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幢曾经风光过一时的大宅子,如今却落得家徒四壁。
东屋墙上原有的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卖了。
西屋墙上原有的唐代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卷」,抵押了。
更别提唐寅的「杏花茅图轴」、文征明的「湘君湘夫人图卷」、仇英的「松溪横笛图」,以及沈周的「云际停舟图轴」等等古玩字画,各自易了主的下场了。
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总管仆役、丫鬟家丁全都被解散,就连宅子本身也即将易主。
朗朗青天下,宅院大门霍地打开。
一名身着贵服丝袍,长相斯文,神情却有些慵懒的年轻男子,让身后几个彪形大汉给七手八脚合力押到门外,再一脚往他臀上一踹,让他猝不及防一个迎面倒头滚下台阶,最后还狗吃屎般地趴到门外的石板道上。
一只包袱同样被抛扔了出来,接着大门砰地用力地关上。
踹什么踹?
他又不是没手没脚没长眼睛,不晓得这屋子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了吗?
赶什么赶?
是赶着要去偷汉偷婆娘,还是想赶着去投胎?
男子心底咕哝着爬起身,弯腰捡拾起被一块扔出来的长布包袱,顺手撢了撢上头沾上的尘埃。
里头的东西不多,仅是他的随身衣物及一些不太值钱的什物,却已是他目前仅有的一切了。
拎起包袱直起腰,男子直至此时才看见离他三尺外,围堵了约莫七八堵人墙的街坊或路人,个个带着看热闹的眼神。
那些说熟不太热的街坊邻居,在他家门兴旺时,一朝了相莫不莫家少爷长、莫家少爷短地亲热喊着,此时却是同那些陌生的路人一样,用着瞧热闹的眼神,享受着他的狼狈。
瞧!莫家的败家子!
唉!想那莫家老爷也不过才死了半年,怎么他儿子竟连座宅子都保不住了?
哇!你该说的是幸好他爹先走,要不,若是见了这光景,不给活活气死才怪。
哼!莫怪人说养子莫学莫家子,再大的家产物业也会被败尽散光!
虽然从头到尾没人出过声,但由那一双双嘲蔑夹讽的冷眼里,多少难听的话都被说了出来。
敢情全是存了心,来这里看落水狗的是吗?
想看?哼!就偏不给看!
男子转了念头换了表情,慵懒笑着打起了招呼。
「瞿大叔,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是你那专收高利的当铺,终于招惹了天谴,关门大吉了吗?」
一个身着蓝袍脸上留着翘胡的富商,吹胡子瞪眼睛的,甩袖气呼呼地走了。
「李家婶子,怎么这么好,陪婆婆出来买菜兼看热闹啊?好孝顺喔!其实李大哥整天到外地跑单帮办货,留妳独守空闺也是情非得已,妳就算再难熬也好歹要挑一下,上回我上花楼遇见了胡三麻子,他跟我吹嘘与妳『交情匪浅』,妳可知道他与花街胡同的几个窑姊全都是有来往的,妳这种良家妇女去跟他穷搅和,当心染上了病哟!」
一个老妇揪着一个少妇的耳朵,一个破口大骂,一个掩面羞哭,跑开了。
「徐小胖,你是来找我归还你前阵子追骆家二妞不成,央我帮你出主意,写她什么三角眼、芭乐鼻,将来生的儿子没屁眼,四处贴在墙上的黑函底稿吗?」
一个原在吃烧饼并瞧热闹的小胖子,这一听见口一张大,胖手一软,烧饼掉了满地也不敢弯身去捡,夹着尾巴快快跑了。
「陆阙德,裘导煤,除爆乃……喂喂喂!你们干嘛一个个急着掉头走?我还没同你们打完招呼呢!」
不必抡棍赶,不必扯嗓骂,眼前一道道人墙如洪水散去般地快速消散。
见眼前没了人后,男子敛起笑容,面无表情地将包袱掮在肩上。
临离去前,他侧过脸朝着那无言盯瞧着一切的大宅,咬牙扔了句──
「等着吧!我会再回来的!」
第一章
赚刘郎不是桃花,偶宿山溪,误到仙家。
腻雪香肌,碧螺高髻,绿晕宫鸦。
掬秋水珠弹玉甲,笑春风云衬铅华。
酒醒流霞,饭饱胡麻,人上篮舆,梦隔天涯。
爱秋娘弄月无痕,冰雪凝妆,风露为魂。
歌颤鸾钗,尘随鸳袜,酒污猩裙。
巧画柳双眉浅颦,笑生花满眼娇春。
好客东君,特与新诗,留取香云。
──乔吉.【晋云山中奇遇】
「我会再回来的!」
这种话出口容易兑现难。
话才说了不到一个月,莫强求就强烈怀疑起这句誓言,能被履行的可能性了。
莫家是安徽铜陵首富,当初是由莫强求的祖父莫大强所打下的根基。
「富不过三代」这句俗谚于他莫家,算是印证得彻底。
他父亲莫忧愁才死了不到半年,他莫强求就丢了那个家。
莫强求母亲在生他时因血崩送了命,他父亲镇日忙着四处奔波经商,所以他是让莫家老夫人──也就是他的亲奶奶──给亲手带大的。
可与其说是带大还不如说是给宠大,就这么一个金孙,不宠他能宠谁?
「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走!」正是莫强求活了二十五个年头,被执行得最为彻底的人生准则。
父亲还在世时,就常被他的漫不经心及不求上进给恼得直跳脚。
骂他是条大懒虫,明明人聪明得紧,偏就是不爱将脑子给放在正经事上,只爱在那些声色犬马的是非之地流连忘返。
而莫家奶奶却是直至三年前过世时,都还对他信心满满。
她说她的宝贝金孙是一条「卧龙」,只是目前实力尚未被启蒙罢了。
但不论是「懒虫」或「卧龙」,眼看着他就快什么都不是,而要是个死人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是对他目前遭遇的最贴切用语。
屋外下着倾盆大雨。
这间位于远离铜陵县城的荒郊野外,破烂到连庙公都不想要了的破庙,里头已积了到脚踝高度的雨水。
就在刚刚,卧倒在早没了佛像的供桌上的莫强求,见着了几只耗子挤在一块木板上,随水漂出了庙,临走前还瞄了他几眼,像是要跟他告别,举家搬迁了。
「怎么?连你们也要抛弃我了吗?」莫强求没有起身只是微掀开眼,懒懒告别。
不能怪牠们,如果他还能走,怕也要学牠们找块木板,尽快划离这鬼地方了。
但他不能走。
倒不是对这破庙生出感情,而是他不但已饿了几天几夜,且还发起高烧,有些神智不清了。
人一发烧就会容易作梦。
他最常梦到的自是满身光鲜的回到祖宅,扳倒恶徒,将宅子赎回。
他也梦见了父亲对他顶指盛赞,奶奶对他欣慰慈笑,说他干得好!
但作梦毕竟是作梦,一睁开眼,一切没变,他仍是个病倒在这破庙里等死的可怜虫。
在被迫失去祖宅前,他从不知道在人世间谋求生存,是件如此困难的事情。
他先去访「求」过父祖故友,因此知道了何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他也曾去找过几个昔日的狐群狗党,因此知道了什么叫做「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没人想理他。
他甚至还去找过昔日让他掷金砸银的勾栏院姑娘玉瑶,因此知道了何谓「婊子无情,有钱的才是大爷」。
你莫强求是再也爬不起来的!
不过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那些人都用睥睨的眼神这样告诉他,甚至还包括他曾以为两人之间,除了金钱往来外应该有几分真情在的玉瑶。
现实果真是残酷的!
但他仍坚信「留得青山在,不怕仇报不成」。
所以他一定得活下去,无论如何苟延残喘都得活下去,这样才能有机会让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曾经伤害过他的人,悔不当初。
莫强求在心底为自己打气,逼自己睁开眼睛,并让下一个念头给转移注意力。
渴!他很渴!渴到快要疯掉!渴到就快让病火给烧干了他。
于是他勉强使出全身的力气趴伏在桌沿,将脖子往下弯低,如同兽一般地想喝水。
只可惜刚刚看来嫌多的水却在此时反而嫌少,再加上他体力早被抽尽,即便是看来近在咫尺的水,喝不着就是喝不着。
敢情现在是连老天爷都想借机来戏弄他这条丧家犬了吗?
念头一转,他抬起头,捉过了他的长布包,掏出一只以白锡烧冶而成,有个细细长颈,尖翘瓶嘴,圆滚滚瓶身的锡壶。
这只壶是他祖母死前留给他的遗物,实际价值远远不及纪念价值。
非金非银,卖不了几吊钱;非铜非铁,太过用力怕会被捏扁;非陶非瓷,想拿来酿酒或是腌渍果子都没办法。
可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够保住这在别人眼中毫无价值的锡壶。
听奶奶说,这锡壶可是飘洋过海来的。
它的前任主子是位来自于波斯的商贾,那人离乡背井来到中原,原是想闯个名头风光回乡,却没想到遭人诓骗,最后落魄到在街头上以卖杂物为生,连想回老家见亲人的盘缠都没有。
是莫老夫人心慈,听了他的故事便想到了儿子。
将心比心,她就怕自己同样也在外经商的儿子,若是有朝一日落到这种有家归不得的地步时,没个好心人愿意出手相助,特意找人给那名波斯商人送了一笔钱,好让他能够回家和亲人团聚。
波斯商人收了钱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来到莫家,一方面是感恩辞行,另一方面则是给莫老夫人送个谢礼。
「老太太!」
那波斯商人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中原话,或许用词不够流利灵活,却是真挚满满。
「我真是很感谢您的大恩大德,要不是有您伸手援助,我真是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故乡去见我的亲人了……」
他双目滢光,恭恭敬敬地递给老人家一只白色锡壶。
「大恩难以回报,所以我想将我从家乡带来的这只『幸运宝瓶』送给您。」
「幸运宝瓶?!」莫老夫人接过来好奇的审瞧着。
她瞧清楚了那是一只以纯锡,夹杂了些许不知名金属所制成的锡壶。
锡本身价值并不大,再加上这壶看来颇有岁数,原有的光泽早已不见,且壶身上头的雕花亦嫌太简朴,与她这看惯了古董珍玩的大户人家眼界,颇有一段距离。
但……莫老夫人脸上浮起慈笑,礼轻情意重,要紧的是送礼人的心意。
「它取名为『幸运』,是因为它会为人带来好运吗?」为了不想让对方因赠物粗鄙而生窘,她笑咪咪地打趣问道。
当然这话她是纯粹当笑话在说的,如果这瓶子真能为人带来好运,那么眼前这位商人,想来也不至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没想到波斯商人居然用力点点头,「没错!老夫人,这只『幸运宝瓶』已在西方世界辗转流传好几百年,听说能为人带来好运,我曾祖父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某个贼窟里得到它的,只是……」
他搔搔头,脸上浮起了傻笑。
「只是究竟该如何用它以求好运的办法并没有跟着流传下来,以至于我们家人仅是将它当作护身符,出门远行都会带着它。」
「既然是护身符,又是你曾祖父留下来的东西……」莫老夫人听了这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那么老身怎么好意思拿呢?帮忙你在我只是举手之劳,这壶你还是带回家去吧。」
「不不不!绝不可以的,老夫人!」
见她婉拒,波斯商人急得直摆手,黝黑的脸孔急得泛红了。
「在您,这或许只是举手之劳,在我,那可是叫救命之恩,与救命恩情相较起,还有什么东西是无法割舍的呢?您一定要收下,要不我这趟回去后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到中原来,那我岂不是要一直惦记着欠您一个人情了吗?」
见对方执意,莫老夫人也不好再推辞,便将锡壶收下,并于临终前,转交给了宝贝孙儿。
「求儿,知道奶奶何以要将这并不值钱的壶交给你吗?」
莫强求跪在祖母床榻前,眼睛哭得红睡,摇摇头,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在这世上与他最亲密,最懂他、最疼他,却是大限已至的亲祖母面前,他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那是因为……」莫老夫人伸手爱怜不舍地轻抚孙儿的头,「在波斯商人的说法它叫做『幸运宝瓶』,而在咱们中原人的说法里,它是一只锡壶,『锡壶』音近『惜福』,要对周遭人事物心存感恩惜福,这就是奶奶所能给你的最后遗训了。」
莫强求红着眼眶收下了壶,眼睁睁看着奶奶断了气,没想到在三年之后,反倒成了是他有家归不得了。
一只传闻里会带来好运的锡壶,却先后让两位拥有者,都得到有家归不得的相同命运?
真是可笑!
不过莫强求笑不出来,在他握着锡壶想起奶奶遗言的时候。
奶奶要他懂得惜福,但他没做到,是他不知惜福,是他误信贼人,所以才会有今日这样的下场。
狼狈不堪地趴在供桌上,像条野狗似地想喝一口脏泥水?
成了!莫强求甩甩头,没有时间再自艾自怨了,他拿出壶来是为了想舀水喝,可不是为了让自己更加难受。
摒除杂念,他握住壶把,将身子往水面上探低,意图舀水来喝。
多了个壶后,他的需要变得容易多了,却没想到那张供桌早不垮晚不垮,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它该死地支撑不住了。
匡沙哗哗涮,桌子应声解体,莫强求猝不及防地一头栽进地上的积水里。
水势、落势、崩散了的残木屑,一切事情全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加上他原就已经昏眩不清了,一不小心让尖翘的壶嘴给戳破了额心,鲜血伴随着积水,流进了壶里。
「够了吧!专打落水狗的贼老天!敢情是非要玩死我才开心?我就偏不依祢!偏不依祢……」
嘴里虽怒吼着不依,但他能反抗的力量却是少得可以。
晕眩加上高烧,让他再也无力爬起,就这样整个人倒卧在一地的积水里。
就在此时,那年久失修,早已岌岌可危的庙顶横梁也赶来凑热闹,必必剥剥地发出像是要断裂了的声音,它若真断,就会刚好往他脑门上砸下来。
屋漏果逢连夜雨!
这是莫强求在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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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好久之后,莫强求终于悠悠转醒,但张开眼后,他又有种如在梦里的错觉。
真是梦吗?他傻呼呼地将手指搁进嘴里用力咬下,接着惨叫一声坐起身。
险些咬断手指!白痴!这种方法下回别再试了,除非他是真的想当九指神丐!
但如果不是梦,那么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屋外依旧下着雨,天色变化不大,所以他并没有昏迷太久啰,那么……
首先他抬头。
顶上的横梁乖乖的待在原位,且还看起来满牢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