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愿意帮她解决困难,是看在她不过是一时糊涂,才会犯下那个错误。
一个年轻女子因为一念之差而吃上官司,在人生记录里留下污点,是很可惜的。她很投我的缘,我几乎是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所以我在知道那件事之后就决定为她去跟她老板沟通,让老板原谅她,撤销对她的告诉。”
他还是没听懂事情的来龙去脉,显然,林霭梅对他隐瞒了一些事,很重要的事。
他朝柏原点点头,希望他能多透露一点。
林霭梅在此刻返家,打断了柏原的叙述。
“怎么样?我插的这盆花好看吗?”她把插花课的学习成果放实在茶几上。
两个男人同时赞美了一句。
“你这次来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林霭梅服侍柏原睡下之后,要杜晓雷随她到院子里来谈话。
“我要把公司卖掉,卖的钱全数归你所有。”
她闻言震惊不已。没料到他一下子就说出这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为什么?”
“这几年来我一直活在你的阴影之下,现在我决定摆脱它。”
“为什么?”她没否认他所谓的阴影。“为了她,葛月吗?”
“你为什么打电话给她?你怎么会有她的电话号码?你跟她说那些话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要查出她的电话号码并非难事,你难道不晓得只要有钱,什么事办不到?”她变得激动。“我没跟她说什么,只不过把你我的悲剧告诉她而已。你不是想提供她写作题材吗?我怕你说得不够完整,替你做点补充罢了。我相信你没有勇气把我们的最后一晚告诉她。”
“你错了,我对她没有任何保留。”
“你却没对我说实话!没告诉我说你爱上她,早就爱上她!”她忿忿道着:“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这件事?我说过你可以交女朋友,可以结婚,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想保护她。”
“保护她?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我不会解释,直觉地想保护她,如此而已。”他不想说她可能会伤害葛月。
“是她要你把一切还给我吗?”
“不是。是我自己决定这么做的。”
她冷哼。“我该对你刮目相看吗?你不是一向坚持,要等自己有了一切之后才肯成家吗?现在呢?现在你却想先让自己一无所有,然后才要成家。造成你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原因是什么?”
“我想重新活一遍,为我自己。”他顿了顿。“不为成家,葛月跟我已经分手了。”
这话教她更惶恐了。
“你不是为了她才想摆脱我?”
她无异已承认自己想一辈子绑住他。
“霭梅,你对我隐瞒了一些事,对不对?今天下午柏原先生跟我提到你当年犯了错。”
她立时一阵心虚。
“他怎么说的?”
“说你本来是要吃官司的,他出面替你摆平了那件事。”
她沉默了。
当初她犯下的错误是挪用公款。本想捧着那笔钱到他面前,问他那笔钱够不够他们结婚。但是事迹败露,老板要告她。是与老板有生意往来的日本商人、和她有过数面之缘的柏原先生挺身而出,替她解除了官司缠身的命运。
她本不在意自己留下污点,但柏原先生的义行使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因此事坐牢。感恩之余,她兴起了报恩兼报复的想法。
她要报复杜晓雷。她感激他曾为她牺牲,但她也恨他,因为她也为他牺牲了很多,他却不领情。
既然如此,那就牵扯一辈子吧。
“为什么?”她哽咽了。“当初你为什么一直不肯答应跟我结婚?我以为我们早就承诺了一生。我的一切是在你的帮助下得来的,我愿意为你放弃条件更好的男孩子;我可以忍受周围的人笑我想不开;我也可以等你赚够了钱再结婚。可是我发现你根本无意跟我结婚,你一直在敷衍我。”
“我承认自己是想敷衍你,但是我的出发点是善意的,我是为你的幸福着想,我不要你在嫁给我之后才后悔。”
“你想让我欠你一辈子?”
“我没这样想过。”
“我却这么认为。既然你要我欠你,那我也让你欠我。这一生我们就这样相互欠着吧,一生情一生还。”
“所以你后来鼓励我交女朋友,鼓励我结婚,并不是出于对我的真心祝福?你很笃定我做不出这种事,因为那会使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你?所以你才会告诉葛月,说我无法爱任何一个女人?”
她默认了。
“你何苦这样做?你既已知道我无意跟你结婚,为什么不试着跟合适的人交往,缔造一段美好的姻缘?我们的童年、少年时代已经不幸福了,为什么你还要做出让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幸福的事?”他沉痛不已,然而对她的愧疚感已不那么深了。
“你错了。我们还有机会幸福。”她已恢复冷静。“柏原先生过世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过幸福的下半辈子。有财富就有地位,我们可以永远摆脱贫穷。我们的孩子辈也不用过我们从前过的生活。”她停下来看他。“只要你没真听我的话,跟别的女人结了婚。”
杜晓雷又一次觉得自己不认识她,她善良、纯洁的本质仿佛一点不剩了。
“从现在起,我要靠自己的能力在社会上立足,哪怕是像从前一样,做的是卑微的工作,领的是微薄的收入,我都要走出你的阴影。”
她的眼底又浮现冷芒,但他已不再恐惧。
“霭梅,我从不希望你成为寡妇。柏原先生也许不能陪你很久,但我相信你可以在他百年之后重寻一段幸福的婚姻;但对象不会是我,请你原谅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得这么果断?你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爱的是葛月。”
“你说她已经跟你分手了!”
“我还是爱她。”他的眼睛变得湿润。“我现在可以坦然地对你说:我爱她。”
“你也说过你爱我!”
他没否认。良久,回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她后退两步。“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将我们的过去一笔勾销吗?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抹煞过去几年里我忍受的煎熬吗?一句对不起就想摆脱我,回头去找她吗?”
“霭梅——”
“休想!你休想!”她已失控。“就算你把公司卖了,把钱还给我,你还是欠我!欠我!”
她哭着奔回室内。
林霭梅不是没想过要这么做。也许柏原对她太好了,她不忍心;也许怕事情终究会被看出破绽,她难逃法网。所以,尽管她不止一次有过这种念头,但从没更正付诸行动。
昨晚和杜晓雷对谈之后,她铁了心。
柏原今晨醒得特别早。一夜没睡的她,兴起了说故事的冲动。
她把自己和杜晓雷的真实关系、过往种种,包括“阴谋”在内,对柏原全盘托出。
她害怕,也期待的反应终于出现了。
柏原恍然明白了一切,也因此而心脏病突发。
她看着他挣扎,看着他痛苦地向她说:“药,我的药……”,看着他倒在地上,看着他不甘地闭上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
呆滞良久,她终于正视这一幕。
她去客房敲门。
一夜无眠的杜晓雷本是恍惚的,被她一句“柏原死了”吓得无比清醒。
他立刻冲进柏原房里。果然,柏原看起来已气绝。
“你做了什么?”他怒声质问。
“我……我没做什么。”眼神闪烁,难掩心虚。
“你说谎!”他看出异样。“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想起葛月的“阴谋论”,他觉得自己此刻已是共犯的身份。“你为什么连他都不放过?他并没有对不起你,你何苦害他呢?这是谋杀呀!”
他的责备和指控使她更加惊惶。
“不,我没有谋杀他,是他自己心脏病突发,没有人会知道我是故意不给他药的。你放心,就算他的子女要求验尸也没关系,这几年我对他的照顾很周到,他们会相信我是清白的。这样不是正好吗?他这一死,我可以分得部分遗产,我们两个也可以在一起了,你说对不对?”
推开她,他走到电话旁。
“你要做什么?!”
“报警。”
“你疯啦?怎么能报警呢?”她抢下话筒。
“好。那你先打电话叫救护车,”他冷静了些。“幸好我们讲的是国语,就算你的管家听到你刚才那些话也还不要紧。你还得打电话通知他的子女,这是紧急状况。”
他说得都有理,于是她照办。
“他们应该会相信他是来不及送医才死的吧?”
望着她不安的神情,他很是无奈。
“但愿没有人怀疑你。”
管家刚在院子里浇完花,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愈来愈近,等车子在大门前停住时,他才知道主人的病又发作了。
柏原的子女不可能不怀疑林霭梅,一个愿意嫁给比自己大三十岁男人的年轻女子。
杜晓雷出现在柏原家的时间也过于巧合,于是他们要求检方深入调查父亲的死因。
杜晓雷和林霭梅的关系成了调查重点。
杜晓雷主动告诉检调单位,说他和林霭梅实为情人,而非亲属。柏原病发之时,林霭梅人在他房里,所以才错过了急救的时机。
两人是被分开约谈的。林霭梅强调自己无辜的说法,比起杜晓雷的说法,显然无法取信于检方以及死者家属。
过失杀人罪。
林霭梅依然可以得到柏原的部分遗产。因为她只是对柏原不忠实,名义上还是柏原的合法妻子。
但她还是得坐牢。她已入日籍,自当在日本接受法律制裁。杜晓雷则被押解回台服刑。
他入狱了,但他却觉得自己自由了。
一生情,一生还?他不再欠林霭梅。
他欠葛月。如果可以,他愿用一生偿还,但愿他还有机会。
他在日本触犯刑法之事并未见于台湾媒体。他委托律师全权处理有关结束或转让公司的事宜。除了律师好友和他的老父及姐姐知道他正在狱中服刑,其他人皆不知他的行踪。
“我终于如烟火一般,噼哩地升起于天空。我的爱情也曾如天空中的烟火,璀璨地燃烧,然后熄灭成灰。我的绝望和希望曾同时存在,当我深深地爱过一回,再别离。”
杜晓雷默念着葛月在杂志上发表的一篇名为“没赶上的情人节”的短文。
姐姐应他的请托,送来每一本登有“揽月”作品的杂志。
只有这一篇和他有关。这一定是她在和他分手之后写的,在情人节后不久写的。
她不可能忘掉他的,他深信不疑。
他好想写封信告诉她,他自由了。虽然身处牢笼,可他被桎梏多年的心却自由了。
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坐牢是为了林霭梅,他犯的真正错误,不是过失杀人。
他无法清楚地向葛月解释这一切。此外,他决定给她机会,也许她会遇到一个有资格与她相爱的男人。
“既然你对她还念念不忘,那姐去找她,要她来看你。”
“不,我不要她知道我在这里。”
“你怕她看不起你?你犯的又不是什么大错。”
“姐,你不懂。我也不知该怎么向你解释。”他和林霭梅之间的关系,只有葛月明白。
“既然这样,你就应该看开一点,一切都等你出狱再说。”
“嗯。”
葛月跟妈妈又周旋了一年之后,终于连夜收拾了家当,趁妈妈不备之际搬走了。
她也随即改行了。不改行的话,妈妈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找到她。她相信她的老板们就算答应替她保密,碰上妈妈那种脾气的人也会决定出卖她的。
一转眼,这已是她在这所国中代课生涯的第三年了。这个工作是爸爸动用人际关系替她安排的。爸爸答应替她保密,不会将她的行踪告诉妈妈,她信得过爸爸,于是她就在这里住下,在国中代课。
爸爸很高兴她能在极度困难时想到他。她本可选择离市区较近的学校,但她告诉爸爸,她喜欢这所乡下学校,因为这里远离尘嚣。
真正的原因是,这是杜晓雷的母校,这附近有他喜欢的一条小河。
每隔一段时间,她还是会打电话向妈妈报平安,顺便劝妈妈打消找她的念头。妈妈初时气个半死,后来便声泪俱下地求她回家,说是只要她肯回家,就不再逼她嫁人,连相亲都不必。
她信不过妈妈。
连续三天假日里,她回了台北。
“你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说你要来呢?”
宋绍钧抱着一岁多的女儿开了门,一见葛月就笑开怀。
她抱过小女孩,亲亲那张小脸。“叫阿姨。”
小女孩甜甜叫了一声。
“你老婆跟儿子呢?”
“在房间里。”他领她往里走。“有同事来看她,正在跟人家聊呢。”
葛月进房间没多久,同事们就向主人告辞了。
“对了,你收到我们寄的包裹没?”宋太太和她一起逗着初生的小贝比,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前两天寄的。我在坐月子,绍钧这阵子特别忙,你信箱里那些信件已经放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要寄,对不起。”
“没关系啦,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信件了。我还没收到,寄外县市的包裹没那么快。”
“喔。”
宋绍钧夫妻俩是惟一知道葛月目前住址的人,受她之托,每隔一阵子会整理她信箱里的邮件,打包寄出去。
宋母在厨房里大喊着儿子,要他去买米酒。
宋绍钧拿着空瓶就要出门,女儿吵着要跟。宋母担心孙女一跟会害儿子不小心打破米酒瓶,于是哄着小孙女,要她待在家里。
小女孩近来有了危机意识,哪里肯依?
最后是葛月抱着小女孩跟宋绍钧一起去换米酒。
“我觉得离合器还是不太顺,你再试一下看看好不好?拜托你了。”
“嗯。”
杜晓雷坐上顾客交付的待修汽车,认真地检视。
“是有点问题。”他发动引擎,开着车在修车厂里兜了两圈之后,这么告诉顾客。“你请先到前面的办公室里坐一下,我修好车之后会通知你。”
“好。麻烦你了。”
虽然他身穿工作服,满身是油污,但这位名贵轿车的年轻女主人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杜晓雷获假释出狱后不久,在台中这家汽车修护保养厂找到了工作。高工夜间部他学的是汽车修护,他认为如今自己是学以致用。
他决定从头开始。他要远离那个曾经承载浮华的梦,破碎理想的地方。
他必须远离葛月。
难怪姐姐后来说再也找不到“揽月”的作品。也许葛月在结婚生子之后就忙得没有时间写作;也许宋绍钧要她当个专职的家庭主妇;也许——
也许不写作她就可以忘了他,杜晓雷。
她可曾收到他的信?她还住在那栋公寓里,虽然早已从三楼搬到二楼,但不至于错过他的信吧?
她一定是收到了,但她什么也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