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扬那双熬夜发红的眼睛,仍然盯着罗若珈,已整整三天三夜了,才听到罗若珈微微的呻吟。
陶扬不敢去触罗若珈的手,怕弄痛了她。罗若珈轻微的呻吟,陶扬连呼吸都屏息着,全神的等着罗若珈能睁开眼睛,能开口说话。
罗若珈的眼睛睁开了,缓缓地睁开了,第一个接触到的是陶扬,自己的丈夫,一张焦虑、苦待的脸,和一双发红的眼睛。
“小母鸡——”陶扬此生,再没有这般兴奋过,他站在床前,曲弓着身子,却连床沿都不敢靠近,小心翼翼地,“是不是很痛?”
手、脚、大腿、肩膀、脖子、头,全是纱布,罗若珈稍微挣扎了一下,吃力的抬起手,试图交给陶扬。
“陶扬——”
“你不要动。”陶扬轻轻的放下那双手,“你伤得不轻。”
“陶扬——”罗若珈望着陶扬,又唤了一声:“我那天——我要回家。”
“有什么话,伤好了再说。”陶扬仍曲弓着身子,“医生说,你醒了,如果饿的话,可以吃点流质的东西。我每天等着你醒,每天——每天我都叫人炖老母鸡送到这来。你饿不饿?我喂你吃一点好不好?”
罗若珈朝右边的床头柜看了看,果然有一大磁碗,上面盖得密密的。另外,屋里竟摆满了鲜红的玫瑰花,在一片白的病房里,鲜红的玫瑰花一下显得不再冶艳的俗气。相反的,使看它的人,精神上充满了朝气。
“谁送的那么多玫瑰花?”
陶扬搔搔脑袋,有点自作主张,又不知道是否做得对的那种尴尬的笑。
“我,我每天都买,我希望你一睁开眼睛,不要被病房清一色的白弄得情绪不好。可是,我发现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结果我想——女孩子差不多都喜欢玫瑰,所以我就挑这种鲜红的。”
罗若珈觉得自己又要哭出来了,陶扬以为什么不对了,马上紧张的俯下身。
“小母鸡,是不是不舒服?还是——还是你不喜欢?”
“不是,什么都不是。”罗若珈包着纱布的眼角,湿了一小块,“我喜欢,真的喜欢,陶扬——谢谢你。”
“喜欢就好了。”心头一块巨石放下了,陶扬脸上又堆满了笑容,“只要你喜欢,我可以堆满一屋子的玫瑰。”
“那我睡哪儿?”罗若珈显得苍白的唇,轻轻的微笑。
“那你就——”陶扬又搔搔脑袋,“我抱着你。”
“我很重的。”
“我很壮。”陶扬比了比手臂的肌肉。
“陶扬——”罗若珈的眸光,从没有的柔和着,“是不是像以前一样,你仍然那么爱我?”
“你是我太太,不对吗?”陶扬轻轻挨着床沿,“除了我太太,我还要去爱谁?”
“陶扬——我曾经对你那么不公平,你没有一点怪我?”罗若珈吃力的再抬起手,“我实在是个无知的女人,我实在——”
“别激动。”陶扬说着,去握那只包着纱布的手,却比谁都激动,“别忘了,你现在是一个受伤的人。”
“陶扬——原谅我一些好吗?”
“你又没做错什么,怎么个原谅?”陶扬的微笑,有着包容,“你是个好妻子,家里一尘不染,三顿饭做得营养可口又美味,又准时,从不耽误,丈夫的衣服,总是干净得像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
你简直太完美了,现在这种女人愈来愈嚣张的时代,到那找这么好的太太?”
“陶扬——”罗若珈只希望自己没有一身的纱布,能投入陶扬的怀中,痛哭一场,“你晓得的——我不是——我并不是你说的那——”
“当然是。”陶扬十分小心的摸摸那唯一不包在纱布里的脸,“我告诉你一件包你开心的事,要不要听?”
“什么事?”
“我替你报仇了。
“报仇?”
“你被送到医院后,我简直气疯了,我找到洪燕湘,知道姓李的那个女人跑到我们家来胡闹,全是朱爱莲的主意,当时我就给了洪燕湘一巴掌,并且打电话给你爸爸,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他,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
“你再也想不到,你爸爸居然打了朱爱莲。”
罗若珈震惊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睁得有一个酒杯口大。
“你说——我爸爸打了朱爱莲?”
“对,而且是痛打。”
“爸爸居然——”
“后面才精采呢!打完了,你爸爸提出跟朱爱莲离婚。”
“爸爸提出离婚?”罗若珈觉得自己像在听一个不可能的故事。
“是啊!朱爱莲这下慌了,又是保证,又是忏悔,你爸爸才原谅了她。昨天她跟你爸爸一块来看你,你知道我怎么对付她?”
“你骂了她?”
“骂?那有那么便宜?”
“难道你打了她?”
“那倒没有,到底她总是长辈,称呼上,她还是我岳母呢!”
“那你怎么对付她?”罗若珈好急着要晓得。
“我呀!我不让她进来,我就这样告诉她。”陶扬怪声怪调的昂起头,“除非若珈同意,否则,我是她丈夫,我有权拒绝她讨厌的人来看她。于是,我连病房的门都不让她挨,你爸爸在里面待了一个钟头,她就乖乖的在外面等了一个多钟头。”
“这也——”太过份了。心里虽然消除了一些对朱爱莲的不满,但辈分上,罗若珈还是没有忽略。
“才不过份呢!这种女人,不这样对她,还有得她嚣张的呢!下次她再来,我还要她尝尝这个滋味。”
“陶扬!”罗若珈不理会伤口的疼痛,一只手伸到陶扬的面前,握住陶扬的手,“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是要调头回去的,我要告诉你,你是个无从挑剔的好丈夫,我需要你——你已经开始对我重要了。等我出院,继续像从前那样爱我,我要辞去报社的工作,我要做一个完全的陶太太。”
陶扬觉得全身异样的烫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母鸡!”
☆☆☆
罗若珈出院了,在病房整整住了一个月,陶扬也推掉一切片约,在病房陪了一个月。
出院的罗若珈,人竟比住院前红润,眼睛也映着生动的光辉。
出了医院的大门,陶扬放开扶着罗若珈的手,走到停在门口的一辆红色跑车前面,那耀眼的红,竟跟罗若珈毁掉的摩托车同一个颜色。
“谁的车?”
“你的。”陶扬笑着拍拍。
“我的?”
“嗯,你的。”
“是你——”
“我不要你再骑那种要命的摩托车。”陶扬笑着,眼睛被阳光照射得眯成一条线。
“哦!陶扬。”
罗若珈一把勾住陶扬的脖子,高兴得跳起来,陶扬很轻易的抱起了罗若珈。
“小心喔,刚拆线,不能乱叫乱跳。”
医院门口进出的人,都惊奇的投下目光,一个男人,悬空抱起一个女人。罗若珈不好意思的指了指。
“放我下来吧!人家都在看我们了。”
“看就看嘛!我抱的是我太太,犯法呀!”
说着,陶扬故意调了个身,去面对那些目光,眼睛还瞄呀瞄的,深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快放我下来,你干什么!”罗若珈当真害羞的笑着,“人家以为我们在拍电影呢!”
“嗳!就是拍电影,拍的还是丹麦片!”
陶扬到底还是陶扬,讲话总是不经考虑,罗若珈竟没有半丝反感,在从前,罗若珈早就皱起眉不理他了,可是现在罗若珈改变了,变得对陶扬习惯,陶扬愈浑,罗若珈甚至愈习惯。
把罗若珈抱上车,陶扬一撑,人就跳上去了,那样子真是又潇洒、又可爱。如果是徐克维,他一定斯文的打开车门,稳定的坐下,也许这是种吸引人的风度。但谁说陶扬的举动不是另一种吸引力呢?
罗若珈的心底蕴含着一股满足,从前为什么没有去发掘自己的丈夫令人欣赏的一面?
回到了一个多月没回去的家,一走进客厅,罗若珈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房子,回头看着陶扬,陶扬得意的晃着脑袋,一脸没事的样子,但等着罗若珈给予赞美。
“这是——”
“这是我们的家。”
淡紫碎花的窗帘,白、紫二色格子的沙发,壁纸则是那种浅得轻盈的紫,墙上挂着几幅现代画,看起来是那么的恰当、搭调,脚下踩的是长长的软羊毛白色地毯,几盆名贵的兰花,白紫相间的吊着,罗若珈被这清新的色泽惊喜得不敢相信的望着陶扬。
陶扬嘻皮笑脸的,一副不经意的笑,轻描淡写地将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看着罗若珈。
“听说——紫色的效果最柔和。”
扫视了客厅一周,陶扬的笑容转回来。
“很有情调吧?”
笑容诚挚的目光,陶扬走到罗若珈的面前,深深的凝视着罗若珈,轻轻的握着她的手:“我等着你说喜欢我为你这样的设计。”
罗若珈只觉得鼻骨一阵酸涩。
“哦,陶扬——”
“告诉我,你喜欢吗?”
“喜欢!”
罗若珈再也抑制不住了,扑到陶扬胸前,像一个孩子,一个被感动的孩子,毫无顾忌的哭起来。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怎么可以对我好成这个样子?你会宠坏我的,而且,我曾经令你——我伤过你那么久的心,你该记我一点恨,你该骂我,陶扬,你骂骂我吧!你实在不必对我这么好。哦,陶扬,我爱你,我爱你,我发誓,我知道我爱你——”
够了,就这句话,陶扬就要赞美自己所做的一切了,此生,陶扬不再求什么了,爱一个自己爱的人,她正在自己的怀中,最重要的,她是自己的妻子,她的感情流着自己的爱,丰盈、充实。陶扬不再求什么了,当抱住罗若珈这一刻,陶扬要向世界宣布:他满足了。
第八章
陶扬、罗若珈的故事,和谐、完美的浸于他们的婚姻生活里。但,另外一个人,一波痛苦未熄,另一波,在预料中,却来的突然笼罩了他——徐克维。
徐老太太病逝了,这个主宰儿子的自私母亲,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好——好好的相处,知——知道吗?克维,芝——芝茵——”
老太太干枯得只剩一层皮的手,乏力的握住李芝茵和徐克维。徐克维已经泣不成声了,跪在老太太床前,整个人因悲伤过度,几乎瘫软。
“妈,芝茵是个贤慧的妻子,她明理,又识——识大体,我们会——会好好的相处的,请妈放心——”
李芝茵的每一颗眼泪都不是做戏,从老太太弥留状态开始,李芝茵就痛不欲生的嚎啕大哭,哭的是老太太一走,撑腰的人没有了,今后,难遭真如当初所想,带着女儿靠已经被父亲拿去了二十万的那笔钱生活?
徐克维当着老太太面前说的那些完全不符的话,李芝茵哀号大哭的心,抽缩了一阵,就在这么一刹间,李芝茵深深的恨,变成了刺痛的内疚,贤慧的妻子?从开始,自己就没贤慧过,不管徐克维的话是不是在叫老太太放心,李芝茵嚎声大叫的眼泪,滴下一串串的懊悔。
老太太去了,徐克维的悲痛到了无以复加,一夜之间,三十多岁的男人竟苍老得令人不忍卒睹,他不进食,不言不动的,像一具被掘起的化石,灰黯的隐在死寂中。
李芝茵也起了极大的变化,那双充满恨、充满报复的眼睛,不再四处地扫射,完全是个哀极的妇人,善良、同情、怜悯、忏侮这些情绪,忧郁地沁在她的灵魂中。
“克维——都一个礼拜了,吃点东西好吗?”
“谢谢你,——我不饿。”
“一口饭、一滴水没进,克维——”李芝茵端着面的手,被掉下的眼泪滴湿了,“克维,吃一点吧!”
“我真的不饿——谢谢你。”
“克维。”
李芝茵这声克维,凄惋的令听到的人肝肠寸断,她端面的手,不可自制的发抖着,一身的素衣,未施脂粉的脸,两颊凹陷,你怎能猜到一个礼拜前,她是个多么有心计的女人。
“不要有意跟我拉距离,我也难过,我也是徐家的人,我也是——”
徐家的人?徐家的人又能拾回什么?克维化石般的身躯,死寂的目光。他对“徐家的人”的反应是空白的。李芝茵多么明白,懊悔已经抢救不回任何东西了,纵使她用一万倍的力量去赎罪,她所能得到的,也只是像对“徐家的人”四个字的反应一样——空白的。
☆☆☆
日子在徐家,像一潭死水。
一天、一天,徐老太太去世已经两个月了。
李芝茵真如徐克维在老太太临终时所说的:贤慧的妻子。
默默地理家,默默地带孩子,照顾终日无一言一语的丈夫。她不再大着嗓门作泼妇状。轻言轻语的,甚至连脚步都尽量放轻,她尽量避免骚扰丈夫仍在悲郁中的心境。
李芝茵完全做到一切贤慧的妻子所该做的了,而她的烦恼,就如她自己所预知的,已经抢救不了任何一点什么了。
两个多月过去了,徐克维没对李芝茵多说一句话,对一个正努力弥补过失的女人来说,李芝茵是够伤心了。每天临睡前,清晨睁开眼睛时,李芝茵的第一个意识是:今天他会提出什么来吗?老太太走了,约束他与自己婚姻的压力已没有了,而这个家,除了恨,他没有留恋,他随时可以离开,他真的会离开吗?
这一天终于来了。
徐克维这天回来的特别晚,蓓蓓早就睡了。李芝茵守在客厅等着,十二点多了,徐克维回来了。
情形很特殊,两个多月来,徐克维第一次主动找李芝茵讲话,端坐着的李芝茵竟有些受宠若惊的喜悦。
“芝茵,我想,打扰你点时间。”
受宠若惊是一回事,但徐克维那过度的客气,和明显的陌生,把李芝茵的喜悦击得一塌糊涂。
“当然可以。”压下被冲掉的喜悦,李芝茵勉强的表露出一丝笑容,“要不要——我先给你泡杯茶?”
“不用了,谢谢。”
徐克维坐下来,点了根烟,抽了好半天,才开口。
“首先,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在妈过世的这段日子里对我的帮助。”
更多的客气,更多的陌生,李芝茵真是伤心极了,几次眼泪都涌上了眼眶。
“我总是徐家的媳妇,谈得上什么帮助,又怎么能说谢谢呢!”
“还是谢谢你。”徐克维漠然的表情,有几分客套的诚意。
“你所谓打扰我时间,就是要说这些话?”李芝茵轻柔的问,却能听出她的悲切。
一根烟,转眼到底了,徐克维继续点了第二根烟,抽了有一会儿,拿开了烟,说:
“——明天下午三点的飞机——我要走了。”
就像徐老太太去世的一刹,是意料中,来得突然,将近一分钟,李芝茵张着没有血色的嘴巴,惨灰着一张脸,有如一只动物标本。
“你要走了?”
“公司我已经结束了。”徐克维从椅子旁边拿起一只箱子,打开,“这是公司的转让和盈余,总共九十五万,还有,这是房契,照目前的估价,我们这房子也值个几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