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晓雷眼见自己已走投无路,不敢稍有迟疑,抱着葛月滚下了河堤……
失去知觉之前,葛月听见远处传来了警笛声。
“杜先生呢?”
在医院里一醒过来,葛月就焦急地追问护士。护士听不懂她的话,猜得出她问的是和她一起被送进医院的杜晓雷,于是带她去了另一间病房。
杜晓雷头部和膝盖都缠着绷带,双眼紧闭,躺在病床上的模样看来好虚弱。
“晓雷!”她冲至床沿,紧握住他的手,接连喊了好几声。
护士比手画脚地要她别激动,传达了他只是睡了,身上的伤已无大碍的讯息。
她总算稍稍放了心,不再喊他,但泪已一滴滴落在被单上。
“葛月……”
过了好久,她听见他羸弱地呼唤,急忙将眼泪擦干。
“你醒了吗?”
“你没事吧?”他终于完全张开眼睛,反手握住她的。
“我没事,我是被吓晕的。不像你,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这么重的伤。”
想起在他的全力呵护下,她身上只有轻微的擦伤,感动的泪水又盈满眼眶。
“我是男人,应该保护你的,你是需要保护的。”
“别再讲话了,你需要休息,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点点头,他幸福地笑了,幸福地又闭上眼睛。创痛中,他享受着来自一个了解自己的女孩的关心。
隔天上午,杜晓雷立刻打了电话回台北,交代员工一些事之后,继续待在病房里。
“怎么办?你还得住两天医院。”葛月一直守在身旁。
“这样很好。”他倒开心。“感谢暴走族让我们可以在异国多流连两天,整天腻在一起。”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在她羞红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唇刚移到她的唇畔,叩门声分开了四片唇。
本以为即将推门而入的是护士,却听叩门声再响,响得较前急促。
“谁呀?”她边问边朝房门走。
开了门,她看见的是手提一篮苹果的美丽女子。
第八章
“请问你是?”
“我是来看杜晓雷的。”
葛月立刻就猜出眼前的女子是林霭梅,不因为她说国语的缘故。她请她入内,无措地回头看了杜晓雷一眼。
“怎么晓得我住院了?”他问逐渐靠近的林霭梅。沉着的口吻使葛月判断不出他可也有无措感。
“昨天的夜间新闻报导了河堤上的意外事件。”她省略了细节。虽然他此番前来,尚未去她家探视,但她知道他人在日本。
“一对台湾情侣在河堤上遭到暴走族攻击”的报导使她无法不做联想。只消打一通电话到警局查询,她便证实了这对受伤的“情侣”之一是他。
她接着在床沿坐下的举动使一直站在一旁的葛月出声了。
“晓雷,我出去一下,你们聊。”
他点点头,给她的眼神是十分复杂的。
“她就是你向我提过的那个写文章的女孩?”林霭梅目送葛月离开病房之后,回头平静地问他。
“嗯。”
“她看起来没事,你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
“嗯。”
“这次来怎么没去我家?”
“本来也打算去看看你们,没想到出了意外。”
“那就下次吧,下次你带她一起去我家。”
“再看看吧。”思忖片刻,杜晓雷决定再对她说句违心的话。“其实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这次会一起来是巧合,有下次的可能性很低。”
“这样啊。”她笑得自然,问得和气。“好可惜。我一直鼓励你交个女朋友,你怎么到现在还交不出成绩单呢?”
他扯了下嘴角,企图笑得自然一点。
“柏原先生他——近来好吗?”他问候她的先生。
“好呀,怎么不好?日本人都很长寿,我想他也不会那么快就丢下我。”
“霭梅——”
他胸口一向的压力再次抬头,使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安慰的,愤怒的。
“喔,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你的伤已经不要紧了。所以,我只来看你这一次,你等回台北之后再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就好。”停了停,她笑着说:“你表姐夫要我代为问候你一声。”
“你也替我谢谢他。”他依旧说得压抑。
“我会的。喔,差点忘了问你,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还有,你跟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的?”
“她叫葛月。我帮我姐买花,在花市里认识的,我麻烦她帮忙抬花篮。”
她点点头,从床沿站起。“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葛月在医院大门口等到林霭梅的出现之后,才回到病房里。
一直到他们回台北,有关林霭梅的话题不曾再出现在两人之间。
葛月万万没有想到,林霭梅会打电话给她。
“是,我是葛月。”
“你我在晓雷的病房里有过一面之缘。那天我来去匆忙,没机会跟你讲话,好可惜。”
葛月一时间接不上话。林霭梅温和的口气让她不寒而栗。
“我也觉得很遗憾。”良久,她应酬了一句。
“你跟晓雷还有联络吗?”
“偶尔。”
“你们在一起都聊些什么?”
“聊他和你的事。”
“哦?他还告诉你这些?”
“嗯。我写东西,他大概是想提供我素材吧。”
“你知道多少了?他跟我之间的事。”
葛月又答不出话来了。这一刻,她相信自己真的是个超级理论家。与其说写作是她的兴趣,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很多她在书里教别人做的事、讲的话,都是她自己做不到、说不出的。如果她把自己写进书里,恐怕也只够格当个令人同情的弃妇,绝对成不了夺人所爱的第三者。
“你感觉得出他在讲故事时的心情吗?”
“我想他应该有点后悔吧?他说他的爱情没有修成正果,指的应该就是跟你的这一段。”
葛月直觉地敷衍她,目的在保护自己,也保护杜晓雷。
“讲完了吗?”
“还没。”立刻她又改口。“喔,应该是完了,因为你已经结婚了。”
“是吗?”林霭梅轻笑着问。“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嫁给了什么样的男人?”
“没有。”
“你想知道吗?”
“我猜你嫁的是个好男人,以世俗的标准来看。”
“为什么这么猜?”
“否则你不会放弃杜晓雷。”她替他吐着不平和不屑。
那天她在医院大门附近,看见林霭梅上了一辆豪华轿车,有私人司机。想她必是嫁给了财富,一种很安全的安全感。
“我先生比我大三十岁。”
接下来的一句话震住了葛月。这么大的年龄差距不是她可以接受的,即使那个男人富可敌国。
“你很意外,对不对?”
“呃——是有一点。”
林霭梅又笑了。那笑声听在葛月耳里是凄凉的,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恨意。
“葛月。”笑声停了,她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喊得很沉重。“你会爱上晓雷吗?还是,你已经爱上他了?”
吸了口气,葛月决定说出实情,这部分她很肯定。
“我们已经相爱了。”
“你错了。”
像是头部被人狠敲了一记,葛月愣在当场。
“他无法爱任何一个女人。”林霭梅的声音已变得冰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会解释给你听,但不是现在。改天我再打给你。”
电话被挂断,葛月久久不能思考。
连续几天,葛月都无法思考。那些可以轻松换钱的文字,在听见“他无法爱任何一个女人”之前,可以毫不困难地被写出来、寄出去;而现在,她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她再度处于没有晨昏的状态,夜里睡不着,白天睡不好。
她听见门铃声,但她无法下床应门。
葛母最后不得不拿钥匙开门而入。
“你睡死啦?按了半天铃也不来开门!”她直奔女儿房里,责备声响彻整间房子。“快起来打扮打扮,然后跟我走,你陈叔叔今天过六十大寿,你少给我装死装病的,我今天就是用绑的也要把你绑去见你陈叔叔和他那些亲戚朋友!”
她头昏得无法回答妈妈的话。浑沌间,她想到的是另一个六十岁的男人,林霭梅的丈夫。
“妈,我是真的想睡,不是故意要气你的。”
葛母不信,死拉活拖她下了床,她竟躺在地上继续睡。
“你没怎么样吧?”情况好像不太对,葛母怕她真的有问题,又使劲把她撑回床上躺着,紧张兮兮地摸摸她的脸颊和前额。
“睡饱就好了。”
葛母又起疑心。“葛月,你说实话,你,你,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还是不清醒,但是更不耐烦。
“妈——我只是几天没睡好,想一次睡个够,你干嘛联想力那么丰富啊?受不了!”
“真的吗?”葛母依然半信半疑,不客气地摸了摸女儿的肚皮。“不是最好。既然你说你跟他没怎样,我就姑妄听之。不过我提醒你继续睁亮眼睛,一路平安无事;你不要等哪天出了事再来找我哭诉,说你后悔没听我的话!”见女儿根本没反应,她追问:“为什么几天睡不好?”
葛月连自己都不想回答了,何况是妈妈?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紧闭。
葛母气急败坏地来,垂头丧气地走。
葛月睡到深夜才醒。
突起的声响没吓着她,但她犹豫着该不该接电话。
来电者可能是故事里的男主角,也可能是女主角。女主角舍男主角,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上三十岁的男人,这样的一个故事背后的真相,是她能负荷的吗?
她坦承,自己一直在追寻真相,然而在追寻的同时,她也害怕知道真相。
“喂,葛月吗?”
“是。”是女主角打来的。“请讲。”
林霭梅料她知道自己是谁,于是没报上姓名,直截问道:“晓雷告诉过你,他一直不跟我结婚的理由吗?”
“提过。”
“他现在的经济能力已足够他养好几个家了。你说你们已经相爱,那他可曾向你求过婚?”
葛月听得出她是想间接证明那句“他无法爱任何一个女人”。
“不曾。”
“葛月,晓雷一定对你说了很多我和他邻居那几年里发生的大小事吧?”不待回答,她径往下说:“你也听我说一遍,可以吗?看看我说的和他说的是不是一样。”
“可以,你说吧。”
半个钟头过后,她说有事要忙,于是挂了电话。葛月又听了一些很平淡的东西,然而这些东西正在加深她和杜晓雷的距离。
她感觉得出,林霭梅试图透过这些平淡的东西传达一项讯息,那就是,男女主角的关系曾如贾宝玉和他身上的那块玉一样,一刻不离。
葛月把冷气关了,因为她觉得好冷。打开窗子,她吸了口夏夜的风,发现杜晓雷站在路灯下。
路灯如昨,他的身影如昨。
他消失在路灯下不久,她的门被轻叩三声。
“为什么不按铃?”她开了门立刻掉头回客厅。
“‘谁在敲门?’”他笑着在她身旁坐下。暗示着自己曾看过她这篇短文。
“你是林霭梅的邻居,不是我的;我的邻居是宋绍钧,只有他可以敲我的门。”
“生气啦?因为我好几天没跟你联络?”他的体贴如昨。
“生气?怎么会呢?”她按下遥控器,再度将室内温度订为凉爽的秋季。“早习惯了你这种很‘杜晓雷’的出现方式。你不是早就把提出分手的主动权留给我了吗?我记得我没说过要跟你分手的话,所以你的出现并不令我意外!”
她说的句句是气话,可是最后这些气都消失在他充满思念的眼神里。
“晓雷,我想你!”她扑倒在他怀里。
“我也想你。”
他愈来愈渴望这种紧抱着她的感觉,那是种令他满足、踏实的感觉。
当环境不能对人产生威胁时,令人恐惧的就是自己。葛月能减轻他的恐惧。
吻她能减轻他的恐惧。
“本想先打个电话给你,你的电话一直占线,所以我就直接过来了。”吻干她的泪之后,他解释。“你妈刚才又跟你讲了什么?怎么讲那么久。”
“我不知道。我一听是她就把话筒放在一边凉快,半小时之后再挂上就行了。”她欺骗了他,但她觉得这是必须的欺骗。
她想跟他在一起,很久。
“他告诉过你,说他偷了同学的钱这件事吗?”
“嗯。他是为了你才那么做的。”
葛月替林霭梅强调了该强调的部分。
“污点。这是他的污点。”
林霭梅的冷然使葛月不由得又为杜晓雷抱屈。显然林霭梅并不知道,杜晓雷在为她偷钱之前,已偷过别的东西,偷了好几年。
这个事实令葛月十分安慰。他没骗她,他说过,偷杂货店老板东西的事,他只对她一个人说过。
“你看不起他吗?因为他做了这件事。”
林霭梅沉默了。没错,她是看不起杜晓雷。他既然能为她去偷钱,那他为什么不能再为她牺牲一点男性的尊严?她早已为他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他和她的命运已紧紧相连,他们是同一种出身的人;告诉自己,她之所以能具备比他好的条件,是因为他的牺牲;告诉自己,她必须报答他。但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
他的污点也是她的污点。既然已经有污点了,那么这个污点是大是小就不再重要了。
“葛月,你想过没有?他凭什么有今天?凭什么拥有财富,凭什么享有世俗眼光里所谓的高社会地位?你想过吗?”
她想过,也给了自己答案,所以她从不求证。
“在我生活的这块土地上,一个人只要肯吃苦,不愁没有出头之日。他能有今天的成就,也许还靠了点运气,但我深信,他是个能吃苦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因为你亲眼目睹了他的奋斗过程,再说,古今中外都不乏一夜致富的人。”停下片刻,她沉笃地道:“我相信他。”
“是吗?我倒认为你该相信我才对。”林霭梅立刻回了一句。
“相信你什么?”
“他今日拥有的一切是我给的。”
葛月倏地愣住。林霭梅跟着就说时间已晚,改天再聊。
的确,夜已深,但葛月了无睡意。
杜晓雷今日所拥有的财富和社会地位是林霭梅给的?她想起自己惟一一次被他请去他的办公室,那天他要她坐上他的总经理座椅,说是要她体会一下,他坐在那个位子上时的心情。
她信了林霭梅的说法。
几天过去了,葛月仍不愿正视这个事实,这个她尚未向杜晓雷求证的事实。
这事实必定是故事的转捩点。这个事实导致了男女主角没有明天的命运。
“你瘦了。”
杜晓雷来看她了。她看出他眼底有一抹怜惜,自己的确形容憔悴。
“林霭梅是你的初恋,也是你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个恋人吧?”
她忍住心痛问他。她挥不去那句“他无法爱任何一个女人”。即使林霭梅所指的“女人”不包括她自己,至少也包括了她,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