,转身向竹丛外走去。
她不是府中丫鬟,更不是他的侍妾,当然不用负责把他安顿回房。
一路走一路微笑,越青环非常轻松也非常开心。
她总算了解,原来朔王也不过是个人。
她心中无比清楚,对于命在旦夕的刘夫人,她该怎么做了。
第三章
回到客园,越回春的房间窗格上透出晕黄光亮,显示主人还没入睡。
「爹?」站在越回春房外,越青环抬手轻扣门扉。
在竹林里折腾那么久,已是将近子夜的时分,爹爹居然还没睡。不过也好,她正有事与他商量。
「青环?」开门处,越回春见她深夜不眠,有些微讶异。
「爹,女儿有事与您商量。」越青环微笑,眼中流转的光华甚是坚定。
越回春顿时知道,女儿深夜到来必定是要与他商量刘夫人的病症。而她心底打定的主意,肯定与千针回络有关。
因为今日晨起后,他忽然发现原来暗藏在包袱中的祖传医书不见了。
除了青环,还有谁会拿走?
入屋在桌边坐定,越青环瞧着苍老的父亲,温声道:「爹,刘夫人如今病情危急,若再不施针医治的话,或许明后日便会衰竭而亡。」
「青环,我知道妳想为她下针。」越回春一声叹息,低头黯然。
他的女儿表面看来性子温和柔顺,但其实心性极为坚韧。认定了的事便会全力完成,从不半途而废。
「是的,爹爹。」越青环微笑,缓缓站起身来,走到越回春身侧蹲下,侧首靠在父亲的膝上,一如年幼撒娇时的模样。
伸手轻抚她顶上秀发,越回春知道,女儿要开始说服他了。
「爹爹,记得您曾教导过青环,医者父母心。身为医者,就算病人只有一线生机,也要尽一切努力救治到底。现在,明明有方法可以治好刘夫人,我们为何不冒险一试呢?」果然,越青环言语轻柔,说的正是千针回络。
「青环,妳也知道为父不敢让妳施针的顾忌。」越回春低哑的说,他怎么会忘记身为医者的操守与道德呢?毕竟,那是他遵循了一辈子的规条。
「爹,您能确定,若刘夫人过世,朔王会饶过我吗?」越青环抬头,直视父亲双目。
惹怒朔王的情形,父亲应该比她更加清楚。那样一个蛮横的男子会饶得了谁?
越回春慢慢摇头,不敢深想。
「况且,若我为刘夫人施针,大可不让任何人知晓啊!」越青环笑笑,说到她今日在竹林中想到的办法。
「怎么?」越回春一怔,果然急急相问。
「很简单,只要每次施针之时,我们以需要绝对安静为由,不许任何人待在房内,那又有谁会知晓下针的是我,而不是您呢?」越青环对自己的计画很是满意。
这样一来,既可为刘夫人下针,也不会令爹爹为难担忧。
爹爹害怕的,不过是朔王知晓下针的人是她后,会把刘夫人的性命生死归咎于她罢了。
「青环,这……」越回春一听,果然有点心动。
其实,他从宫中退出以后,回想了当日施针的种种细节不下数百次,仍想不到是哪里出了错。若能藉刘夫人的病症再下一次针的话,或许会让他厘清思路。
而且,下针的是青环,这点更让他放心。
青环的针灸术,早已在他之上。
若能用女儿之手印证当日是否有差错,便能了却他横在心底的巨大疑问。
「爹爹,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方法了。」见老父已经有些心动,越青环聪明的再度出言推动。
「好吧,明日一早,我们便去禀明朔王。」越回春思索半晌,终于下定决心。
刘夫人危在旦夕,若要施救的话,越快越好。
「嗯!」越青环满意地笑开,与父亲双手相握,目光灿然。
她想挽救刘夫人,想保住父亲与自己的性命,也想……
脑海里那河畔男子的痛楚背影一晃而过,越青环一惊,忙将所有的念头都驱出脑海。
她是怎么了?居然会牵挂那样一个男子!他,可是随意便可夺去自己与父亲性命的大威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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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刚刚照入越青环房内,她便早早起身了。
只睡了短短几个时辰,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疲累,反而神智清明得很。
今天是个重大的开始,牵涉到数人性命,她怎能不清醒?
「越回春参见王爷。」
再度踏入那高大冷硬的厅堂,越回春与身后的越青环都比上次镇定许多。
越青环立在父亲身后,偷偷抬眼细看阶上的华泫,只见他脸色正常,竟然找不出昨夜宿醉的痕迹,唯有那一双眼,仍带着些微红丝。
是因为宿醉,还是因为……曾在河畔哽咽?
不管怎样,这个凶狠王爷恢复正常的本领还是不小!
「你们一早就来见我,是不是奶娘她怎样了?」华泫见两人前来,立即厉声质问,担心之色溢于言表,生怕听到的是什么坏消息。
「回王爷,寻思数日,老夫已为刘夫人的病找出对症医治的针灸之法。」越回春躬身回答。
「哦,针灸?来人哪,快为越先生奉茶!」华泫闻言,脸上立刻浮现激动神色,也马上记起了待客之道。
现在刘夫人未死,他们当然算是客人,而不应是囚犯。
「多谢王爷。」听命躬身入座,越回春接过侍女递来的精致茶碟,随手放置于一旁茶几上。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他早已止不住颤抖的右手,茶杯落下时,竟与桌面碰出了几下凌乱轻响。
坐在主位的华泫见状,双眉微皱,目光闪动了一下。
越回春正侧着头没有察觉,一旁的越青环却是看在眼里,心头不由得一紧。这个厉害的朔王,难道看出了父亲双手的颤抖?不过还好,皱眉之后,他面上再无异色,应当是没有起疑。
越青环松了口气,或许朔王只是把那几下声响当成父亲太过紧张而已。
「越回春,你说的针灸能将奶娘治愈?」待越回春回头,华泫立时询问。
「这……不治,刘夫人只余下数日性命,若治的话,还能有一线生机。」越回春不敢将话说得太满,因为他心底实在没有半分把握。
「就算只是一线生机,你也得给我全心救治!」华泫闻言,厉色又起,猛的挥掌一拍身旁案几,巨大的声音顿时响彻厅堂,显示出他的心情急躁无比。
「是,不过因为使用的是针灸之法,施针过程中不能有任何打扰,所以还请王爷下令,在每日午时一个时辰的医治过程中,不许任何人进入夫人房内,另外,老夫需要小女在旁充当助手。」越回春道出早已与女儿商量好的说辞。
「可以。你要何时开始医治?」华泫干脆的答应,事关奶娘安危,他当然不会有丝毫怀疑。
「时间紧迫,今日便要开始。」
「准!」
「那,老夫现下便去准备下针事宜,告退。」
非常干脆,也非常顺利。
随着父亲一同转身告退的一瞬间,越青环下意识的再度瞥了华泫一眼,忽然发现,阶上男子微微发红的双眼正在瞪着自己,还带着些恶狠狠的味道。
很明显的,朔王还记得昨夜发生的一切。
包括她清清楚楚看尽了他的失态,包括她……将不省人事的他撇在又冷又湿的泥地上。
这些,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石阶上,华泫暗自咬牙。
今日清晨,他这个尊贵无比的堂堂王爷醒来时,居然是躺在竹林里的泥地上。
而他记得,那个臭丫头在他醉倒前明明还在!
很好,现在她为奶娘治病,他不会对她怎样。可是待奶娘病愈之后,他必定会好好和她算帐,而,如果治不好奶娘的话……
他发誓一定会用尽所有的手段好好折磨她!
咦,折磨?
华泫忽地一怔,对于不顺眼的人,自己向来不都是一刀砍了了事?为什么还会想到要折磨那丫头?
摇摇头,华泫决定将自己的不正常归于宿醉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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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艳阳高照。
这是一天之中阳气凝聚最多,也是人体血流最旺盛的时候。
选择这个时间来施用千针回络,最是适宜也较为安全。
刘夫人卧床已久,身体气血皆已虚弱不堪。不在正午施针,恐怕经脉轻轻一触便会危及性命。
一个月之前,越回春也是在正午为怜妃下针的。
卧房内门窗都已紧紧关闭,刘夫人昏沉安睡在床榻上,任何人都不会有机会窥探。
越回春立于床边,极端紧张的盯视已经准备好一切的越青环。
一个月前的那一幕,再度重现眼前。
越青环心无旁骛,面对着刘夫人血脉受阻的肩背部位,右手稳稳探出。青葱般的二指间,正拈着一排闪亮金针。
此时刘夫人的性命已全在她指间的这排细细金针上,容不得半点差错与迟疑!
屏息,凝神。
第一针,定脉。
第二针,减缓经脉血流。
接连七十八针,针针皆迅捷无比,隐于刘夫人苍白肌肤下的淡青血脉已被完整封住。
最后,是四十九针引血冲脉。
带着流速与力量的血液一改平缓凝滞,猛向阻塞之处冲去!
完毕,金针离体。
呼出胸中一口浊气,越青环踉跄后退,身子一软跌坐在旁边的木椅上。
一切完成,只耗去半炷香时间。
可是越青环却觉得彷佛过了良久,她身上的数层衣衫已经湿透,额上汗滴蜿蜒流下,面色青白,如要昏厥。
纵然针术高超,她毕竟才十七岁,从没经历过这样左右人性命的诊治,怎会不紧张?
现在第一日的针灸终于捱过,所幸没出现任何差错。
未及安慰越青环,越回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掌探向刘夫人鼻端。
老天保佑,刘夫人呼吸如常!
甚至,比施针前还平稳了一些。
越回春长吁一口气,这才看向跌坐在椅中的越青环。
「青环,妳怎样?」越回春心知女儿这是因过大的精神压力而导致的疲累。
「爹爹放心,我没事,只要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看越回春探过刘夫人鼻息后并没异常表情,越青环不禁松了口气,微微绽开笑容。
千针回络,她终于一分不差的施展了出来!
不过,一日的顺利算不了什么,医书上记载,塞脉之症若想痊愈,需要整整十天。
接下来两天,每到午时越青环都与父亲待在刘夫人房里,分毫不差的为其下针。
刘夫人的气色已经比三天之前好了很多,原本没有任何知觉的僵硬手足居然能够开始微微牵动了!
这让刘夫人欣喜至极,也让华泫的脸色好看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么冷厉,最起码,在面对越回春与越青环时是稍稍柔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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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施针后,刘夫人终于在清醒时见到她盼见已久的华泫。
越青环还未退出房内,正服侍醒来后的刘夫人饮些固本培元的药物。
「啊,王爷!」刚刚吞下最后一口药汤,刘夫人忽然瞥见门口光线一暗,进来的正是她多日不见的华泫。
她的眼中立时出现一泓流光,脸上神情惊喜交集。
「奶娘。」华泫淡淡瞥了眼床边的越青环,看向刘夫人。
他在床榻边坐下,伸手握住刘夫人已经能够稍稍动弹的手掌。
「王爷,你瘦了……」刘夫人眼中带泪,笑看着华泫全身上下,目光又是欣慰、又是怜惜。
这个孩子,终究没有丢下她这个奶娘啊!
就算越青环曾经告诉过她,其实华泫日日都在她沉睡时前来探看,但她总要见了他才能心安。
「奶娘,我身体健壮,瘦点无妨,妳可要好好休息,快些好起来。」华泫唇角微牵,浮起一丝笑意。
越青环在一旁瞪大了眼,稀奇的盯着他看。
原来这个男人也是会笑的,她还以为他生就一张铁脸呢!
彷佛感觉到越青环的盯视,华泫忽地抬起头,目光直直投向她。
越青环的视线收之不及,直直与他对上。
撇撇唇,越青环低下头,把药碗放到屋角的桌案上,顺便远离坐在床前的华泫。
感觉到华泫追在越青环身上的目光,刘夫人想起一件放在心中许久的事,对着他道:「王爷,奶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奶娘说吧。」收回目光,华泫问。
「这些天来,多亏了越先生与青环医治照料我。现在我要王爷答应,不管以后奶娘的病能不能治好,你都不可伤害他们性命。」刘夫人神色认真,力保越家父女二人安全。
华泫闻言双眉挑高,抿唇沉默半晌,终于道:「好,我答应便是。」然后低低一笑,「奶娘放心,泫儿定不会伤害他二人的性命。」最后两字他特别加重语气,眼中光芒闪烁,又飘到一旁的越青环身上。
把二人言语听在耳内的越青环忽感一寒,低着头苦笑。
她知道,那个朔王言语之外没有道出的是什么意思。
若刘夫人不治,就算他不取走她与爹爹的性命,也有千百种比死更难受的法子可以用在他们身上。
那岂不是比死还悲惨?
不过不管如何,命总算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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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刘夫人需要睡眠休息,越青环与朔王都退出卧房。
华泫在前,越青环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