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儿茫然地睁开惺松的眼睛,望着他好半天,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现在几点了?你才回来吗?”她问。声音是平和中带着关切,她只化了很淡的妆,看起来很清爽,她原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快十二点了,快回家!”他看看表。“你是明星,你不在意别人的闲言闲语?”
她没有出声,仍旧坐在那儿不动,她那沉静思考的模样,和平日的夸张、做作完全不同。
“你是从她那儿回来?”她轻声问。她从来不是这么轻言细语的人,她今晚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我从哪儿回来你管不着,你走吧!”他冷冷地。
她微微皱眉,眉宇之间闪动的竟是忧郁。忧郁?没看错吗?她是叶芝儿啊!
“思烈,坐下来谈一谈,好吗?”她说。声音里的感情十分复杂。“我等了你整个晚上!”
“我明天早晨有课!”他不情不愿地,能谈出什么结果呢?她永远不肯放过他的!
“十二点半我一定走!”她坐直了。她看来很有诚意,绝对难得的诚意。
“好吧!你要谈什么?”他远远地在她对面坐下来,他眼中有着戒惧,芝儿以往的一切,令他难以信任她。
“我想回美国,我对此地的一切厌倦了!”她说。听得出来,这不是一句气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思烈呆住了,她想回美国?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告诉他?她要回去根本是很简单的事,她已有那边的绿卡,她可以随时买了飞机票就走!
“你想走就走,谁会拉往你不放?”他冷淡地。
她又皱眉,分明对他的话不满,却没有表现出来。
“你不和我一起走?”她说得近乎天真。
“我?”他笑起来,那种带讽刺的笑声,很令人受不了。“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走?我们已经分居了!”
“我——思烈,”她困难地咬着唇,犹豫半晌,矛盾半晌。“以前的一切我们能不能忘了它?我们——可有机会从头来过?”
“你——”他惊愕得不能置信地站起来。“不要跟我开玩笑,你回去吧!”
“我不是开玩笑,真的,相信我,”她轻轻叹息。“思烈,以前的一切,是我太任性了!”
思烈呆立在那儿,他被弄糊涂了,芝儿不是开玩笑的!然而她又岂是肯认错的人”而且就算她认错、她后悔,事情也绝对不能挽回了,绝不能!感情岂是可勉强的!
“我们不能再这样互相伤害下去,”她摇摇头,悔意的确在她眼中扩大。“思烈,只要我们能真正抛开以前,我相信以后我们会快乐和幸福的!”
“不会!绝对不会!”他低沉地吼着,冷漠的脸庞也涨红了。“我们个性根本不适合,任何一方面的勉强迁就,也改变不了结果,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好久,好久,以她的个性——她竟完全不发脾气、不动怒。
“思烈,你对我的成见真是那么深?”她悲哀地问。
“不是成见,你我根本不适合!”他断然说。
“当初结婚之前你考虑过这不适合吗?”她细声地。不是咄咄逼人,却像哀哀细诉。
“没有!我们的婚姻原本就是错误!”他说。他不看她,他要使自己的语气更坚定些。
“为什么我们不想办法——弥补这错误呢?”她吸一口气,或者——她是真心希望挽回一切吧?
她不能控制心中猛烈的妒意,那就表示她仍然深爱思烈,但这爱——还有更好的表达方式吗?她原是骄傲的女孩。她今夜已经一脚踩扁了自尊,她希望挽回。“我们都错过,这不该只怪单方面,是不是?”
“不必补救,所有的错在我,是我一手造成的,”他完全不理会她的低声下气。“我相信分开对大家都好!”
“你认为分开一定对大家都好?”她问。仍是平静的,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味道。
“至少不再有伤害!”他沉声说。
她沉默了一阵,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今夜的态度一直都异于平日。
“我伤害了你吗?思烈!”她问。
思烈雕刻般的脸上有一丝细微的变化,他努力地克制往了,是谁伤害了谁呢?
“不必讨论谁伤害谁,我的目的是——结束这段不适合的婚姻!”他生硬地说:“我不勉强你同意离婚,无论如何我们已分居!”
“她——肯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你?”芝儿问。“她”自然是李颖,提起李颖的名字,芝儿似乎也累了。
“我们没有想过这问题!”他不能让芝儿知道半年后他们将离开的事。芝儿现在绝对正常,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会发了疯一般?“目前这样很好,她是个注重精神满足的女孩!”
芝儿摇摇头,自嘲地笑一笑。
“我根本比不上她,她是幸福的!”她说。
“我早说过你们不需要比较,你们根本不同——”思烈认真地说:“我对不起你,我也不适合你,以你的条件,我相信能找到更好的男朋友!”
“更好的?有吗?”她又笑了。
“我们——哎!我们不谈这个问题,太晚了,你还是快回家!”他一下子烦躁起来,报纸上那些消息可是芝儿故意透露的?若是她——她又何必装出这副可怜兮兮、委曲求全的模样呢?她的目的是什么?
“好,我回家!”她很爽快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以前我的态度一直不好,我想改变一下,或者——你愿考虑我说的话?”
“不,芝儿,在我心里我们那一段婚姻已经——死了,我们再也没有可能在一起!”他严肃、认真又肯定得无与伦比。“如果你愿意——离婚,我会万分感激,真的!”
“只是——这样?”她失神地望着他。
她今夜真是不同,难道她又受了什么打击?她的电影事业很不顺利?
“芝儿,你——那个圈子你还是不要再待下去了,经济方面我绝对可以负担你!”他真心地说。毕竟,他们曾是两年的夫妇,看她这模样,他很不忍。
“电影圈子难不倒我,”她自负地笑了。“也不是钱的问题,大不了我还可以回台中的家!”
“但是你看来——”他摇摇头,不让自己说下去。
“你还有点关心我?我很开心,”她又笑。“昨天我爸和妈都到台北来了!”
“哦——”思烈无言以对。她的父母该是他的岳父母。
“爸很生气,是为了报上的那些绯闻,”她叹一口气,在大门边的沙发坐下来。“他说是我对不起你!”
“不——唉!我明天去看他们!”他为难又矛盾地。
“他们回去了!”她自嘲地摇头。“他们不明白,那些绯闻有几成是真的呢?这是宣传世界,要名不要命,可惜大多数人都信白纸黑字,我也不想分辩!”
“为什么不解释?”他很意外。
“事实上也是我坏,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她耸耸肩。“红杏出墙的妻子,是不是?”
他皱眉,低头无言。无论他处在什么社会,他拿什么护照,他生活在如何先进、新潮的国家,他依然是中国人,这一点是永远不能改变的,他内心仍然存有传统观念!
“我愿意他们认为我对不起你,”她再说:“事实上,你一直在他们心目中有最好的形象,我不想破坏!”
她内心也有善良、可爱的一面,是不是?只是——人生的事就是这样,有的地方转进了死角,就一辈子也转不出来了。
“该多留他们住两天!”思烈不知道说什么好。芝儿的父母对他很好,不能因为芝儿而抹煞了他们对他的感情。
“他们不愿意,也不习惯繁华的台北!”她摇头。
“是他们——要你回美国的?”他突然想起来。
“我自己!”她摇摇头。“回台北的这些日子我好累,我觉得心境一下子老了十年!”
“但是你曾经诅咒美国平淡的生活!”他说。
“人是会要的!”她摇摇头。“没有今日的累和心境苍老,我怎能了解平淡的好处!”
他很想告诉她太迟了。迟得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他没有说出来,他不忍再打击她。
“然而经历了耀眼生辉的生活,又岂是那么容易归于平淡?”他摇头。
“思烈——”她犹豫着,矛盾着,内心激烈地争战着。“只要你肯——我回美国之后一定彻底改变,一次的教训已经够了,我不会再错第二次!”
“我——抱歉,芝儿!”他摇摇头,诚挚而坦然地望着她。”勉强的感情会很痛苦,我不想再试!”
她失望地呆怔了一会儿。
“我们真是再无希望?”她低声问。
“芝儿——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他说得困难。或者他也有些了解芝儿内心的爱恨相缠,然而谁在感情上不自私?虽然他对芝儿颇有歉意,经过了两年的痛苦婚姻,他今天才找到幸福,抓牢爱情,他没有理田为她放弃。最大的原因,他不爱她,或者喜欢过,却不是爱!“我们是不可能再共同生活的!”
“我明白!我明白!”她黯然点头。“爱情原是残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其中没有怜悯!”
“我——曾经很喜欢你,却不是爱!”他吸一口气,勇敢地说了。“我真的抱歉!”
她沉默良久,直到收敛了眼中最后一丝泪影。她是骄傲的,她爱,她却不能乞怜,她是那么痛苦,那么矛盾,她不能恨李颖吗?她不能忌妒吗?李颖得到了思烈全部的感情,而她——比乞丐还不如!
“你真的很爱她?”她问。今晚她始终没有激动,没有过分的言行,她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好?她可是终于想通了?终于死心了?
“我愿为她放弃一切!”他想也不想地就说,而且肯定、坚决得令人心颤。
“包括事业、名誊、金钱?”她再问。眼中的光芒开始慢慢凝聚。
“是的!”他说:“我曾拥有过一切,可是我不曾快乐!”
“她也肯为你牺牲一切?”她不放松。
“感情是互相的,是双方面的!”他含蓄地,不直接回答。“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知道多一点才能考虑值不值得成全你们!”她笑起来,笑得非常特别。
成全?思烈以为自己听错了,芝儿说成全?
“芝儿——”他激动起来。
“我只说考虑!”她立刻打断他的话。
“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感激你!” 他望着她。芝儿原也是个美丽、单纯的女孩子,是他伤了她的心,令她变成如今的模样吧!爱情有时候不只不可爱还异常可怕!
“哦——报上有些隐约暗示的消息,是不是指李颖和你?”她突然问。
“你也知道?”他问。
“我有眼睛,能看报的!”她渐渐恢复平日的神态了。“是什么人在作怪呢?”
“不知道!”他摇摇头。
“你们一定以为是我,可是我可以发誓,我叶芝儿不会这么鬼祟,若是我,我会正大光明的开记者招待会!”
“我知道不是你,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是你!”他说。这是真心话。
“哦——”她相当意外。“不是我是谁?”
“我总会知道的!”他狠狠地。“我最痛恨暗箭伤人、见不得光的人!”
“要不要我帮你查一查?”她问。
“不必!”他冷哼一声。
“那——”她站起来,看他一眼。“我走了!”
拉开门,她大步走出去,她早已独来独往惯了,即使在美国时,思烈也对她漠不关心。
“等着——我送你!”在大门关上之前,他抓着车匙追来。“太晚了!”
她鼻子一酸,眼圈儿也红了,她却立刻戴了太阳眼镜,她不要任何人知道她的感受。
“明星和太阳镜是分不开了!” 她朗声说。
芝儿——唉!
第六章
农历年一过,天气就变得很暖和了,尤其阳明山上,似乎真的已嗅到春天的气息。
怕冷的李颖离开了她的棉被、她的床、她的厚重衣服、她的火炉,像个冬眠的虫儿,当春天来到,她又活跃起亲。
她又恢复了每天清晨梯田散步,吸收一点清新的空气和朝阳中的灵气,她那略显苍白、小巧精致的脸儿也染上了嫣红,所有的一切都像春草般的欣欣向荣。
春天将临,暑假是不是快到了呢?暑假!那会是她生命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
也许因为有了希望,她不再把那些是非、谣言放在心上,随便让人家去说吧!既然不能禁止别人不说,沉默不语该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报上影射的写了几次,看她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也就无趣地停了手。
我们有些古老的谚语的确有道理,像这句——谣言止于智者。她不是智者,可是她够冷静,能沉默!她的生活过得平稳而快乐,她对所有的一切要求不高,只要思烈伴在身边就满足了,真的,因为他,她已再没有任何争强好胜的名利之心,甚至于她在打算《陌上归人》将是她最后一本书。离开台湾之后,她就一心一意的做思烈的好伴侣、好妻子,她不要有任何事来分心,她也绝不愿为其他人、其他事去花时间。
她又继续写《陌上归人》,写得不快,却能写下去。这本书真是随着她的心情在进展着,她自己也能在写出来的又字中看到希望、看到美满、看到幸福。她现在是朝这条美好的路写下去,她希望现实也一如小说,他们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会吗?
芝儿说大团圆结局太俗气。俗气也罢,只要能和思烈在一起,即使目不识丁,即使去做一个无知农妇也无妨,她不在意俗气,她渴望圆满。
写完一段稿,心情出奇地好,她决定自己到报馆去一趟。好久没见主编了,去问问他对这个长篇的看法也好,也顺便拿一些读者信。
说去就去,她穿一件窄裤脚牛仔裤,一件白色印深蓝字的长袖厚T恤,随便拢一拢头发就出门。
“回不回来晚餐?”母亲追到大门口。
“我会打电话回来!”她嫣然一笑。
正好一班公路局班车经过,她跳上车,今天真是一切顺利。
她在计划着,送完稿之后径自去思烈那儿,先不给他电话,让他有意外的惊喜。反正时间还早,思烈就算要上阳明山,打电话去她家也会知道她不在。
思烈实在是很有分寸的男人,他永远不会做过火的事,他宁愿在外面吃晚餐或自己煎一块牛排,也不肯轻易做她家餐桌上的不速客,除非得到邀请。不像有些人,见过几次面就自来熟得像一家人,真叫人受不了!
☆☆☆
李颖到报馆里转一圈,找不到副刊主编,只好在收发室交了稿,匆匆离开。嗯——她站在马路上看表,还不到四点,这个时候去思烈那儿会不会打扰他?她知道他要看许多从国外订回来的学术性书籍,还要预备第二天的课——去吧!如果他没有空,最多她坐在一边不出声,她心中有股奇异的渴望,她要立刻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