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经渲染过后的传言,有的部分太过根据;有的则是空穴来风,但无论如何,李霈这名字是在高氏公司传开了。
即使她走路从不抬头、不张望四周,但也终于发现到一些停留在她身上的好奇眼光;而当她一注意,那些人又匆匆把眼睛移开了。她留意到往往她经过的地方,总是会传出她的名字。
“看,那一个就是李霈。”
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对她指指点点,回到位子上,她赶紧把注意力全副放在传票上,唯有那些数字,不会嘲笑她、不会让她心生恐惧。
高逸安在电话中对李霁说:“不能再拖下去。要不然我再把李霈喊进办公室对她重新说明致歉。”
李霁急急反对,“不行,我不信任你!”她转个弯说:“我的意思是,你的表达能力太差了,只会把事情搞砸。”
“那么你的建议是……”高逸安冷冷地问。
“这一次,我绝对会逼她出门的。你按照原来的时间来,好不好?”她一向爱支配人的口气里,居然有一丝恳求,迫使高逸安又再度答应。
“好吧!就算是最后一次,她再不敢面对我,我也没办法了。”
于是当天晚上,李霁拿出混身解数,硬逼着李霈点头。
“好嘛,你甚至不要开口,听他说话就好,好不好,霈霈?姊姊都帮了你这么多次,难道还激不起你一点点的勇气吗?”
李霈几乎是答应了。当她想到李霁的确一直在帮她,就觉得自己的个性太过怯懦,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她怯怯地说:“可以都不说话吗?”
“嗯!”李霁点点头鼓励她。
“那好吧!”
听到这句话的李霁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有点怅惘,高兴的是妹妹终于肯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碍,至于怅惘的是……也许,是失落妹妹很可能因此离她而去。
除此之外,当然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理由了。
她看着李霈换上美丽动人的衣服,在出门之际又回过头来担忧地说:“小霁,我好怕。”
“没什么好怕,我说过,高逸安又没有三头六臂,他只是说话直了点,不会修口饰。”
“你好像很了解他,小霁。”李霈嚅嚅地说。
“哎呀,我对谁不都这样,哪,你和隔壁的起司,我还不是把你们都摸透了!”李霁试着缓和她紧张的心情,“好,快去吧,别让人等的不耐烦。”
送走李霈,李霁莫名其妙地叹息!
他会不会分辨出两人的不同?李霁望着镜中的人影,竟开始发起呆来。
很奇怪,高逸安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虽然说好今天一定是李霈本人,但难保她会再次打退堂鼓,要李霁代替。不过,她真正流露出来腼腆,是李霁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
高逸安看到她,惊觉内心有一部分在呐喊着失望;他应该很高兴,事情就快解决了,不是吗?他可以再回去过以前的生活,不和任何人有所牵扯。
李霈安静地坐在车位上,背挺得笔直,头却低着,他想,也许身上还在颤抖。他真这么吓人?还是李霈对每个人的反应都是如此?
今天应该很好应付,至少,李霈绝没有李霁这么多突来之举。可是,就只是简单的开场白,也令人头痛。
说得不妥,恐怕李霈又要夺门而出。
“李小姐。”
李霈巍颤地看他。在车子有限的空间里面,高逸安的身体竟变得有十几倍大,威胁着她。一向她远望仰慕的人,如今就坐在她的身旁,她很怕他又要开口,又要说一些伤人的话。
她的胃全绞在一起。
“怎么了?”高逸安看着她额头渗出淡淡的汗渍,娥眉凝重,不觉担心她是不是病了?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李霈说:“等……等一下。”她推开车门,急急地跑回家。
此时望着镜子发呆的李霁,发现没半晌就冲进房门的李霈后,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李霈抱着肚子说:“我的胃好痛。小霁,我不要去!”她多年的习惯,从小遇到害怕的事就胃痛!
李霁关心地上前,但还是哄诱着说:“你只是紧张,克服一下就没事了。”
“不要啦,小霁,我真的好痛哦!”
“好好,要不要吃个药或看医生去?”
李霈猛烈地摇头,“我只想吃药睡个觉,可是,他在外面等……”
“好吧!我去跟他说算了吧。”
李霈把她拖回来,“小霁,这样不好啦!”
“那么,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李霁突然生起一股怒意,没有原因地往李霈身上发,“要我再假扮成你?”
李霈怯怜的眼睛又软化了她。
唉,谁教这件事一开始是她起的头,她当然有义务要解决到底。她说:“好吧,把衣服换下来,先解决了今天再说。”
她再次穿上李霈的衣服,走近高逸安的车。车内的他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见到她立刻扬起一道不怀好意的眉。
“是你吧?”
李霁没好气地回答,“还会是谁?”
他讥讽地说:“你们姊妹俩还真方便,不想出门就由另外一个代替!”
她恨恨地瞪着他,嘶声说:“高逸安,我警告你立刻开车,否则我可能就这里爆发,当场和你吵起来!”
他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抗议,然后扬长而去。
两秒钟后,李家隔壁的门冲出一个男子,气急败坏,瞪着绝尘的车烟,生气地咒骂着,“又晚了一步,该死!”
他不说二话,冲进隔壁的门。幸好门没上锁,李家的父母似乎又晚归,他想立刻确认清楚,今天究竟是谁赴约?
他冲进两姊妹的房间,看到愕然的李霈。李霈正缩在被窝里,像只遇难的小猫,可怜兮兮。
一种歉然、外加部分怜惜的感觉揪住张启士的胸口,他结巴地说:“对不起,霈霈,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李霈没有说话,他觉得跟她讲自己的心事也乱尴尬的,再加上她也许不懂。不,她不可能不懂,李霁不是说吗?那个男人其实是霈霈喜欢的人。
张启士瞪着那张畏缩的脸,突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同样不敢表露自己,那跟他爱李霁的心情有什么两样。
他突然问:“那道疤还在吗?”
李霈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轻轻摇头,说:“变淡了。”
“我可以看一下吗?”张启士说。
当年,他把她误认为李霁,为报复李霁的调皮而误伤到她,他记得当时血从她额头泊泊淌下,他比她更骇怕,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可以引来这么大的伤口。
李霈被紧急送到医院缝合急救,共有十几针,因为医生说为了女孩家以后维持漂亮,要缝得细一点。
李霁气得哇哇大叫,当场要和他绝交,还说将来如果霈霈嫁不出去要他负责,他连看都不敢看霈霈的伤疤,但是始终好奇。
“我可以看一下那道疤吗?”
李霈点点头。
他走上前去,低下头,闻到淡淡的馨香味道。李霈自动地把头发拨开,露出白致的螓首。
那道疤伤已经褪成肤色,但是却仍然看得清楚,弯弯曲曲,仿佛还找得到当年泥块的痕迹。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调皮;他在她跌下溜滑梯的时候几乎窒息。
“对不起。”张启士终于说出埋在心里多年的歉意。
李霈两颊飞上两朵红霞,眼眸如泉水般清幽,张启士愕然地发现,他一直怀着愧疚而不敢正视的脸,除了和李霁相像之外,竟也有属于自己的美。
“其实,你也很漂亮,要……要对自己有信心。”他结巴地说完这句鼓励的话,就仓皇地逃出去。
“我告诉你,我已经受够了!”高逸安的车,在台北街头横冲直撞。
李霁不客气地回喊:“我也是!”
如果怒吼是宣泄的一种,那么他们互相藉此来扬长自己看不见的情感,也算是达到目的。
“我真怀疑当初自己是不是疯了,居然会答应配合你玩这场游戏!”
“我也是,我开始后悔当时的冲动,我真是说话不经大脑的白痴!”
他们两个颤抖的身体,在狭小的车子里怒目相视,眼中的火花则把自己和对方激惹得更加愤恨。
为什么,为什么在忿恨中还有一点兴奋的感觉;但一待下面的话说出口,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一切都到此结束!我也不在乎你妹妹会不会从此失去信心,对人类绝望,那都不再是我的事!”
“很好!我也不会再求你,大不了叫霈霈辞职,从此和你高逸安三个字没有瓜葛。”
他们又同时闭上嘴巴,空气中充满近乎绝望的沉默。
李霁说:“停车。”
“你说什么?”
“我说停车。”
“可是这里不是人行道,两旁都是来车,你要在什么地方下车?”高逸安望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车阵,纳闷地问。
“我叫你停就停!”李霁生气地大吼,“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共识,就犯不着委屈凑在一起,我不想再扮霈霈了,放我下车!”
她只要想到和他同时呼吸这里面的空气,就觉得受不了。既然她帮妹妹都得不到任何一方的感激,那她干嘛再继续多事!
她强人所难地硬要高逸安踩下煞车,高逸安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打开车门在一串难听的咒骂声中跳进来往的车阵。
高逸安不可思议地瞪着她自以为刀枪不入之身,在众多来往的车中灵活地钻着,但总有不够机警或对方太粗率的可能吧!他只要一想到此,就不免屏息。
该死的女人,她以为她在做什么,竟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等到高逸安有知觉的时候,他已经飞奔至车道的另一端,把她从车流中揣回来,冲着她的脸破口大骂。
“你这个白痴,不要命了是吗?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你以为你是撞不死的吗?”
李霁听着他连珠炮似的轰击,忍不住想反骂回去,但听到他下一句话就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盛怒。
“你这个可恶的女人,差一点就让我再经历那种痛苦,我发誓再也不要经历一遍了——你!”
她被重重地揪进他的怀里,感觉到他的心脏狂乱地跳着,而全身无一处不在颤抖。
似乎经由这几近令人窒息的拥抱,还不够证实她的存在,高逸安寻找另一个方法,从她两片紧咬着的唇去证明。他逼迫她张开嘴,惶然地在她充满炙热的喉中寻求证据——但那也只稍稍温暖了他冰冻的舌头而已。
该死!也许下一刻,她就从他怀中消失了,像那两个他深切挚爱的人,离开他的世界。
他的眼睛几乎被那份痛苦熏溺。
他似乎听到李霁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我很好,没有一点点受伤,真的!”
李霁还能说得出话真是奇迹,她已经快被他压挤得粉身碎骨,然而,她知道若自己不开口不行,这个男人——这个可怜的男人就快被自己吓坏了。
哦,她真是没大脑,竟然忘了这最忌讳的事。
“对不起,逸安。”
高逸安终于停止狂乱,抱着她用力喘气,但他却没有放开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感受那浮动的脉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抚住自己。
直至有车经过,以为是一对狂恋中的情人,吹了一声口哨,高逸安才清醒。
“抱歉,我失态了。”他喃喃地向怀中的李霁道歉,推开她往自己的车走去。
此时一阵风吹过,李霁觉得没有他的怀抱,竟然有点儿冷。
第七章
高家满室欢笑,在一声掩门后变得肃静,众人莫不注意到墙上的钟,今天高逸安回来得特别早。
高逸安沉默的走进大厅,看了家人一眼,没说什么迳自上楼。
“逸青?”
留衣忧心地揪住逸青的手。高逸安比以往更加落寞的背影,让她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
逸青似乎能感应她的心情,准备起身——
高奶奶阻止了他,“不,让他静静吧!”
“奶奶?”
“你哥哥的脾气,任人说都没用,要靠他自己去挣脱。”
他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断反复着那一幕的影像——他以为她就被撞了!到现在,那种绝望、致命的感觉还在。然后,他还要不停回味着她身上的气息才能缓和他的心。
高逸安思索着,直至天色泛白,他整夜无眠。
他听得到楼下的大门缓缓开启,猜想是奶奶早起做晨操。约莫半个钟头,奶奶回来了。
时间也差不多,既然了无睡意,就干脆起身,至少可以不用面对那些恶梦魅影。决定之后的他,梳洗过后下楼。
“奶奶。”
高奶奶在向案桌前的三座牌位上香,高逸安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还静闭眼睛默念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来看他。
“哥哥啊!这么早起床。”她没戳破知晓他整夜失眠的秘密,只是温和地笑着。
“您在跟爷爷说什么?”
“也没什么。我只是每天习惯跟他们唠叨一下。”她苦笑,“这个年头,活人反而不能唠叨,要死人、不会反驳,才轮得到奶奶念念他们。”
高逸安为自己固执的个性赧颜,他知道奶奶在影射说他,从毕业进入公司到拒绝奶奶安排过的相亲,他知道自己从没有听过奶奶一次,但他不是忤逆,只是想减少奶奶的压力。
高奶奶叹口气笑笑,安慰他说:“我不是在怪你,奶奶年纪也大了,的确做不来这许多事,奶奶知道你全是为了替奶奶分担解忧。奶奶只是跟你爷爷和爸妈说,奶奶很想他们。”
高逸安怔了一怔。
“怎么,奶奶心里的思念也不能说出来吗?”
“不,没有。”他不敢有意见,只是不知道奶奶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奶奶也是人,有七情六欲、会哭会笑,你想奶奶中年丧夫、老来丧子,会不伤心吗?”
“我没这么说。”
高奶奶又叹气,“不过,哥哥啊,如果你再问奶奶,是不是愿意再重来一次,奶奶会回答你,愿意。”
高逸安的眼底有藏不住的惊讶,高奶奶可没漏掉。
“我爱你爷爷,也爱你爸妈,可是就算知道会失去他们,也宁可再爱过一次。人不能因为害怕噎着,就不吃任何东西,否则不是会放弃很多美味的佳肴?”她慈祥却犀利的眼睛注视着他,“如果我不爱他们,就不知道和他们相处的日子有多么美好,现在也就无半点回忆。
“何况更有你们这些孙子每天都在提醒我曾经拥有的快乐时光。”奶奶拍拍他说:“有朋友就带回家来,不要只藏在心底。”
奶奶的话,他一时无言以对。
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逸安一听说这个传闻,立刻前往逸青的办公室,连敲门这道手续都省了。
话是从总机那里开始传开来,听说早上逸青在楼下大厅,一见到李霈就开口邀她,害得她当场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