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时捷”平稳地驶在空旷的街道上,小小的车厢里沉默而静谧,温柔而愉快,他们都不出声,他们都不想打破这种美好的气氛,直到将近阳明山脚。
“为什么你会在那儿?”她终于问。
“我很闷,想去喝杯酒,结果看见你坐在那儿!”他说。
“你来了多久?”她再问。声音里再无一丝冷傲。
“四个钟头!”他微微对她一笑。他是那种不需要笑就有足够吸引力的男人,这笑——怎么说呢?令她心弦震动,永不停止。“我以为你在等人,我以为你不愿意见我,所以我没有过去!”
“我是在等人!”她也微笑,那微笑像一朵盛开的百合。“等一个拿去我心的人把心还给我!”
“我不知道,在你面前——我一无是处,我总是错,一错再错,”他摇摇头,自嘲地笑。“或者是我迟钝,或者是我——根本不敢这么想,我真——这么幸运?”
“把心放在人家那儿又不被重视是很痛苦,很难受的事,”她也摇头。“两年了,我想——我大概注定这一辈子不会有心了,我想把身体当作蒲公英般,任风吹得四分五裂,吹到天涯海角!”
“不行,不能这么残忍,”他低吼。“你若四分五裂,被风吹到天涯海角,我就是穷一生的时间、精神也要把你找回来,令你再完整!”
“所以我说——答案原在你身上!”她舔一舔唇,好俏,好女人味的一个动作。
“我太蠢,我真是太蠢!”他叹息。“好在还不晚,李颖,我们还有机会,还有时间,是吗?”
“我总是在等着!”她说。
“只要你等,我就有足够的信心!”他肯定地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拦阻我们!”
她微微一笑,不再言语。他们不需要太多言语,他们的心灵、精神、感情已合而为一,绝对相通的。停车在她家园外,她望着他甜甜一笑,待抽出他掌中的手下车,他却握得更紧,并微微用力把她拉到胸前。
“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来梯田!”他说。他们隔得很近,他口中的热气吹到她脸上,有一丝神秘的微痒。
“不,我不睡觉,”她垂下眼睑。“我精神很好,我要写一点稿!”
“‘陌上归人’?”他轻轻托起她下巴。“你想到了结局?”
她摇摇头。冷漠,骄傲,洒脱的她也会羞涩,毫无保留的爱使她脱掉了两年来造成的硬壳,她找回了自我!
“嗯!”她的眸子迅速在他脸上一溜,又躲回眼睑下。“结局——不是我一个人能安排的!”
“我帮你,我们共同安排那个结局。我要它美满,幸福!”他说:“我有信心!”
“那还有好长一段路,还得付出许多精神,力量,也许——眼泪!”她说。有丝担忧。
“不要眼泪,我不要眼泪!”他吻住她。
这不是开始,不是结果,却——也是开始,也是结果。
李颖,思烈,芝儿,像一团扯乱了的线,纠缠不清,难分难解。真是再无眼泪?
☆☆☆
当潘少良第三十七次失望地放下电话,房门轻响,护士文小姐探进头来说:“有位叶小姐来见你!”
少良振作一下,不论来的病人是谁他都要接见,总不能说找不到李颖就连工作也放下了,是不?
“请她进来!”少良吸一口气。
文小姐出去,立刻就带进来一个女孩子,是那种看一眼就能令你记牢的女孩子。那爆炸型的头发,野而媚的脸。浓浓的化妆,抢眼的新颖服装——叶小姐?少良心中一动,立刻知道是谁来了。
“请坐,叶芝儿小姐!”少良温文有礼地。
“你知道我是叶芝儿?”她满足地笑起采。“你在报上看见我的照片?在电视里看见我的访问?你这个医生真与众不同嘛!”
少良淡淡一笑,他并不在意芝儿的夸张,芝儿的自以为是,芝儿和他没有关系,她只不过是个求医的病人。
“叶小姐哪儿不舒服?”他问。脸上是职业式的笑容。
”叫我芝儿好了,”她眨眨眼。“所有的朋友都这么叫我,我们也算得上朋友,是不是?”
“是!”少良很有风度。
“说实话,我根本没有什么病,”芝儿笑得有丝狡猾。“我是特地来看看你的!”
“看我?为什么?”少良忍不住皱眉。这个什么枝儿叶儿的确是个难惹的人物。
“李颖没告诉你吗?我和她是老同学,老朋友,老交情,”芝儿一连串地说:“为了李颖,我自然该来看你!”
“她让你来的?”少良被弄糊涂了。
“怎么会呢?李颖的脾气——她把什么话,什么心事,什么烦恼都放在心里,她才不会跟我说起你,”芝儿比手划脚地,“是思烈告诉我的!”
“韦思烈,”少良点点头。“我见过一次,和李颖一起在‘信陵’碰到的。你是韦夫人!”
“嘘,别这么大声,不能让别人听见,”芝儿半真半假地。“我和他的关系保密,我不想影响前途,何况我和他是分居了的!”
“哦——”少良呆怔一下。芝儿和思烈分居了?那么莫名其妙的妒意和不安都涌上来,他想起思烈和李颖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眼光,那——代表着什么呢?
“很意外?他或李颖没有告诉你?”芝儿问。
“李颖不背着人讲别人闲话,她只讲自己!”少良说。
“对,李颖的个性很特别,”芝儿似乎颇有同感。“她有一套很固执的对人处世方法!”
“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作家,该有自己的风格!”少良还是淡淡地,但每一句话都帮着李颖。
“你对她一往情深?”芝儿盯着他笑。
“说不上,我们认识不久,还没到这种程度,”少良说。这个芝儿,打定主意纠缠不清了?“不过,我欣赏她那型的女孩,有内涵!”
“是吗?”芝儿虽然在笑,眼中却掠过妒意,她不能忍受任何人赞美李颖,她的笑容也变得勉强。“好像欣赏她的人还不少呢!她的名气很响!”
“我想——内涵与名气无关,欣赏她的人也绝不因为她的名气,不是吗?”少良忍不往说。
芝儿来见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不知道,因为我不是男人,”芝地耸耸肩。“以女人的眼光——她那一型女孩并不可爱!”
“好在你不是男人,”少良笑起来。“否则岂不多一个对手?”
芝儿眼珠儿一转——她实在有对过分灵活的眼珠,女孩子眼珠太灵活,总给人狡猾,虚伪,不正经的感觉,她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知道吗?潘少良,”芝儿神秘兮兮地说:“还有一个人也欣赏李颖,发狂地欣赏!”
“哦——有一个人吗?谁?”少良问。芝儿来此地的目的该不是挑拨离间吧?她似乎针对着李颖。
“韦思烈!”芝儿奇异地笑看。“为了李颖——我看他就快发疯了!”
“什么?韦——”少良摇摇头,住口不说。芝儿是来寻开心,开他玩笑的吧?说了半天——怎么把思烈和李颖给拉在一起,思烈是她丈夫啊!“叶小姐,我还有病人在等,我们能不能有空再聊?”
“你不相信我的话?”芝儿神经兮兮地指着少良。“潘少良,有一天你碰得头破血流时可别怪我没先通知你,我说的话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实!”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叶小姐,”少良摇摇头。“我和李颖只是朋友,我相信不会头破血流的!”
“我知道你不会信,哪有老婆来讲丈夫闲话的呢?”芝儿夸张地叹口气。“但是,思烈是为她才和我分居,也为她而回台湾,我绝不骗你!”
”不论是真是假,相信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少良神色有些变。“我说过,我和李颖只是朋友!”
“潘少良,你可别以为我安了什么坏心啊!”她忽然说:“我这个人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绝对不想破坏你和李颖的感情,真的!”
“我明白的!”少良很有风度地笑。他心里却在想,思烈那种男人中的男人,怎么会娶了这么一个太太?
“而且我来的最大目的——”她挤挤眼,笑得促狭。“我对你好奇,一定要看看你!”
“你开玩笑,叶小姐,我只是个平凡的医生!”少良摇头。遇到芝儿这种人,真是有理说不清。
“真话,”芝儿拍拍他的手,站起来。“即使你只是个平凡的医生,能拥有李颖那样的女朋友,你已是不凡!我走了,耽误了你好多时间,下次请你吃饭,再见!”
也不等少良回答,大步地走了出去。
少良不能相信,芝儿这么来一趟是为了好奇?为了想见见他!所谓李颖的男朋友?
护士文小姐又探进头来,少良阻止她再让病人进来,然后又拿起电话。
无论如何今天不找到李颖他不死心。
接电话的是李颖那和蔼、慈祥又亲切的母亲,她好像听得出少良的声音。
“少良,是吗?”李颖母亲说:“你等一等,颖颖刚从书房出来,我让她来接电话!”
少良长长地透一口气,他终于找到了李颖。
“李颖!”电话里传来李颖轻快、开朗又洒脱的声音。“潘少良医生?”
“又来了,连名带姓还加职业的称呼,是不是要招我入急诊室呢?”少良带笑地抗议着。
“妈妈说你打了十万次电话来,有急事?”李颖似乎心情出奇地好,说话也愉快又幽默。
“前几天答应你去看电影,结果有手术要做,现在有空,是不是该补请?”他说。
“这几天轮到我没空了,”她说:“我又进入‘战斗’状态,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写稿!”
“那一本《陌上归人》?”他问。声音有丝特别。
“别告诉我你也在看这篇小说!”她叫起来。“潘少良,这本小说你不许看!”
“为什么?登在报上谁都能看嘛!”少良说:“那个女主角有熟悉的影子,有人说是写你自己!”
“开玩笑,我没有自恋狂,为什么写自己?”她还是叫。“答应我。别再看了!”
“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他说。颇有深意。
”好,你若再看就别再见我,”她说:“哪有医生无聊得去追连载小说的?”
“威胁我吗?”少良笑了。“到底是不是写你自己?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
“随你怎么说,”她沉默一下。“你还没有说找我做什么?只为看电影?”
“我们至少一星期没见面了,是不是?”少良说:“而且——李颖,你一定猜不到谁到我医务所来过!”
电话里一阵短暂的沉默。
“叶芝儿?”她问。她是极度敏感的人,她竟能一口说出芝儿的名字。
“你是怎么猜到的?李颖,”少良忍不往嚷着。“你知道她要来?她告诉你的?”
“我能猜到,是因为我了解她!”李颖淡淡地。提起芝儿,她连喜怒哀乐都没有了。
“那么你能猜到她为什么来?”少良感兴趣地。这两个出色的女孩子之间,到底有些什么?
“自然不是生病!”她肯定地说:“她一定因为好奇而来看看你,而且——说了一些话!”
“说了一些话!”少良轻笑。“李颖,我以为你刚才在我办公室外面!”
“我这爬格子动物惟一的长处是想像力丰富!”她有些自嘲。
“李颖——”少良犹豫半晌。“韦思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指你们——三个!”
“他的事我不清楚,你该问他!”她否认得一干二净。“你该知道我不喜欢理别人的事!”
“叶芝儿说——他们分居了!”少良说。
电话里一下子就静下来,静得连呼吸声也没有了,李颖——还在听电话吗?她怎么了?
“李颖,是不是我说错了话?”少良开始不安。
“不是,”李颖声音很冷静,而且很遥远,很激烈。“看来你这做医生的还真知道不少事!”
“你——别误会,刚才叶芝儿说的,绝不是我有心探听别人隐私!”少良尴尬地说。
“她说的自然不只这么一点,是不是?”李颖冷笑。“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选了你来说!”
“李颖——”少良急得满手是汗。
“她有权说,你也有权听,”李颖大概真是在生气了,她的声音依然平静,语气却——冷酷。“嘴和耳朵是你们的。我希望的是——请你下次不必再对我复述!”
“李颖——李颖——”少良的心直往下沉,他是无辜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只不过随便说了两句,李颖真是如此地在意?这在意——是否又太落痕迹?“如果我说错了,请原谅我,我以为——”
“你没有错!”李颖冷然地说。
少良呆怔一下,懊恼和悔意令他真恨不得打自己两耳光子,他从来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人,刚才他为什么要对李颖讲那些芝儿说过的话?他原可不提的,他是压抑不往心中那丝酸溜溜的醋意,是吗?是吗?他在忌妒了。
忌妒?他愕一下,那表示他对李颖——他已经陷了下去,是不是?
“李颖,你等我,我马上来!”他又喘气又流汗。“我当面跟你解释,我——”
“不必,你不必来,”李颖漠然地说:“事情并不需要解释,而且,我没空!”
“李颖——”少良是不是碰到一堵钢墙?他再也没有希望了?是吗?”我十分钟赶来,我一定要见你——”
“不,别来,”李颖真像一块高速钢,她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厉害?今天以前他们不还是有说有笑吗?现在他们已不再是朋友?“我没空,而且——不方便!”
“不——方便?”少民听不懂,有什么不方便吗?这是拒绝的理由吗?不方便?
“是的,”李颖平心静气地说:“思烈在这儿,韦思烈!”
“韦——思烈?”少良脑子里轰然一声,真是韦思烈?那么——那么——
“芝儿若告诉了你一些话,我可以证明,她说的一切全是真的!”李颖再说。
又一阵子沉默,少良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是个医生,他原是个修养很好的男人。
“我明白了!”他吸一口气。“韦思烈是我见过所有男人中最出色的,我想——我不该再打扰你!”
“谢谢你能明白!”李颖的声音里这才有一丝暖意。
“我不明白岂不自讨苦吃?”他笑了。“再见,希望你们有一个愉快的黄昏!”
“会的!”她果然是愉快的,因为思烈?
“你知道吗?李颖,”他并没有放下电话。“我又羡慕思烈又忌妒,因为我从来不能影响你的情绪!”
“这不能怪你,少良,”李颖由衷地说:“你的条件比许多人都好,也绝不比他——思烈差,只是,我们认识的迟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