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茂叔跟着云霏,自己则对付眼前吵闹不休的林云璎。
这次林家大小姐的脾气可是真的发作了,她不给峻虎任何解释的机会,命令她带来的林府车夫备车,坚持要立即回奉天去。
当没有人出面劝阻时,她恼羞成怒地命令丫鬟们收拾她的包袱,并对一直安静坐在大厅里的峻虎说:“还没成亲你就如此对我,我去找我娘替我做主,找彭老将军和夫人替我做主!”
峻虎依然没有反应,她更生气了,抽出手绢擦拭着眼泪鼻涕。“你这个道貌岸然的狗屁将军,跟其他男人一样犯贱,见了有点姿色的女人就像臭苍蝇似的围着,那个骚蹄子也不是个好东西,才到那天就勾引你,你们这对狗男女……”
“闭上你的嘴!”峻虎忽然低吼。
正在用力咒骂的林云璎一愣,随即破口大骂道:“不要脸!敢做不敢当,和那贱女人一样……”
“住口!”峻虎忍无可忍地狂吼一声,林云璎惊跳起来。
“你……你想打我吗?”她惊骇地问。
峻虎的眼眸冰冷地眯起。“你要再敢污蔑二小姐,那你就给了我这个机会。”
他的声音虽不大,但带着森森寒气。
一向专横跋扈惯了的林云璎,面对他的气势也怯了几分,她这才发觉以前峻虎都十分内敛,现在他才真的展现出他性格中的危险力量。
于是她不敢再在虎头上拔须,低声嘟囔着往杂院走去,反正她还有靠山,她就不信没人治得了这头猛虎!
不一会儿,总管荀简来报,林大小姐带着两部马车和所有丫鬟、随从们走了。
“走了就走了,让我们这几天先安静一下吧,很快就有得烦呢!”
峻虎轻松地说着站起身,他还得去看看云霏,他得找出何以每当与她对望时,心里就会有强烈反应的原因,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事情。
当他来到山坡上时,并没有看见人影,于是他四处寻找着那个扰乱他心神的女孩。
终于他在那株粗壮的大槐树下看到了她。她身穿一袭简单的白色衣裙,正专注地拔着茅草,高深的茅草挡住了她大半个身影,难怪开始时他会看不见她。
他迈开大步向她走去。
走近后,他看清她正抓着一把茅草,擦拭那块他们曾并肩坐过的石头。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见来者是峻虎时,她站直了身体看着他。
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她身上,令她有一种令人屏息的美,那是一种宁静安详的美。
一阵风吹过,她伸手拨开了挡在眼前的长发,几片落叶飘落在她肩上。
她甜美的面容和挥手拨发的动作像闪电般直劈入他混沌的心窝,峻虎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接着,他的视线落在那块她用茅草努力擦拭的石头上,那里刻着两个手牵手的小人,那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啊,老天!”
他的脚步踉跄,头颅有如炸裂般疼痛,而他迷惘的心在这一瞬间仿佛突破了时光的屏障,豁然开朗……
他看到一个同样美丽的少女站在大槐树下翘首盼望,她在等着她的情郎。
山风吹拂着她白色的裙裾,拉扯着她乌黑的秀发,她眼里有焦虑的泪水,有急切的渴望,她等的是他——她父亲最得力的部将、她最爱的虎子哥哥。他们已定亲多年,若非清兵入侵,他们早已拜堂圆房。
而他,正是她久等不来的虎子哥哥。
他在危难关头接受义父、也是他最敬重的袁崇焕大人的重托,不顾身负重伤,千里跋涉赶回家,可惜他无法兑现对她的承诺,而是带着对她的深深爱恋,死在她的怀里。
临死前,他对紧紧抱着他泣不成声的少女,重复着他们自小的约定:“菲儿,等我,生生世世我们都要在一起!”
广渠门外的炮声、北京西市口愤怒而愚昧的百姓、受伤中箭的痛楚、大槐树下的诀别、相约一起走向下一个轮回的誓言、奈何桥、孟婆汤……
一个个画面闪过眼前,前尘往事直袭脑际,峻虎忽然俊目圆睁,大喊一声:“菲儿……”
然后,他再也受不住那扎刺于心头、脑海中的尖锐痛苦,颓然倒在地上。
听他喊出三世萦回不去的名字,云霏悲喜交集,她知道她的虎子哥哥回来了,可是却见他倒地不起,于是她惊慌地奔向他,如同当年那样抱住他,大声喊叫:“虎子哥哥!虎子哥哥!”
第六章
辽河边的老李村是个有近五百户人家的村镇,它位于屏山和吉庆山之间的肥沃峡谷中。由于地势隐蔽,自古以来就是个可免战乱侵扰的地方,此地的村民们安居乐业,自给自足。
古溪九曲十弯,穿村而过,两岸石磅是村妇们浣洗的好场所,村内设有高大的蓄水池、宗祠和磨坊。建筑大多是东北农家院落最常见的木排房子,只有少数富裕人家或祠堂才是青砖灰瓦的四合院。
村里望族,也是李氏宗祠的族长是个既经商又习儒的聪明人,他在村里开店扩铺经商,也办私塾学堂,养成村民崇文尚儒的风尚。
这一年,村民李老墩家连传两件喜事,着实让宁静的山村喧腾了好一阵子。
老墩是远近三乡八里出了名的憨厚耿直人,可惜娶妻近二十年却一直没得个一男半女,日子十分寂寞,有人曾劝老墩娶个会生养的二房,可老墩心里头只有他的娘子,死活不乐意。
然而,俗话说好人有好报,这话一点不错。
就在老墩夫妇以为此生就这么清淡过完时,老墩的老婆有喜了,这下可乐坏了老墩,就连乡邻们也为他高兴。
而且不久后,他们家养了多年的母牛竟也产下了一头皮毛油黄,神清腿健的小牛犊。随后,墩嫂便生了个白白净净,粉嫩可爱的漂亮女娃,老墩夫妇喜极而泣。
一年之内人畜添口,村民们都说这是老墩家兴旺发达的征兆。从此,老墩夫妇将女儿当宝贝似地养着。
而最令人震惊的是那只小牛犊极通人性,尤其对小丫的哭声极其敏感,无论何时,只要小丫一哭闹,那牛犊就“哞哞”的叫个不停,直到小丫安静了,它才平静下来。而小丫也跟牛犊有缘似的,只要在牛犊身边,就嘻笑不已,特别乖巧快活。
于是,老墩嫂每逢手边活计多,忙不过来照顾女儿时,就将摇篮往牛犊身边一放,让牛犊低沉的“哞哞”声成为女儿的摇篮曲。
小牛犊成了老墩农地里、家里的好帮手,而小丫学会说话后,自己给牛犊取了个名字叫“阿黄”。还成天跟在阿黄身边,对着它说话唱歌,阿黄也总是摇头晃脑地哼哼应和着她童稚的嗓音,那情景总令人忍俊不禁,老墩家的生活再也不寂寞清冷。
晚霞映红了天边,李老墩看着田里沟垄整齐的庄稼,笑着轻拍长得精壮有力的牛犊。“好牛儿,自打有了你,咱家这几亩薄田年年都有好收成!”
“爹爹,阿黄好辛苦喔。”一直坐在地头看牛儿耕地的五岁小丫跑了过来。
“没错,牛儿辛苦了!”老墩笑着卸下牛儿身上的犁具,摘下一条柳枝递给女儿,弯腰将她抱起来放在牛儿背上说:“小丫跟牛儿先回家去,爹爹去小店打点酒就回去。”
“嗳。”小丫应着,接过柳枝,笑嘻嘻地骑着牛儿往家里去。
走过山坡,遇见几个村里的男孩正用绳子拖着一棵倒在路边的大树。他们一看到她就喊了起来。
“嘿,小丫,让你的阿黄帮我们把这棵树拉上山坡去!”
“不要,阿黄累了。”看看那棵粗大的树,小丫不乐意,引着牛儿想离去。
“别走,叫它拉!”一个男孩突然将她从牛背上拉下来抱着。
另外的男孩立即将绳子套在牛身上,可是牛儿不动,只是看着小丫。
抱着小丫的男孩又说:“小丫家牛儿通人性,最疼小丫,只要小丫喊它拉,它一定会拉。”
“没错,小丫快喊——”
“不要!”小丫赌气地说。
牛儿也一动不动地瞪着大眼看着他们,尾巴也甩得很厉害。
“哦,它生气了!”其中一个小男孩有了怯意。
“别理它,它如果不拉,我就不放开小丫。”抱着小丫的男孩说。
“呣”牛儿突然四肢弯曲,低头拉着沉重的树木往陡峭的山坡走去。
“阿黄,不要——”被抱住的小丫挣扎。
听到小丫的哭声,牛儿拉得更卖力,跑得也更快。
“喝,它真的能懂人话哩。”男孩们说笑着,全然不顾哭泣的小丫。
“放开我,阿黄已经把树拉到坡顶了,你们还不给它解套?”小丫哭喊。
“急什么,让我们想想还可以让阿黄做点什么?”抱着小丫的男孩得意地说。
可是他的话音才落,只见山坡上的牛儿突然发狂似地往山坡下奔来,身后还拖着那棵沉重的大树。
它鼓着眼睛,像一阵风似地奔向抱着小丫的男孩。那有力的牛蹄声和大树拖在地上,卷起的石头泥土滚动声十分骇人。
“快跑,牛儿发狂了!”男孩们惊慌地往后跑,那个抱着小丫的男孩也扔下小丫跟着跑了。
牛儿奔到趺倒在地的小丫身边,猛地停住了脚,屈下四肢,趴在她身侧。
“阿黄……”小丫抹去眼泪,爬上它的背,将它身上的绳子取下扔在地上。
牛儿“哞哞”叫着站了起来。
那几个捣蛋鬼惊愕地站在远处,呆呆看着驮着小丫的阿黄往村里走去。
“笨阿黄,他们要你拉,你就拉,真笨!”
趴在牛背上,小丫还在生气,可是牛儿摇头摆尾,嘴里还哼哼着,似乎只要她在它的背上,它对其他事就一点儿都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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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的生活单调而惬意,春夏秋冬四季分明。
芒种一过,天气就热起来了,正午的太阳令山谷像个起了火的烤炉,人人都仿佛被烤焦了烟叶似地无精打采。
晌午时分,村民们大多躲在树荫下躲避炽热的太阳,古溪河畔的浅水处却是水花飞溅,童声喳喳,一大群男女孩童们光着屁股在溪里戏水。
由山箐中流出的溪水冰透沁凉,却也在这炎热之际带给他们无穷的欢乐,令孩子们又爱又怕。
“啊,不好啦,小丫掉进深水洼啦!”孩子们突然大叫起来。
“哇,那里有漩涡……快去喊老墩叔——”
“老墩叔!老墩叔!小丫落水啦!”几个孩子喊叫着往村里跑去。
就在孩子们将惊慌失措的老墩从村里喊来时,只见冰冷的溪流中,一头黄牛正驮着被水呛得不断咳嗽的女孩走上岸来。
“小丫!”老墩急忙将女儿从牛背上抱下,看着她青白的脸色,心痛地指责:“孩子,你才五岁,怎么可以学那些大孩子一样跳下溪里去呢?”
“爹爹,是阿黄救我……”惊魂未定的小丫,瞪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爹爹,再指指浑身湿淋淋的黄牛。“阿黄把我顶到它背上救了我!”
老墩替女儿穿上衣服,轻拍黄牛的头,说:“阿黄,谢谢你救了小丫,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那爹爹给阿黄盖间牛舍吧,冬天天冷,牛棚里透风,阿黄会生病。”倚在爹爹肩头的小丫趁机要求道。
“好好好,爹爹为阿黄盖间最保暖、最结实的牛舍,让阿黄冬天住牛舍,夏天睡牛棚,怎么样?”老墩高兴地满足了女儿的要求。
“好喔,爹爹真好!”小丫高兴地在老墩肩上欢笑。
可是,正如当初村里人预测的,老墩家注定要人丁兴旺。就在小丫被阿黄从河里救出来不久,老墩嫂再次有喜,喜出望外的老墩忙得再也顾不上自己对小女儿的承诺了,但他替阿黄找到一个与阿黄一见面就很亲热的看护者——十二岁的牛弟。
次年老墩家添了一对龙凤胎,老墩就更忙了,牛舍便迟迟没能盖成。
不过有了牛弟和阿黄的陪伴,小丫还是过得很快乐。唯一令她不开心的是:她好渴望能像男孩子一样进私塾识字习文,可是按村里的规炬,女孩子是不能进学堂的,这让她很伤心。
后来牛弟想出个办法,让她骑在牛背上,总是借故到私塾附近的草地放牛,而带着小丫到私塾学堂附近转悠。
小丫一有机会就趴在学堂窗户口,偷听先生“之、乎、者、也”地授课,或许她的资质不错,时间久了,居然也学了不少东西。
一日,偶尔到学堂视察的李氏族长发现了趴在门缝学诗韵的她,便将她带进祠堂询问,知道她渴望读书,又见她长得伶俐可人,便破格让她进了私塾。原想只让她试读几日,不料她学得比男孩子们都快都好,令族长、先生们惊喜不已。于是从此她成了学堂里唯一的,也是最有出息的女学生。
到小丫八岁时,为了不再让女儿冬夜替牛儿盖被子,夏夜为牛儿驱蚊虫,老墩终于用很好的木材石料为阿黄盖了一间牛舍,从此阿黄有了新家,小丫和牛弟也更加开心了。
夕阳斜照,晚风清爽,一群牧童牵着自家的牛放牧归家,争强好胜的男孩儿们聚在村头石碾子前,要比试谁家的牛力气最大,耐力最好。
孩子们一个个站在石磨盘上,助威呐喊,见到自家牛儿败下阵的心里不服气,赢了的更是喜不自胜。
当他们看到李老墩家的牛弟牵着阿黄默然站在一边,便不约而同地吆喝着要阿黄拉磨,可是心疼牛儿的牛弟死都不干。
“拉空磨盘,这不是糟蹋牛儿吗?”牛弟站在阿黄身前护着牛儿。
“大家都说阿黄最厉害,今天我们就比试比试。”
“就是,牛弟,你让开!”
几个一心只想比试见真章的男孩,仗恃着自己的身强体壮,一拥而上。
瘦弱的牛弟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当即被推倒在地。
“不准碰我的阿黄,你们这些坏蛋!”
一个梳小辫的漂亮女孩叫着,跑过来将那根套在牛儿身上的绳子打落。
男孩们愣了愣,在发现阻止他们的是老墩家九岁的女儿时,立即讥笑道:“小丫,连你家牛弟都不是我们的对手,你叫什么叫?”
说着他们捡起绳子,再次走近阿黄。
“走开,你们若敢靠近阿黄,我就用石头打你们!”
女孩站在牛身前,手里握着一把碎石头,圆圆的眼睛警觉地注视着这群孩子。
“哈,臭小丫,你以为那几块小石头就能吓住人哪?”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说着,往她走来。
阿黄在她身后不停地踢踏着腿,用头摩擦着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