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季,你那位甜儿妹妹果然非比寻常,瞧!那麽多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她身上。」何仲展对著弟弟低语道。
坐於他们前方的何伯展,知道此次大赛甜儿也进入复试,於是左右张望,希望能一窥佳人面貌。在众人目光的交集处,他看见一位月白锦衣的貌美女子,想来她就是小弟时常提起的甜儿了。
「仲展,你说的是不是那位姑娘?」何伯展转头问向两位弟弟。
「佩服!大哥,你真是好眼力。」何仲展笑嘻嘻地举起大拇指赞道。
「月出皎兮,伎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何伯展摇头晃脑地诵念,若有所指地向何季展笑看著。
何季展忍不住双颊泛红说道:「大哥,你别笑我了,」
坐在一旁的何仲展见到平时总是被逗到脸红的大哥这次居然让小弟脸红,不禁讶异问道:「大哥,你到底念了什麽?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季睑红成这样呢!」
「唉!平常叫你好好用功念书,你就是不听。这首诗是形容月光下的美人儿,姿态是多麽美丽,让人心里对她思慕不已,而感到忧心不安。」
「喔!我懂了,小季是怕甜儿会被人抢走而感到忧心啊!」
「二哥,你别乱说!」何季展第一次反驳得如此无力,面前两位兄长则忍不住笑了开来。
「啊!要开始了。」
锵的一声!御苑中的铜钟声响起,比赛正式展开。
赛场上有十多名历任御用尚食站在四周,为众厨子评分。在最前面还有一位三十馀岁的美貌妇人,站在御席旁担任总评审,她是皇上最信任的「尚食娘子」,同时也是大官署中官位最高的两名太官令中一人的妻子。
第一关是刀工:每位参赛著要将一颗半人高的冬瓜,以刀工五法中的各一种。包括:切工、片工、排工、斩工还有剞工,雕刻出个形态,形态不拘。但一定要让冬瓜看起来像是某样东西,限时一个时辰。
根据《食经》上记载,刀工中的切工细分为:直切、跳切、推切、滚刀切、转料切、推拉切、锯切、拍刀切等;片工为:推刀片、拉刀片、斜刀片、坡刀片、抹刀片、反刀片等;排工为:限刀排、刀刃排、刀尖排、刀背排等;斩工有:粗斩、细斩、跟刀斩、排刀展等,最後的剞工则有:直刀剞、拉刀剞、推刀剞等。
不过这些专有名词对自学而成的甜儿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她压根不知道刀工分哪几法?每法里面又分哪几种?她只记得在爹留下的食谱中,有一幅刀工图,只要将那幅图表现出来,就具备所有基本刀工的能力。
因此,她双手各擎起一把利刃,在助手小皿的帮忙下将冬瓜立在地上,手腕翻动、矫若游龙。半个时辰过去,一整颗冬瓜化为东方海上的蓬莱仙岛,高山峡绚、云雾缭绕其中,一只只活生生,白中带绿的鹤,活灵活现地飞舞在山腰间。仙鹤身上的羽毛根根可见,刀工著实惊人。在场所有评审以及来宾都为她惊人的刀工报以如雷的掌声。
想当然耳,她顺利过关。此时已有厨子被淘汰出场,场上只剩下一半人留下。
第二关是拼盘:众人要以现场准备的食材,拼出一盘一尺高的花色拼盘。内容不限,山水虫鱼、鸟兽花卉皆可,不过在完成後,必须要附上一诗,搭配描绘意境。
这规则让在场大多数参赛者叫苦连天。毕竟要如何让平时不碰百书的人,随口吟上一首适合料理的诗呢?这著实让人伤透脑筋。
「糟了!甜儿姊姊,怎麽办?」小皿忧心问道。即使能做出出色的拼盘,可是没有诗词搭配,依旧无法过关。
场边的何季展也为她紧张不已,要是可以,他真想上场替她挡下这关。
眼见场上已有厨子陆续动手,甜儿不由得心急如焚,不断思考过去曾经听过的诗句,这时她脑海突然迸出一个想法。虽然脑中所知的诗词有限,但她可以照著已知的来创作啊。就这麽办!
「皿儿,帮我准备下列食材。」她念了一串食材要小皿去领取。
此时席上传来何仲展惊人的加油声,「甜儿,加油!」
循著声音,她看到席上何仲展正朝自己挥手,一旁的何季展也对著她点头微笑。
面对何季展安抚的笑容,甜儿不知不觉平静下来。在小皿顺利取回食材後,她的双手信心十足地动了起来。
她选了只硕大的白玉瓷盘,半边留白,半边装置。
她以竹筒为井,清酒为水,鱼为砖地,肉为山林,蔬果为花,凉面成河,最後以面团塑出一名华服女子,以萝卜薄片作为透明羽衣。在肉片山林顶放署半颗精雕冰梨。一幅赏月图迥然呈现众人眼前。
至此,全场数十人中,只有三十馀人做出完整拼盘,而其中又只有十馀人可以想出应景的诗句完成整件作品。
十馀名厨子於御席前站成一排,在皇上以及评审面前介绍自己的作品,并安上一首应景诗。有些诗是信手拈来、相得益彰,有些却是头尾不全、意义不通。待轮到甜儿时,诸位评审为她的半盘花式拼盘感到疑惑不已。
「李甜,你这拼盘应是未完成品吧?」其中一名评审疑问道。
「启禀皇上、大人,我这盘确是完成品,品名为『半边月』。」她恭敬回道。
「喔,半边月?挺新鲜的诗题。那你可否吟出与此盘对应之诗句?」
「是!月色如水酒当饮,华衣沾露夜向明。」甜儿居然将她爹常挂在嘴边的那两句诗运用上来了。
「然後呢?一首绝句应有四句,接下来的两句呢?」皇上追问道。
「没有了!此盘名为『半边月』,当然就只有一半啊。」甜儿理所当然的回答,令在场众人为之一愣。
没想到皇上随即鼓掌叫好,「好,妙极、妙极!好个『半边月』。不仅玉盘只用一半,连天上的月都是一半,妙啊!」
皇上金口一夸,在场众人更是爆出如雷巨响,连声叫好。
小皿和何季展等人这才暗中松了口气,也为甜儿的急智感到佩服。
在众人热情欢呼之时,只见皇上身旁的总评审刷地惨白脸,她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甜儿,连皇上都察觉到她的异常。
「张鲫家,何事令你吃惊不已?」皇上疑惑问道。
而她仅是愣愣地盯著甜儿的脸直瞧,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甜儿也感到相当奇怪,但她对眼前的貌美妇人却没来由的生起一丝亲切感,不禁深深地回望著她,胸腔内的心脏忍不住加速跳动起来。
「你、你!」貌美妇人走到甜儿身前,伸出白晳的柔荑,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
感受到她掌心温度同时,一股辛酸莫名自甜儿心中生起,她的眼泪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居然就这麽哭了起来!
场上众人为这戏剧化的转变愣住,一片鸦雀无声,包括何季展在内。
「小妹妹,你、你刚刚念的诗是谁教你的?」
「是、是我爹!」她泪流不止、哽咽地回答,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激动。
「你爹叫什麽名字?」妇人又问。
「我爹姓李,名善仁。」
「什麽!你再说一次?」妇人听见她爹的名字,讶异地抽回柔荑,倒退一步。
「我爹叫李善仁。」她再次哽咽回道。
「不!他不姓李,他姓陈,他是陈仁锡啊。天哥,我们终於找到了!天哥!」
妇人说完这话,不顾众人奇异的眼光,一把将甜儿抱在怀里,然後抬头朝观看席上高声叫唤。
只见一道欣长身影,穿著御厨官服火速朝这奔来,一到便将妇人连同甜儿一起揽在怀中。
「月华、月华。」他抱著两人激动叫著,一双俊秀的眼瞬间湿润。 「天霖,你们夫妻俩是怎麽回事?」眼前这对男女,正是目前宫中最受皇上喜爱的御厨,他看著眼前三人失常的举动,不禁皱眉问道。
「启禀皇上!」黄天霖放开怀中的甜儿,牵著妻子的手,双双跪在皇上面前,「微臣终於找到失踪多年的孩子,是她、就是她!」他喜极而泣地说。
「什麽?」
「什麽?」
「什麽?」
现场同时传出三声惊叫,一是甜儿本人,二是小皿,三是何季展。 「你们俩好好告诉朕,究竟发生什麽事了?」皇上关心的问。这对夫妻担任他的专用御厨已经十八年了,怎麽他都没听说过有这一回事。
「皇上,微臣在十六年前产下一女。不料在她三个月大时被人抱走,无论我们如何找寻,这些年来始终没有她的消息。如今我们一家人居然能在皇宫相聚,这都是托皇上的洪福,真是太好了!」张月华流著泪向皇上解释,晶莹的泪珠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那,李甜更是你们夫妻俩失踪多年的女儿?」
「是!我们十分肯定。」因为抱走他们孩儿的,不是别人,正是化名李善仁的陈仁锡,也是黄天霖的师父。
一切事情,都要从十八年前开始说起。当时年仅十二岁便进宫的黄天霖,由於本身有著过人的天赋,加上勤奋不懈,在他十六岁时便已进到太官署担任御厨工作。
他是个极有礼貌且用心的年轻人,颇得带他的陈仁锡喜爱,他将他视为己出,全心全意地栽培。很快地,黄天霖在太官署中的位置扶摇直上,短短两年,便几乎爬到与陈仁锡平起平坐的位置,这样的结果却让陈仁锡感到惊慌,他看得出眼前这名年轻人的资质远胜於其他人,甚至也在他之上。他开始担心哪一天他会不会打败自己,会踩在他的头上越过他。
两人的关系後来更因为张月华的出现彻底决裂。
那年,黄天霖十八岁,他将张月华带进宫中,想请师父陈仁锡为他主持婚礼。没想到陈仁锡竟然对张月华一见锺情,并展开热烈的追求,却遭受拒绝。
在两人结婚当天,还差点因为冲动毁了那场婚礼,所幸婚礼顺利完成,陈仁锡却自此大受刺激,终日沉迷杯中物,严重影响他在太官署的表现。
隔年四月,张月华顺利生下一名女婴,夫妇两人如获至宝,对她呵护备至。同年七月,陈仁锡因为酗酒过度,为太官署下令革职,黄天霖递补而上。
在这种悲愤交加的情绪下,陈仁锡做出後悔一辈子的决定 抱走黄天霖他们的孩儿作为报复。
怕被查获,他甚至隐姓埋名,带著襁褓中的甜儿四处奔走,到处流浪。只是随著甜儿渐渐成长,眉目面貌愈来愈像她娘,每次酒醉後见到甜儿,他都误以为是张月华抛弃黄天霖投奔到他身边,但往往只是幻梦一场。再者,甜儿身上留著黄天霖的血液也是个无法抹灭的事实,这点在她的厨艺天分上,表露得淋漓尽致。
对於甜儿,他实在又爱又恨。她就像是他们的合体,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他身边指责他,怪罪他犯下的错误。所以他严厉禁止甜儿学习厨艺,没想到她还是凭藉著自己的天赋,踏上厨娘之路。
最後,他实在受不了内心的强烈苛责,留下那封信,以及那几本毕生的心血结晶给她,希望能稍微弥补他犯下的罪过。
「怎麽会?」听完自己的身世之谜,甜儿才了解她爹这些年来所有的异常举动都是有原因的,他并不是单纯地讨厌她。
可是面对眼前这对璧人才是她双亲的事实,她却是一时间尚无法接受,在惊讶与矛盾的交缠下,她无助地转头寻找席上何季展的身影。
「季展哥哥……」她低声喊了他的名字,随即眼前一黑,身子向後倒下。
第十章
「甜儿、甜儿!」何季展低声唤著眼皮颤动的人儿,耐心等待她的苏醒。
「季、季展哥哥……」听见耳边响起令人安心的声音,她缓缓睁开双眼,模糊不清的视线经过一段时间才恢复清晰。
此时房里除了小皿和何季展,尚有两名神情焦虑的中年男女站在一旁频频探视。
「怎样,她醒了吗?」两人同时出声问道。
「甜儿姊姊,你醒了!」见到她睁开双眼,小皿赶紧上前扶著她自床上缓缓坐起。
「这是哪儿?我不是还在比赛吗?」记忆显然还停留在昏倒当时,殊不知距离比赛已整整过了三日。
「甜儿!」那两名面貌姣好的中年男女,让她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你、你们是?」她著实不知他们的身分。
张月华听到甜儿发出的疑问,泪水像断线珍珠似地,自美丽的眼中不住流出,并转头向丈夫说道:「天哥,她、她是不是不认得我们了?」
「没事的!她才刚清醒,没事的。」黄天霖揽住她的肩膀,不住低声安慰。
见她哭得如此哀伤欲绝,甜儿不禁内心一酸,几乎也要跟著哭出来。
「甜儿!」何季展冲上前去,担心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季展哥哥,我、我觉得心好痛喔。」话一说完,她双手捧著胸口哭了出来。
何季展焦急之下,也忘了甜儿爹娘在场,赶紧执起她的手腕将一股真气传进她体内经脉,然后送至胸口。
不一会儿,甜儿的双眉逐渐舒缓开来,轻启樱唇说:「我、我记得了!他们说、说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这是真的吗?」
「嗯!」何季展柔声回道,这才不再输出真气。
「当然!」黄天霖夫妇连连点头回应。
「对了,那比赛呢?」
小皿接著回答,「已经结束了!」
那天的厨艺大赛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暂停,但随即又恢复赛程,不过甜儿却因昏迷不醒,而无缘争取御用尚食的头衔。
「是吗?」她的语气平淡,似乎没有将比赛的得失放在心上。
经过何季展真气的灌注,甜儿稍稍回复精神,不过脸色犹然苍白。她将视线停在眼前亲生爹娘身上,内心犹豫该不该开口叫他们。
「甜儿!」张月华眼见爱女清醒,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上前一步企图将她揽在怀中。
不过甜儿却对她突来的举动感到一阵惊慌,下意识将身子往後移动,让张月华扑了个空。
「甜儿,你怎麽了?我是你娘啊!」张月华见她闪躲,以为自己不想与她相认,内心一阵激动,眼眶一红,哽咽地说:「我真的是你娘啊,难道你不相信?!」
至今为止,她们母女分开整整十六载。这十六年中她无时无刻不挂念著她的下落,担心她挨饿受冻,担心陈仁锡会对她狠下毒手,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是在泛滥的泪水中醒过来的。如今,好不容易找回爱女,可是她却拒绝她的拥抱,这叫她情何以堪?!
倒是黄天霖见到甜儿此刻困惑的表情,知道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整理心绪,於是他对妻子柔声说道:「算了,我们先让她好好休息吧。」然後转头又对何季展说:「何公子,就麻烦你好好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