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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起风时  第9页    作者:玄小佛

  “伯母。”

  徐老太太撤回进卧房的腿,坐回客厅。

  “怎么没带蓓蓓来呢?”

  “昨天大概多吃了点东西,今天泻肚子,所以把她留在家里。”说着,李芝茵坐到徐老太太旁边:“这两天我比较忙,伯母是不是按时看医生?”

  “看是看了,不过老觉得不舒服,两条腿的关节痛得要命,唉!”

  李芝茵很灵巧的伸出手,轻轻推捶徐老太太膝盖。

  平常李芝茵总是伯母长、伯母短的,今天,一捶上腿,就静默了。

  “这两天跟克维见面了没有?”

  捶膝的手突然停下来了,李芝茵培养眼泪的本领相当高,手才从徐老太太膝上移开,眼泪就一串一串滚落下来。

  徐老太太当场愣了。

  “怎么了?芝茵。”

  “我——”

  哇的一声,李芝茵趴在沙发角上,低声饮泣,断断续续的哭诉起来。“克维他——他再也不见我了——”

  “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徐老太太有些不耐烦了。

  “就——就是为了那个姓罗的女孩,他——他连蓓蓓都不要了。”

  占有儿子的私心是一回事,但对那个没有正式过户的孙女,徐老太太还是很疼的,这些话,一下子叫徐老太太重视起李芝茵的哭诉。

  “把经过都告诉我,他怎么连蓓蓓都不要了,这是什么话?”

  晓得自己的话已经受到重视了,李芝茵加倍的放大哭声,哭得那么凄婉,那么哀痛。

  “伯母,您是知道的,克维一直就没当我是他的人,要不是有蓓蓓在中间,他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现在,那个姓罗的女孩,在他面前挑拨,他不但蓓蓓不要了,就连您也不放在眼里,从前,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他总是回来陪您吃饭,星期日一定守在您身边,现在呢?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姓罗女孩身上。”

  注意到徐老太太被煽动的表情,李芝茵夸张的用更多坏字眼。

  “伯母,您也清楚,这些年来,我对您,对这个家,我是真的有一份感情,克维一直不肯跟我结婚,我都不怪他,只要他让我进这个家门,让我服侍您,让蓓蓓那不懂事的孩子,在碰到克维时能叫他一声爸爸,我这辈子也不求什么了,可是——可是,他现在连这样都——”

  哭了一阵,李芝茵开始用最狠毒的最后一招。

  “他要我离开,我也不怪他,这都是命,强求也没用;只是,最叫我放心不下的是您的病,没有人随时陪您去看医生,万一——”李芝茵故意停了一下:“伯母,以后我不再来了,您一定要定时吃药、定时打针、定时上医院,不能有一点疏忽,一个不小心,医生说的,您很可能——”

  说到这,李芝茵做出一脸无意间说漏了嘴的懊丧表情,徐老太太瞧出了不对劲。

  “说下去。”

  “没——什么,您——伯母,您还是别问了,没有什么。”

  “我要你说下去。”徐老太太严厉的瞪起双眼。

  “伯母,我答应过克维,我答应保守秘密的。”李芝茵为难的像一个诚恳的君子:“伯母,我已答应他的,您别逼我说好不好?”

  这个激将法太有效了,徐老太太严厉而紧张的追问着。

  “我叫你说,很可能怎么样?”

  “伯母,我——我不能说。”

  “你说,马上给我说!”

  “可是克维——”

  “你不必管克维,我要你说你就说,不要瞒我任何事,说!很可能怎么样?”

  “伯母,您晓得您的病——”

  “我的病怎么样?”

  “您的病——您得的是——”

  “是什么?”

  “是——是胃癌。”

  徐老太太期待答案的眼睛,变成了一团惊诧与无措,那张岁月叠起皱纹的脸,僵硬得像一具雕刻像。李芝茵眼角布着泪,看来是那样悲伤,那样真诚的敬爱徐老太太,那样悲痛老太太的病况。

  “伯母,我——怪我,都怪我,我不该告诉您的,我实在不该告诉您,我——”

  徐老太太僵硬的脸,沙发上的背脊,虚瘫得像一条随时一松手就会滑溜的缎布。

  李芝茵含着泪,模样是一副追悔与对自己的不可原谅,只差没有掴自己的耳光。

  “伯母——”

  “有多久了?”徐老太太平静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地方。

  李芝茵悲伤的擦着眼角。

  “——两年多了。”

  “这个病能拖多久?”

  “医生说——大概三年。”

  徐老太太几乎是摇跌的站了起来,李芝茵马上过去扶,徐老太太表现得万分安详,没有慌张与零乱,步履平稳,丢下李芝茵,走向卧房。

  “伯母——”

  徐老太太手扶着卧房门框,停下脚步。

  “还有一年啰?”

  没等李芝茵做任何回答,徐老太太挥挥手。

  “没事你回去好了,蓓蓓泻肚子,回去照顾她,我要睡个午觉。”

  等徐老太太关上了门,李芝茵收起了悲伤,撇了撇嘴角,拉拉坐皱的裙缘,跨出徐家的客厅。

  ☆☆☆

  跟罗若珈分手时已经十一点了,徐克维匆忙的赶回家,才踏进客厅,就觉得气氛不对,徐老太太一言不发的,也不抬头看儿子,就那么端坐着。

  “妈。”

  徐克维带上门,走到徐老太太面前,弯弓着腰,笑着脸。

  “怎么了?妈。”

  徐老太太仍然端坐着,徐克维过去拍拍徐老太太的肩膀,温顺地挂着讨好的微笑。

  “妈,生气啦?”

  高大的徐克维,像个孩童般,半蹲到徐老太太的膝前,握着那双多皱纹且有些冰凉的手。

  “妈,你手好凉,我给你拿条毡子来。”

  正要起身,徐老太太按住徐克维。

  “不甩了。”徐老太太僵硬的脸,望着儿子,“妈跟你讲几句话,就去睡了。”

  徐老太太的表情是那么严肃。平常,只要徐克维逗逗她,总能化开一张不高兴的脸,今天,徐克维纳闷极了,蹲在那儿,迟疑着。

  “坐起来,妈有话跟你说。”

  徐克维顺从地坐到母亲旁边。

  “克维,妈问你,妈的话,你当不当回事?”

  “妈,你今天怎么啦?你的话不当回事,我还听谁的?”

  “好,妈再问你,如果妈现在要你决定一件事,你是不是马上能答应呢?”

  “一定的,你吩咐就是了。”

  “可不能后悔!”

  “妈吩咐的事,我还有什么好后悔的。”徐克维依然笑嘻嘻的顺从着。

  徐老太太站起来,声音坚决,毫无商量、妥协的。

  “一个礼拜之内,你跟芝茵结婚。”

  徐老太太说完的一刹,徐克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的从沙发上站起来;徐老太太动也不动的身背转过来,又重复一遍。

  “我要你们一个礼拜之内结婚,我已经打电话给你大哥了,明天他会来。”

  “妈——这——怎么——”徐克维几乎讲不出话了。

  “不要跟妈说你反悔。”

  “妈,这个——”徐克维急得结结巴巴地:“这——怎么你突然会——我不懂——我们商量好不——”

  “你刚才怎么答应妈的?”

  “妈,这不是件平常的事,我没想到你要——”徐克维近于哀求的:“妈,商量一下好吗?”

  徐老太太面无表情,穿过客厅角,朝卧房走去,徐克维追了上前。

  “妈,别的事,只要你吩咐,我没什么好争的,可是,妈,这件事,求你别那么坚持,让我们商量商量,不一定要这么做好不好?”

  徐老太太不理儿子,继续朝卧房走,徐克维挡在徐老太太面前。

  “妈——”

  徐老太太抬起脸,看着前面,冷峻、坚决以外,还隐着浓烈的凄楚。

  “妈还能剩多少时间等你去商量?”

  这是一句多尖锐的话,徐克维震惊的程度,远远淹盖了刚才为结婚的事所困扰的不满。

  “妈,你——”

  “你晓得你三十出头了,让妈在这口气没断之前,好给你在结婚证书上盖个章。”徐老太太坚决的双眼,强忍着一眶湿红,“三年的时间,剩没多少了。”

  “妈,你知道——”

  徐老太太进了卧房,带上门,徐克维呆立在门外,整个人傻了。

  母亲晓得她的病?所以她要自己一个礼拜内结婚?是怎么会晓得的?大哥他们说的?没有这个可能,那么是——是芝茵?是芝茵?会是她?

  徐克维开始想起由一千万变成一百万那遽然的急转,徐克维开始想起丝毫没有悲伤,且略带胜利的脸。徐克维结串起从谈判到付钱的过程,徐克维明白像一个傻瓜被李芝茵摆弄了!

  “李芝茵!好一个狠毒的女人!”

  徐克维跌坐进沙发,手指关节按得发出声音,徐克维的眼泪,落在手指关节上,哭的是母亲。徐克维胸口有一把烈火烧着,愤恨得要杀人,那人是狠毒的李芝茵。徐克维脑子沉浮着一个人,爱得不能割舍的一个人——罗若珈。

  徐克维的感情纠结着,那是一团弄乱的丝线,缠着,打死结般缠着。

  母亲、李芝茵、罗若珈……徐克维面对着感情的综合:亲情、恨、爱。

  泪,又落在手指骨上了,徐克维蒙住脸,捏着、拧着、掐着、撕着、扯着。痛,已经不再是一件有感觉的事了。

  ☆☆☆

  徐老太太、徐老太太的大儿子——徐克强、李芝茵,还有始终不说一句话,矗靠着窗角的徐克维。

  徐老太太以极权威的口气,做了最后一次宣布。

  “就这么决定了,这个礼拜六,贴子、饭店的事,克强去办。”

  “妈,会不会太仓促了点?”徐克强看看弟弟,征求的问徐老太太。

  “哪点仓促?”徐老太太不高兴的脸一撇:“怎么?看着我没几天日子,管不着你们了,我的话可以打折了是不?”

  “妈——”徐克强在冤枉中仍不敢顶撞。

  “哼!养儿子干什么的?娶了媳妇的听媳妇的,没娶媳妇的,不把我的话当话。可以嘛!如果你们眼里没有我这个活不了几天的老太婆,我也不用拖那几天了,我早点走,早点死了,也免得叫你们碍眼。”

  窗旁的徐克维回转过身,眼眶湿红,仍然不说一句话,徐克强用眼角示意弟弟,徐克维努力镇压心胸的紊乱,沙哑着嗓子:“妈,我不是不听你的,只是——”

  徐克维沙哑的嗓子还要说,徐老太太气极败坏的站起来,跺起脚,“只是什么?我的话,你还有什么意见?要你结婚是为谁?我告诉你,我没几天了,娶了媳妇,也不要你们侍候我了,养儿子到底是干什么的?不要克强娶映萍,哼!养他几十年的母亲扔到脑后,聪明得很,自个儿跑到法院去公证结婚,现在轮到你,知道我没多少日子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存心要气死我的话,你就明讲好了!”

  “妈!”

  徐老太太坚持着这种苦肉计,徐克维没有第二个选择,噗地一声,跪到母亲面前。

  “你说什么,我听什么,绝没有第二个意见,你说礼拜六,我们就礼拜六,一切听你的。”

  李芝茵这个见风转舵的女人,赶忙走到徐老太太身边,扶着徐老太太进屋。

  “伯母,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那我们真是大逆不道,我扶您进去休息。”

  “哼!他们巴不得我早点死,我两眼一闭,听媳妇的听媳妇,不把我放眼里的,乐得没人管!”

  徐克维跪着直掉泪,徐克强欲言又止的笔直站着。只有李芝茵,虚情假意的面目,得宠于徐老太太。

  李芝茵扶徐老太太进了卧房,徐克强马上扶起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弟弟,叹息地拍拍弟弟的肩膀。

  “妈就这脾气,想开了也就没什么了。”

  徐克维握了徐克强放在肩上的手。

  “再说——”徐克强手指捉着眉心:“——她的日子不多了。”

  “我任何事都听她的。”徐克维眼眶又是泪光:“包括和李芝茵结婚。”

  兄弟两个一阵悲从中来的沉默,李芝茵出来了,那种在整局中,唯一获全胜的嘴脸,虽表现得很平静,却在一双微翘的眉梢里,飞扬着。

  “伯母睡了。”

  李芝茵像一个立功者,而又同时握着一张王牌,这个十足胜利的女人!徐克维紧握拳心,霍地站了起来,一把捏住李芝茵的衣领。

  “干什么你?”

  不理李芝茵的那张嘴,徐克维像拖一只小鸡似的,一把将李芝茵捉到客厅外面。

  “克维,把芝茵放下,克维——”

  徐克强跟着到了客厅外面,徐克维一腿将客厅的门踢上,扬手,一记大巴掌,挥落在李芝茵的脸颊上。

  “克维,你干什么?放掉芝茵!”

  李芝茵是多么会做姿态的女人,一记大巴掌打在脸上,是够痛的了;但,在徐克强面前,她闷不吭声,既不反抗,也不反驳,只让徐克维那双强而有力的手,充满怨恨的捉着衣领,让本来对自己也十分不满的徐克强,因而多了一份同情。

  “克维,有什么事,动手你就不对了,放开芝茵。”徐克维整整比徐克强高了一个头,手劲也强了一倍,推开徐克强,又是一巴掌,狠狠的落在李芝茵脸上。

  “克维。”

  “你别管!”

  “算什么嘛你这样!存心吵醒妈惹她生气是不?”

  徐克维松开了手,厌恶的用力一推,李芝茵倒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徐克强赶忙扶了一把,同时掏出手帕,交给已经泪溢满面的李芝茵,冲到徐克维面前。

  “大哥,没关系的,你别骂克维了——”

  “用不着在大哥面前做姿态,你的恶毒掩饰不了多久的!”

  “克维!”徐克强不满的制止着。

  “大哥!用不着庇护这个女人,她用什么手段,在妈面前讲了些什么,你晓得吗?”徐克维的手握得好紧,咬着牙:“我不会原谅她,过了礼拜六,她会发现,她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她会后悔!她会得到报应!”

  徐克强望着弟弟好一会,转头对李芝茵。

  “你先回家好了,克维正在气头上,我劝劝他。还有,女方的帖子,你自己发,时间太仓促,你们那边的事,就麻烦你处理好了。”

  李芝茵走了,徐克强拍拍弟弟的肩。

  “别想得太多,痛苦都是这么来的。不为妈妈,为了蓓蓓那孩子,也是该娶芝茵的。”

  “大哥——”徐克维手肘支靠在墙上,痛苦的捶着:“你也爱过,你应该晓得爱是怎么回事,当初,你都能为映萍,从法院回来跪了一天一夜,你明白爱是怎么回事,你明白,难道,我就连——就连——”

  客观的讲道理,实在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面临到自己时,客观就变成再残忍不过的了。徐克强无言的站在弟弟后面。

  “——你进去吧!我走了。”

  “大哥。”徐克维叫住了徐克强。

  “还有事?”

  “给我点时间好吗?一块喝酒去。”徐克维眼中露出孤寂的恳求:“我需要有人跟我聊聊。”

  兄弟俩叫了部车到酒吧,一室绛红的灯光,像召唤每一个孤寂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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