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源问兄弟:“今晚由我替你吧。”
千岁笑:“不怕,我今晚照样上路。”
“有时我真佩服你那倔脾气。”
那天晚上,千岁照样载满乘客出发。
出了公路便见警车设路障,逐车搜查。
乘客一边烦躁一边问,“什么事什么事。”
千岁问了几句,回头同他们说:“前边有货柜车遇劫。”
“可有人受伤?”
“一死一伤。”
乘客沉默,只余叹息声。
平时五分钟的车程走了近一个钟头。
经过意外现场,只见货柜车车头附近一大滩厚稠鲜血。
乘客们惊心的叫出来。
这条路日益凶险已是不争事实。
那晚,千岁金睛火眼般小心。
第二天早上,好梦正浓,母亲推醒他。
千岁睁开眼睛,听见妈妈说:“警察公共关系组找你。”
千岁一秒钟内完全清醒,他吃惊问:“找我干什么?”
“你保护的那个女孩子想当着记者谢你,警局认为这是宣传及奖励好市民的绝佳机会,请你接受献花及访问。
千岁发呆,“妈,你知道这件事,金源告诉你?”
千岁妈没好气,“我还识字,我会读报。”
千岁吁出一口气,“我不接受访问。”
“你自己同他们说。”
千岁取过电话,对方再次说明来意。
千岁轻轻说:“换了别人也是一样反应,我是司机,应当照顾我的乘客,我不想接受访问。”
对方一怔:“啊!”
“再见。”千岁放下电话。
千岁妈怪惋惜,“为什么拒绝人家?”
千岁微笑,“记者是一个有权问及任何隐私的陌生人,他们因工作已不大顾及礼貌,一开口就是:你几岁?干这行业多久?累吗厌吗?你恋爱多少次?可能什么都问,就是不问那宗意外。”
看得秘闻杂志多了,千岁对所谓访问也有点认识。
千岁妈说:“随得你。”
门铃响起来,千岁去开门,意外惊喜,“三叔,你回来了。”
三叔坐下便说:“千岁,下星期还得借你。”
“三叔请说。”
“邓家亲戚办喜事,当晚,你负责接送两位小姐。”
千岁妈诧异,“咦,你回来了,不由你接送?”
“我载邓氏夫妇,他们不喜欢一家四口挤一辆车,这叫做排场。”
千岁妈欷歔,“有钱使得鬼推磨。”
三叔放下酬劳,“我先走一步。”
“三叔,不用。”
“这是你应得的,两位小姐没有什么吧。”
千岁摇摇头。
三叔拍拍他的肩膀离去。
母亲问:“两位小姐可有架子气焰?”
千岁想一想,“很好很客气,像普通人一般。”
“她俩可长得美?”
“过得去,我没盯牢人家细看。”
“衣着是否华丽,可有奇装异服?”
“我不懂那些,再名贵我也看不出来,妈,再问下去你也可以做记者了 。”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乘客特别静,千岁专心开车。
金源已替车头换上氙灯,照得又远又亮。
忽然之间,千岁看到路前一堆动物眼珠闪光,他连忙缓缓停下车子,一边警告乘客:“关上窗,坐好。”
他看到奇异的一幕。
一只耕牛自田里走失游荡,跑到公路上来,被一群十来只野狗围住,它几次俯冲突围,却脱不了身,野狗不露缺口。
乘客们都看得呆了,议论纷纷。
路上车子都停下来看这场生死之斗。
千岁心里说:别跌倒,别跌倒。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野狗奋身扑上公牛咬着背脊不放,伤口冒出鲜血,牛受重创,乏力跪下。
这一倒地便判出输赢,一群野犬涌上分一杯羹,那只牛是完了。
千岁与乘客们怵目心惊,呵,人何尝不是如此,不能倒下,一定要站稳。
千岁同自己说:死也要站着死。
这时公安车赶到,一定有途人通知他们来清路。
赶走野狗,公牛已经支离破碎,不忍卒睹。
这时,更加意外的事发生了,一群乌鸦蜂拥飞来,啄食牛只撕裂尸身。
千岁从未见过这许多乌鸦在太阳落山之后还在活动,看来它们也因食物改变生活习惯。
一个乘客说:“卑鄙。”
“兄弟,这叫做弱肉强食。”
“唉,这条路上,什么怪事都有。”
“这些乌鸦比那群野犬更加可怕。”
千岁不出声,把车子驶离现场。
他一颗心突突跳得比平时厉害,他觉得前程更加彷徨,心情更加凄酸。
他紧紧握住驾驶轮盘,双手冒汗。
稍一不慎,那只牛就是他。
回到家,他蒙头大睡。
母亲告诉他,那个在车中险遭狼吻的女孩来过,亲手送上糕点及一盆万年青植物。
“你叫王千岁,它叫万年青。”
千岁不出声。
“那女孩长得很好,十分清丽,那日她乘夜车赶回乡间探亲,本来我觉得你不该肉身挡枪,见了那女孩认为你做得对。”
千岁仍然不出声。
“千岁,不如不做夜更司机了。”
-千岁抬起头,“有些人坐在家中天花板塌下来就把他们压死“。”
“啐。”
王千岁也有高兴的时候,像那天他去接邓家两位小姐去参加婚礼。
她们俩下午四时许出门,打扮得粉雕玉琢,像图画里的仙子,小小缎子窄上身,下边是雾般大蓬纱裙,戴长手套。
二小姐头上戴着小小钻冠,眼角也贴着钻石,像似滴未滴眼泪,煞是好看。
大小姐仍然含蓄,只添了淡妆,一张脸晶莹动人。
管家称赞:“今晚最美的两位女宾。”
好话谁不爱听,可道与可人都笑起来。
千岁眼福不浅。
一路上姊妹并没有说话,到达那层豪宅之前,妹妹才问姊姊:“他们快乐吗?”姊姊不答。
过一会可人又说:“这样热闹,不快乐是小事。”
只见大宅车道上停满名牌欧洲房车,有专人指挥司机往何处驶去。
管理员给千岁一个牌子,“你是九十八号,客人下车后请驶离这里,她们如要用车,自然会联络车上电话。”
千岁开门让小姐们下车。
只见每辆车里都坐着华丽打扮女子,婀娜下车,成群结队走进大宅玄关。
这幢房子比邓宅还要豪华,入门处挂着一盏五六英尺高的水晶灯,天未黑已经亮起,闪烁生姿。
千岁看得发楞。
忽然有人拍他肩膀,笑说:“豪门夜宴。”原来是三叔。
千岁低头笑,“大开眼界。”
“宴会大约深夜才散,今晚金源替你走岭岗。”
千岁担心,“他不习惯。”
“他技术比你有过之无不及,那小子聪明肚皮笨面孔,只有比你占便宜。”
“他?”千岁笑,“讲话无力,办事无力。”
千岁把车驶到附近指定空地,司机三三两两结集吹牛,他靠在座位看杂志。
大字标题:真英雄拒绝出风头——“任何人都会那样做,”他谦虚地说。
半晌千岁才明白这是说他,吓一大跳,丢下杂志。
原来被人说长道短是那样可怕的事,千岁不由得同情那些叫杂志揭密的名人。
他知道小路终点有个瞭望台,可以看到全市景色,这时华灯初上,霓虹灿烂,一定极之华丽。
他缓缓走近,只见一对穿晚礼服的年轻男女在栏杆前拥吻。
女子穿玫瑰红缎袍,她男伴十分大胆,把手插进裙子背部,紧而狠地扭住她手臂,像是要吞噬她他。
原本是情色猥琐的一幕,可是在淡黄新月,灰紫色暮色下,又有大片灯色点缀,变得热情浪漫。
他们自烦嚣的宴会跑到这里幽会。
女子忽然醒觉有人在附近,松开男伴,那穿礼服西装的男子抬起头,刚好与十码以外的王千岁打了一个照面。
他有一张冷酷英俊的面孔。
千岁连忙走回车里,他打了一个盹。
两个小时之后,车里电话响了,是大小姐声音:“请到大门喷泉处接我。”
千岁看看时间,她提早离场。
他连忙把车驶近,只见邓可道已经站在喷泉附近等车。
一道水帘自大理石雕塑鲤鱼嘴里喷出来,缤纷水珠,掩映着月色美女,可算为良辰美景四字作演绎。
但大小姐身边有个男伴,他正握着她手轻吻,呵,她不是没有私人生活的呢。
千岁轻轻吁出一口气。
慢着,这男子有一张英俊冷酷面孔,千岁认得他,他一心二用,他不是好人。
他不得不下车为他们开门,他俩手拉手上车。
就在这时,那男子也认出半垂头的千岁,他不出声。
回程中可道不大说话,仿佛喝多了香槟或是混合酒,头轻轻靠在男伴肩膀上。
到了邓宅,他俩下车。
千岁心里为邓可道不值,竟有刺痛感觉,正想把车交回管家,那男子出来找他。
“司机。”他叫他。
千岁转过头去。
他十分直接,“你刚才看到什么?”
千岁轻轻答:“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是司机,眼力那样差?”他试探他十分直接。
“先生,我只看得见路。”
“很好“。”他自口袋里取出两张大钞递给司机,“拿去买香烟吧。”
千岁十分有礼,“东家不许我们收小费,请原谅。”
那男子呵呵笑,“好,好。”
他又转回邓宅。
管家出来接过车子,千岁回家去。
呵,不忠不实,邓可道所遇非人。
母亲在家里织绒线,看到他抬起头来,“千岁,今日你去了何处,我儿你见闻如何?”
千岁答:“让我细细告诉你。
才讲了开头,他已经睡著。
梦中听见有女子哭泣,看不清脸容,她穿著玫瑰红缎裙,掩著面孔,状甚悲切。
醒来,千岁用冷水洗一把脸,同自己说:王千岁,不管你事。
他到附近档摊买烧饼油条与母亲分享。
许多白领比他先到,有男有女,狼吞虎咽,呵,民以食为先。
回到家门,他看到有人从大门出来。
千岁下意识躲到一角。
那人是邓家二小姐可人,她还穿著昨夜纱衣,脸上化妆褪色,那件晚服也稀皱,与昨夜的光鲜形成对比,原来人同衫都经不起时间折腾。
她来做什么?
只见可人见不到他,一脸失望,下楼去了。
千岁轻轻开门进屋。
母亲看到他,微微笑。
他摊开早点,与母亲共用。
母亲忽然告诉他一个传说:为什么有些男子特别讨女孩子欢喜?原来是这样的,谣传灵魂投胎乘船,分男船女船,女船上全是女婴,但是那摇橹的却是男灵,那整帮女孩,来生都会为一个男子倾心,因为她们由他负责送到人世。
千岁听得笑出来。
“你大抵便是那个摇橹子。
千岁仍然咧嘴笑,“想象力太丰富了。
“你不问那纱衣女孩来找你干什么?”
那件纱衣白天看来象一只垂死粉蛾。
“我不知道,她时间太多,无聊,她有误会。”
“她特地来说一句:叫你打电话给她。
“知道了。”
“有什么缘故?”
“她是三叔东家的女儿,吃饱饭没事做。”
“原来如此。”
一连整月,千岁开车往返岭岗,尽忠职守。
大伯说他:“象转了性子,以前那一丝浮躁也不见了,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好是坏?”
千岁象似认了命,他可以看到两条路,一条浪荡孤独终老,一条愚忠成家立室,两条路都得靠坐在驾驶座位生活,两条都不是他想走的路。
他闷得呆了。
休假,他把车子驶上旧路。
红灯区光华如昔,衣著裸露的女子捧著店牌走近司机:“先生,小叙休息,按摩、洗足、理发,先生,收费廉宜。”
一个女子走近,她穿著长大雨衣,忽然伸手掀开衣襟,千岁知道内里是裸体,连忙别转头去,他实在毫无心情。
那雨衣女子格格狂笑。
千岁说:“我找一个人。”
他塞一张钞票过去。
“呵,看不出你那样长情,找谁?不如就我吧。”
“我找华美按摩的小红。”
谁知那雨衣女一听这几个字,立刻变色,竟把钞票丢还车厢,一声不响离去。
“喂,喂。喂。”
半晌,有人在车侧问:“谁找小红?”
“一个人客。”
那女子闪身出来,“小红在村前一间红砖屋里暂住,小路尽头,你一定找得到。”她立刻走开。
千岁停好车子。
他步行十多分钟,小路又长又迂回,全是碎石子,不好走,他想回头,忽然看到红砖墙。
房子一半已经塌陷,几只母鸡咯咯来回觅食,黄狗见人摇尾迎出来。
一个女子坐在门口,背著人,在盆里洗衣服。
“谁?”
“小红,我是那劝你去医生处检查的司机。”
“是你。”她声音很平静。
千岁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可以谈几句吗?”
小红轻轻讪笑,“你想说什么?”
“闲聊。”
她轻轻搓干净衣服绞干,站起来晾绳上,身体一直背著千岁。
千岁轻轻说:“这里真静。”
与公路旁喧哗大不相同,隔一条小径便是乡村,抬头可以看到油菜田开著黄花。
一只白色粉蝶飞来,轻盈的停在含羞草叶子上,千岁伸手指去抓。
小红说:“别去伤害它,朝生暮死,反正它也活不过今晚。”
千岁缩回手。
“为什么来找我?”
“你看过医生没有?”
小红答:“去过医院。”
“痊愈了吧,你别再干那种行业,不如做工厂。”
小红说:“你是个好人。”
她缓缓转过身来,千岁在阳光下看到她的面孔,吓了一大跳,遍体生寒。
只见那小红额角上已冒出几枚铜板大小紫血泡,她脸容瘦削苍白,象骷髅一般,不能同从前那红粉绯绯的女子相比。
她很平静地说:“我的病医不好,医生说已到末期,你很幸运,你未受传染。”
千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好心人,你会有好报。”
千岁沉默。
“我记得你说过寂寞,又说不知这条路会通向何处”,她的记性很好,“你放心,路的尽头会是你温暖的家。”
讲了那么多话,她似力竭,坐下气喘。
半晌,千岁自裤袋掏出他所有钞票,轻轻放在那块大石头上。
他没有再说话,缓缓转身离去。
一群乌鸦从田里飞起,成群哑哑地叫,扑向公路觅食,千岁跟它们的方向走。
成群艳女看到他,再次迎上来,“先生跟我走——”
他推开她们。
千岁上车,调头往回驶。
女子追上拍打他的车窗。
有人抱著一只灯箱:“华美按摩,温柔乡暖。
千岁觉得晕眩,急转弯把车子驶走。
接著他闷了好几天。
白天足不出户,一声不响,看电视新闻。
晚上开车。
一日,接载的乘客中有两个女学生,跟著大人探亲,坐在司机位后座闲聊。
开头讲些化妆时装歌星明星琐事,后来说到功课。
其中一个说:“历史科最坑人,温习至耗时,一句‘历代教皇与欧陆君主争权,何故’,便答死人。”
另一个笑,“还有‘试演绎十字军东征与今日西方强国联同攻打回教国家的前因后果’,一千年的恩怨,如何回答?”
两人笑作一团。
千岁无限感慨,说不出的羡慕,呵,只为十字军东征烦恼,幸运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