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走廊上,他忍不住又往花园看去,今天那个二小姐对他的吸引力似乎更加强烈了。
在一棵刚埋下的树苗旁,茂叔抓着锄头,而那个令他心神不宁的二小姐正双手捧着什么凑在他眼前,说了句什么,引得茂叔咧开嘴笑,两人的样子亲密而自然。
“茂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亲近又爱笑了?昨天才来的二小姐为何那么快就与他如此熟悉了?”峻虎纳闷地想。
他承认此刻他很希望二小姐能像对茂叔那样对着自己笑,对自己说话。他真的很喜欢听到她的声音,听到那声没有人会用的“虎子哥哥”。
他认定今天的她与昨天的她是有点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昨晚她从大槐树那儿失魂落魄地逃跑后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今天她突然变了个样?
看着与茂叔说笑的女孩,他捉摸不透地想:令她改变的原因是茂叔吗?
好像是这样的。不过,他不喜欢这个想法。
他抬脚想往花园走去,可却被一声热情的呼唤阻止了。
“将军,您回来了?”
第四章
峻虎只好止住脚步打量着笑容灿烂地向他走来的林云璎。
今天她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是件颜色更鲜艳,做工也更考究的圆领浅赭色印花长袍,这件长袍穿在她身上,将她的丰满美丽和高贵优雅都突显出来了。
“怎么样?很漂亮吧?”看到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林云璎得意地在他身前转了个圈。“这可是贵妃娘娘过寿时赐给我娘的料子,是江南贡品喔,听说民间就只有这么一匹。你看这料子、这绣功,你再来摸摸看,多好的料子……”
她说着抓起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摸,可是峻虎却像被火烧着般猛然抽回手,说:“料子很好,衣服也很漂亮——该去吃饭了吧。”
说完,他便大步地往饭厅走去。心里却在想,这个女人确实漂亮,堪称天下尤物,可惜就是无法激起他心中的情感。
跟在他身后的林云璎既沮丧又愤怒地盯着他宽大的背影,心里恨恨地咒骂着: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二品将军吗?只要她勾勾手指头,哪个王侯贵族不挤破了头往她身上扑?
臭男人,不过守着苦寒之地,拿什么乔?
可是想想娘的话,她又不得不忍着。
娘说这个她十岁就许了婚的男人不能小觑,才三十岁就已经封了正二品,拜了武显将军,日后前程谁又能料得到。当今皇上是个重武功,求才能的君王,定不会让这等人才埋没在这小小边城。
于是就为了将来做个一品诰命夫人,享受终身荣华富贵,她忍受着他的冷漠,等了他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他开了尊口答应娶她,现在,离婚期仅剩两个月,她就是打碎了牙也会和血吞,一定会忍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会让你知道本小姐的厉害!
就在她恨得牙痒痒时,峻虎已经开始用餐了,可是他心里想着的还是那个衣着简朴,面颊红扑扑,双目亮晶晶,清纯可爱的二小姐。
而花园里,那个深深扰乱了花园主人的二小姐正在与茂叔商量一件事,并很快得到了老花匠的同意。
此后两天,除了睡觉时间,她都与茂叔在一起干活。
短短三天里,他们将花园重新布置了一遍,原来的迎春花和常青树木并没有改动,只是在迎春花的内圈种植了一排矮紫杉,让它与迎春花形成花园的一道绿篱,再在园内以木种为区,间种上花卉、藤蔓,制造景观。
“茂叔,等这些花木都长成后,我们就可以建‘门’了,对吧?”
花园里,云霏兴致勃勃地问。按照她与茂叔的计画,花园将会被设计成几处不同的景致,分别以松树、柏树等常青树木配以藤蔓状植物搭建成“门”。
这两天,云霏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也不再那么忧郁。
两天前彭峻虎因事去了奉天,林云璎也随他去了,看着他们相伴离去,云霏依然心痛,可是她不会忘记自己对今生的承诺,她要牢牢记住与虎子保持距离。
来生,才是她唯一的期待。
没有讨厌的姊姊在身边戏弄奚落,没有峻虎在眼前刺激她的情感,她获得了自由,她与茂叔就像当年在袁宅花园里一样栽花种草,说说笑笑。
茂叔的陪伴不仅抚慰了她寂寞已久的心,并将久违的亲情重新带给她,她更不想离开这里了。
她开始相信只要不见峻虎,她还是可以假装他不是虎子哥哥。
我一定可以处理好自己的心情。她一再在心里对自己说。
“没错,如果顺利,我们这一两天就可以挂蔓了。”茂叔修剪着树木回答她。
“太好了!”云菲高兴地应着,用锄头将已经埋下花种的泥土整平。
当她抬起头擦拭额上的汗时,看到离开几天的彭峻虎正越过走廊往他们这里走来,林云璎和荀简紧跟在他身后。
“虎子哥……大、大人……”猛然见到他,情绪放松的云霏情不自禁喊出口,随即发现不妥,急忙改口。
峻虎对她一摆手。“不要改口,那个‘大人’不适合你喊。”
他注意到两天不见,她显得神情开朗,更美丽了。
为了干活方便,她把头发盘起梳了个低髻,配上那身藕色串白的绣花衣裙,将她的纯真与清灵淡雅烘托得完美无缺。
他毫不掩饰的欣赏目光,令云霏红了脸,却让旁边的林云璎妒火怒生。
当见到姊姊杀人的目光时,云霏惊觉地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
峻虎看看花园,赞赏道:“你们干得不错嘛,这园子变了一个样了。”
他踏进正在修整的园内,毫不在乎地上的泥水会弄脏他干净讲究的鞋。
当看到云霏担心地注视着他的脚,怕他踩到刚种下的花苗时,他大笑道:“别担心,我虽不亲自种花种树,但也略懂园子里的事,不会踩坏花种树苗的。”
听见他的话,云霏不由自主地看了茂叔一眼,想起前一世他曾是茂叔的高徒,也有一手好园艺,而今却只是“略懂”,不觉感到凄然。
就在她心里感伤时,峻虎已经取过她手中的锄头,接下了她做的活。
“将军刚回来怎么可以干这等活?赶快出来吧。”林云璎站在园子外面喊他。
峻虎头也不回地大声说:“干点活刚好可以活动活动筋骨,延年益寿。你说对不对,茂叔?”
“对,大人说的没错。”茂叔连连点头。
“大人,让我来吧。”见他高大的身躯因短小的锄头而不得不弯得很低时,云霏向他伸出手,想取回锄头。
可他突然直起腰,生气地对她说:“你这人是不是不会听话,我告诉你不要叫我大人的,为什么还要那么叫呢?”
峻虎突然的怒气吓了云霏一跳,茂叔也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看看她紧蹙的眉头和沾着泥浆不知所措的脸庞,峻虎缓和了口气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我知道你习惯喊我‘虎子哥哥’,所以你不用改变称呼。”说完,他弯下腰继续平土。
“那我也要喊你‘虎子哥哥’。”
不知何时,衣着光鲜,明艳动人的林云璎也进了花园,正拉提着裙子走来。
“你?算了吧。”峻虎头都不回,一边干活一边平静地说。
“为什么她可以那样喊你,我就不可以?”
峻虎站直了身,对她说:“那好吧,如果你不觉得装腔作势的话,你就喊吧,可是别指望我会答理。”
“哼,谁稀罕?”林云璎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气得眼冒金星,但她很有风度地忍住了,瞥了云霏一眼说:“有品味的大家闺秀才不会那么肉麻兮兮的乱喊男人呢。”
说完,她扭着腰照原路退出了花园,还不忘看着凌乱的地上挑剔道:“都这么多天了,这里还这么乱糟糟的,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听到她嘀咕,再看着她那种矫柔做作的走路模样,云霏很想笑。
但她知道她不能笑,于是赶紧蹲下身清理地上的草叶断枝,心里仍为看到一向跋扈的姊姊碰了钉子而高兴,看来并非所有男人都愿臣服在她漂亮姊姊的裙下。
不过她姊姊今天可真是转了性,竟然走进这个又是泥巴又是水渍的脏乱之地,而且被峻虎毫不客气的顶撞后也没有发作,还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这真是让她开了眼,也令她想不通。
云霏偷偷瞟了眼在花园石径上用力跺着鞋上泥土的姊姊,见她嘴里虽然不满地数落着,脸色也不怎么好,但没有像以前遇到同样情况时那样暴跳如雷。
“很有趣,是不是?”峻虎在她身边蹲下,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问。
“是的,很有趣,我从来不知道姊姊居然能忍受别人的不敬……哦,我不是说你不敬,是说,你没有顺从她。”她回答后,又急忙解释道。
“你不用解释,我懂你的意思。不过,今天你姊姊不是能忍受,而是不得不忍受。”峻虎说道。
“什么意思?”云霏不解地看着他。
“意思就是,你毋须害怕你姊姊,她只是个被惯坏了的小姐,欺软怕硬。”峻虎笑笑,将地上的杂草树枝抓起来,将它们清理出花园。
看着他魁伟的背影,云霏心情忧郁。因为她听出在他说姊姊的口气里带着一种亲匿和袒护。虽然一再告诉自己就当今生没有找到他,可是看到他,她还是很难忘记他就是虎子哥哥的事实,看着他眼里有其他的女人时,她心里还是很难过。
“唉,别想了,就等来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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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云霏独自在静谧的花园里漫步。
看着经由自己的手,将这座对她来说意义非比寻常的花园装扮得更漂亮,她感到心情稍微舒畅一些。
月光在树叶上镀了一层银粉,花叶在清风中舒展。
她欣喜地伸手轻抚新发的枝叶,沾着露水的新枝嫩芽在她掌心里柔柔地滑过,引起一阵酥痒的感觉,她不禁缩回手笑了。可以预料,当群芳争艳时,这里将是最美丽的地方。
“哦,妹妹今夜是否又在月下相思呢?”
林云璎的声音扫兴地传来,破坏了云霏的好心情。
听到她一贯带有讥讽的话语,云霏并不吃惊。
她缓缓转身,看到姊姊正站在离她不远的花园外石径上,她身边是彭峻虎,两个丫鬟则跟随在他们身后。
显然他们是在月下散步。
看到她的手正亲密地挽着峻虎的胳膊时,云霏的心狠狠一痛。
见她不说话,林云璎作弄她的本性又显露出来了。她嘻嘻一笑,对峻虎说:“将军还不知道吧,我们家二小姐总是喜欢在安静的月下思念心上人呢!”
早已对她这种莫须有的指控习以为常的云霏无动于衷,但峻虎却感到莫名的震惊与失望。
“是吗?谁家公子如此幸运能得到二小姐青睐?”他口气中带有明显的酸味。
但急于贬低妹妹,让未婚夫唾弃她、远离她的林云璎却没有注意到。
她发出尖锐的笑声。“哈哈,将军这下可是提了个好问题,家父也多次问过同样的问题,想知道是哪家男儿迷住了妹妹的心,让她三番两次地将说媒的人赶出家门?可云霏死守秘密……不过我猜想她的情人一定是丢下她跑掉了。”
“你不要胡说!”云霏忍无可忍地制止她。
林云璎见她眼里含泪,更加得意了。“将军不知,我妹妹的才气很高,总是以诗词言情……我念首绝句让你听听,看我家林二小姐是如何思念心上人的?”
云霏后悔自己开口反击,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姊姊,有这种刺激她、折磨她的机会,她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知道自己无力阻止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切,云霏咽回愤怒的反驳,不再吭声,任由林云璎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然而,当听到林云璎念出的诗句时,她整个人呆住了!
“可怜今夕月儿明,不解故人何处寻?寒雨连江烟霞畔,佳人云卧晓风清。将军,您可听出这里的‘故人’是谁了吧?”林云璎卖弄地问。
“你?你怎可……”云霏震惊地看着得意洋洋的姊姊。
林云璎打断她。“你想不承认吗?那我还可以证明给你看!”
她回头又对峻虎说:“将军再听这首《江城子》,里面写得再明白不过了。”
然后她清清嗓子,像表演似地念道:
“天涯流落催人心。残梦醒,泪难尽,风影月光,何处觅真迹?为问郎君意何在?上穹茫,天地惊。
风云骤起巨浪兴。良厦倾,妾伶仃。奈何桥头,何患离魂停?荡荡乾坤千重恨,最难舍,相思情。”
“你……你怎可私自翻看我的东西?”见自己椎心泣血之作竟被姊姊当作笑料般地亵渎,云霏又气又羞,愤怒地责问她。
“为什么不可以?我承认是看过你的诗稿,还背下了不少,要不我怎么知道你为何死活不想嫁人的原因呢?”林云璎理直气壮地说。
云霏再也无法忍受了,她昂首怒视着她姊姊。“你偷看我的东西已经不对,还要让人以为我行为不检,实在是缺德至极!”
说完,她不看任何人,转身往花园的另一头跑开。
“哈,这个死丫头,倒好像是我有错了?”林云璎生气地说。
“行了,你妹妹说得不错,未经过许可偷看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峻虎心情烦乱地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那诗词字字句句敲打在他心上。
奈何桥头,何患离魂停?似曾相识的情景!
“她与人偷情,我是她姊姊,能不管教吗?”林云璎不依地说。
“几首诗词能说明什么?你有看见她与男人私下往来吗?”
林云璎语结,但仍不服气的狡辩:“如果没有,那她怎么会写出那样的诗文?而且我提醒她,也是为她好!”
“得了吧,我看你对你妹妹根本就缺乏‘好心’,你不要接近她就算是她的福了!”峻虎生气地指责她。
“哼,我看你对她倒是很‘好匕’……”林云璎恨恨地说,但在峻虎锐利如芒的目光下,她住了嘴,气嘟嘟地带着丫鬟回房去了。
竣虎独自走进花园,庭院再次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云霏所写的诗词震撼了他的心,没想到那个年轻单纯的女孩居然有如此深的情感。
“荡荡乾坤千重恨,最难舍,相思情。”
他低声复诵。如果真如林云璎所说,这是写给她情人的,那么那个背叛了这种真情炽爱的男人,真是天下最愚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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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云霏一整天都没有看见峻虎,倒是看到她姊姊不时地发脾气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