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展飏被她脸上的表情给震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姊姊,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没夜没日,拚命念书挤进甄试?你以为我假日不想和同学出去玩,喜欢待在那个闷死人的小工厂,重复做那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你以为妈妈省吃俭用,每天计算着哪个超市在特价,是因为她热衷跟一堆婆婆妈妈去人挤人?你以为爸爸不想趁着身体硬朗,出国玩个几趟?你除了你的小女朋友之外,你有没有想过,为了让你出国念书,别人付出了什么,你又努力了什么?!”
章纯缦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叫,她的眼角不断迸出眼泪而下自觉,继续吼着:“你的爱情很珍贵,你想保护你的爱情,你有没有想过爸妈,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争吵?我呢?我又拥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我甚至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妈亲生的……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到最后,章纯缦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或是说了什么,她只想把满肚子的苦闷吐出来,整个人已呈现恍惚。
章展飏嘴巴张得大大的,他太震惊了,他不知道一向疼他的姊姊,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埋怨。
“我不要出国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是吗?你不必再去工作,我也可以半工半读……”他低声地说,想平抚姊姊的情绪。
“她都说了,会等你,为什么你却反而没信心……我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要欺骗我?我是那么地相信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失神地跌坐在地板上,掩面痛哭……
“姊……”章展飏不知所措,拉起瘫软的章纯缦,将她扶回她的房间,一路懊恼自己忽略姊姊内心的压抑。“我知道了,你别难过,我会听妈的话……”他反覆地说,只希望止住她奔腾的泪水。
“没有用的,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章纯缦回自己房间,扑倒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哭到累了、涩了,昏沉沈地睡去,至于自己和章展飏说过的话,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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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展飏按着母亲的安排出国,一年后,他的女友也努力申请到同一州的学校,章纯缦仍旧在学校、工作、家庭三个定点往返,日子在相同的模式下,一天一天过去。
毕业前,她以优越的在校成绩以及应试成绩,考进了日系经营的百货公司,担任行政工作。
她搬离高雄,逃也似的,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
经过一个月的职前训练,确定分派到台北总管理处。
台北,除了四年前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她没再踏上过这个城市,当双脚跨入现代、充满人潮及丰富色彩的各式广告看板的台北车站,她的心像被人紧紧地掐住,渗出血水。
忽视,不代表不存在。
那份痛觉与屈辱,此刻才鲜明地涌上来。
她会好好的,她如此告诉自己。
这是她新的人生,远离过去,重新开始。
她不再单纯无知,不再纯善无害,她懂得如何运用甜美清纯的外貌与人保持亲近却不亲密的距离,懂得以金钱向母亲换来自由的空气,懂得想要改变命运,只有累积自己的实力,努力争取。
她闭上眼,想像未来的生活蓝图,冷不防地被撞了一下。
睁开眼,一位衣着虽然有些褪色但还算整洁,看不出年纪的女人站在她面前。
之所以看不出年纪,是因为对方的容貌是清秀的,但眼神及体态却透着沧桑与疲累。
“小姐……”那女人开口说:“我女儿生病了,我急着要赶回高雄,可是我的钱包刚才被偷走了,”她拿起被割破了一个大洞的大包包给章纯缦看。“可不可以借我一千元?我一定会还你的,对不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或许是听见“高雄”两个字,让章纯缦生出同乡的情感,或许是她提及女儿时流露出的母爱,让她感动,她从皮夹中掏出两千元,递给对方。“给你女儿买些营养的食物,希望她早日康复。”
对方眼中闪过不知是讶异还是感动,她急忙将钱塞进长裤的口袋里,又从大袋子里的夹层拿出纸笔。“小姐,你留电话给我……我会还你钱的。”
“不用了,保重。”
章纯缦轻巧地越过她,随着人潮走向出口。
第七章
百货公司总管理处的总务工作虽然琐碎却不复杂,按着前辈教导的工作流程,两个月的时间,章纯缦便已得心应手。
按照各个分公司传送来的采购品项,填写各式单据,层层向上送,偶尔接触下游厂商的业务代表,一切依公司规定行事。
“小缦,晚上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公司的前辈慧茹姊邀她。“小乔最近在追一个帅哥,要我们帮她壮胆,那间餐厅的料理还不错,要不要?”
小乔是与章纯缦同期进公司的女孩,热情活泼,同样很得人缘。
章纯缦微笑答应。
因为一半薪水要寄回去给妈妈,加上还不习惯台北人愈夜愈疯狂的步调,她偶尔才与同事出去,这是前辈叮咛她,在职场上必要的互动。
她住的地方离公司比较远,回去换完衣服再坐车到餐厅时,另外五位同事点的餐已经陆续送上来。
餐厅里有萨克斯风吹奏,复古略带斑驳颓靡的调性装潢,有种无拘无束而随兴的气味。
墙上挂着六0年代披头四的手绘海报,以及四0、五0年代的经典电影剧照,章纯缦无端想起,冯子海的房间里,也有不少类似的收藏。
她点完餐,静静听小乔兴奋又压抑地叙述发现这间店以及与老板几次巧遇的过程,说他如何的迷人、如何的温柔,同事似乎对这件事已经相当熟悉,不时提醒她与之前叙述的差异,小乔则噘着嘴,不好意思自己的加油添醋。
餐后饮料送上,小乔开始坐立难安。“怎么还没看到人……”
“你也矜持一点,每天下班就往这里跑,别把人家吓跑了。”慧茹姊取笑她一副芳心难耐的模样。
“哎呀,他来的时候我就会淑女一点的啦!”小乔鼓起腮帮子,撒娇地说:“要记得帮我说好话,比如贤慧啦、乖巧之类的。”
大家被她直率的表现给逗笑了。
“啊……阿海,这边、这边——”小乔突然拉直身体,朝门口猛挥手。
旁边的人立刻将她拉回,低声地说:“不是说要淑女一点……”
大家目光全转向门口,没注意到章纯缦被口中的义大利面噎住,不停咳嗽。
阿海?!章纯缦赶紧抓了水杯,吞下梗在喉咙的食物,僵起背脊,不敢回头。
“阿海,你坐这边。”小乔拉开预留在自己旁边的椅子,就在章纯缦的正对面。
章纯缦低下头,假装细嚼口中的食物,可惜盘子里只剩五、六个螺旋状的义大利面,再努力也撑不了多少时间。
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欣长身影,在她面前坐下。
“来很久了?”那个身影开口说话,声音低沉温和。
章纯缦的心开始无法抑制地狂跳,握着叉子的手不停抖动,两脚更是僵硬地无法挪动半分。
她听出来了——
的确是冯子海的声音。
章纯缦食不下咽,所有食物都堆在口腔里,胃不舒服地直翻腾。“对不起……唔……”她喃了一句,一鼓作气,起身冲往化妆室。
“小缦——”
“你怎么了?”
离开椅子后,章纯缦听见背后关切的话语,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冲进化妆室后,一股脑儿地将刚才吞下的食物,全吐了出来。
吐完后,她双手捣着胃,虚弱地靠着厕所的门板。
真的是他……
章纯缦慌了,没想到会这么毫无预警地遇上他。
而且,他竟然就是小乔喜欢的对象!
该怎么办?
她的脑中一片混沌——
以身体不舒服的理由先离开?
还是假装不认识?
她六神无主,慌乱仓皇,她不想再跟他有牵扯,也不要因为他,再让平静的生活掀起任何波澜……
不过,也许,他早就把她忘了,她凄凄地想。
他的身边一定不乏像小乔这样心仪他的女人,他的魅力,她在四年前就领教过了。
她闭上眼,深呼吸,稳住心神,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再受他影响,他是不相干的人、他是不相干的人,反覆几次,才颤颤地拉开门锁。
冯子海背靠着女化妆室外头的墙面,脸上的表情是激动、是狂喜。
她低头想匆匆越过他,却被他一把揽住,无力的身体让这一扯,整个人贴上他的胸膛。
“小缦,不认得我了?”他听似轻松的语调其实包含着些许不确定。他足足等了她四年,却在参加她的毕业典礼时扑了空,而终于见到她的此时,却只见她一脸漠然。四年来,他想像了几十种的重逢画面,独独没有想过她可能忘了他……
“对不起,我并不认识你。”章纯缦毫不考虑地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他。
冯子海在听见自她口中说出“我不认识你”这句话时,整个人僵住了,心脏犹如被刀刃划过,鲜血淋漓……
他知道她会怨他,也该怨他,毕竟他擅自决定用那样残忍的方式将她推开。但,如此冷漠冰冷的语气,却不是他所认识的章纯缦,那个善良单纯的章纯缦。
他想跟上她离开的脚步,却突然觉得,举步维艰……
冯子海坐回座位,静静地凝视着章纯缦。
那原本只及肩的头发长了,发梢微鬈,轻柔飘逸。五宫褪去稚气,扑着淡淡的薄妆,透出底下粉嫩的肌肤,而记忆中那张总是挂着笑意的脸庞,此时微敛着眉,添了几分成熟。她真的长大了,出落得更细致优雅……冯子海感动地想。
同事见章纯缦回来后直压着腹部,纷纷表示关心——
“小缦,你不舒服吗?”
“胃痛吗?要不要载你去看医生?”
章纯缦脸色发白,摇摇头。
小乔发现冯子海的视线一直盯着章纯缦,好奇地问:“阿海,你和小缦认识吗?”
“不认识!”章纯缦尖锐地脱口而出,看见众人一脸讶然,才讪讪地补充说:“刚才问过了,他认错人了。”
“喔……”小乔闷闷地应了声,似乎不大相信。
“小乔,不好意思,我想先回去……”她看向小乔,无可避免地要看见冯子海,他的注视像一把火炬,一瞬不移地烧着她,完全无视旁人纳闷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穿梭,顾不得所有人的疑惑,抓起皮包转身就走。
冯子海见她离去,立刻起身追她,在店门外五十公尺处拦住她。
“小缦,别走,你听我说。”
“我不认识你,没必要听你说。”她想挣脱被握住的手腕。
冯子海揽住她的腰,迫得她不得不正面贴近他。
“放开我,我要喊救命了。”她撇开脸,就是不看他。
“我不会再这么轻易地放开你,这一天,你知道我等得……”
“啊!呜——我不听,我不想听!”她捣住双耳大叫,阻止自己听见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冯子海又好气又好笑,记起那次,他拿了客人给她的字条,说着自己胡编的情话,她也是这样喊叫着。
想起过去,他忍不住激动地抱紧她。
让那软柔的身体,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膛,这样的画面,不知有多少次出现在他夜里的梦、白天里的想像。
章纯缦被困在他怀里,同样淡淡的烟草味,宽阔的肩膀,清瘦而有力的手臂,熟悉得令她红了眼眶。
有一刻,她想放弃,放弃自己因一年一年过去而愈来愈根深抵固的怨念,她不只一次对着天空没志气地许愿,如果阿海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让他出现吧!只要告诉她,他还爱她。
她愿意听他解释,愿意原谅他因任何原因对她撒谎……但是,她失望太多次,多到一颗心变得僵化、冷硬……
她不该忘了,他是如何残忍,如何迫不及待地推开她。
“小缦……我知道你没有忘记我,给我时间,听我解释,好吗?”他脸颊抵着她柔软的发丝,柔声地请求。
她静止不动,直到冯子海察觉她的安静,稍稍松开手臂,问她:“怎么了?”
她绷着一张脸,冷冽地直视他,耗尽心力。
“我知道你叫冯子海,那又如何?”她嘲讽地笑。“我并不想听你任何解释,你也没什么需要解释的,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对我一点都不重要。”
“你在说谎……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得出来,你在说谎。”他低下头柔柔地说,并没有因为她的冷言冷语而退却,虽然很痛,但是,他承受得住。
章纯缦听了,下意识移开视线。
他扬起唇角,轻笑了下,她还是这么单纯,这么容易上当。
“随便你信不信,我要走了,小乔在里面等你,有什么话对她说去,别搞错对象了。”她话说完,轻咬了下唇,怎么觉得听起来好酸。
“不会搞错,你比小乔重要一百倍、一万倍,从一开始,我要的,就只有你一个人。”
“你……”她恼了,她不该停下来听他这些不负责任的花言巧语。
“我怎么?”感觉她的软化,他支起她的下巴,拇指轻画过她的唇。
“很抱歉……”她撇开脸,避开他仍教她心悸的碰触。“我要的,已经不是你。”
冯子海的手僵在空中。
“十八岁,懵懂无知,你以为经过这么多年,我对你还会有什么感觉吗?你不会自大到以为我该一直痴心等待你回头吧?”章纯缦说出更讽刺的话。
想起那段恍若行尸走肉,有体无魂的日子,她涌上苦涩。
为了忘掉一个人,必须将整段记忆全部抹去,包括在民歌餐厅那些朋友和快乐的记忆。
那是她活到十八岁,最开怀、最明亮的日子。
因为冯子海,她将一切都尘封了。
她怎么可能因为他几句话,就转身投入他的怀抱?她恨自己内心一瞬间的动摇,更恨冯子海如此卑劣,将她赤裸裸的感情,任意玩弄。
他垂下手,不发一语。
的确,四年,太漫长的一段日子,是他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小缦了解他这四年来等待的心情,她会谅解他当初的离开。
但是,前提必须是——她还爱他。
她拒绝去看他眼中流露的痛苦,见他松开手,她硬下心,转身离开。
冯子海立在原地,忍住不去追章纯缦,现在的他,一片茫然。
他没了信心,无法辨别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恨意,是如此明确地深刻在她的表情中。
他苦笑,乍见她时的欣喜,此时像被泼了一桶冰水,从头凉到脚。
从口袋掏出烟盒,点了根烟,将白色烟雾喷向天空,他不禁要想,四年前的那个决定,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