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车修好了,你试一下吧。”
小姐试过之后很满意。
“以后我的车要是有问题,都指定你帮我修!”说完她还朝他挤挤眼,扬长而去。
葛月放暑假了,应林玉婷之邀,到台中陪她几天。
林玉婷用前夫吴安生给的赡养费,在台中买了间小套房,新居落成她就搬来了,也在台中找到一份新工作,说是从此远离伤心地。
葛月到访的第一天,她开车带着她四处游览,结果车子出了毛病,不得不到保养厂来一趟。
林玉婷跟一个修车工人解释车况时,葛月发现工厂另一个角落里正在修车的工人十分眼熟。
那高大的背影同时吸引了她的目光和脚步。待她走近时,那名工人刚钻到车底下。
她蹲下,朝车底探头,只消一眼便使她惊喊出声:“晓雷?”
她没认错人,可是杜晓雷理都没理她。
“晓雷,你是晓雷。”她失神,喃喃念着他的名字,一时间满心满脑皆是疑问。“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小姐,你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的,你快出来,”
他继续修车。
她站起身,朝不远处一个工作人员大声问道:“先生,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杜晓雷的——”
杜晓雷立刻从车底出了来,于是她住口,盯住站在自己面前的他不放。
“为什么不肯认我?”
他按下适才的惊讶和此刻的激动,面无表情地对她说:“我的生活已与你无关。”
葛月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她与杜晓雷之间的确有一大段空白,可是他不该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仿佛他已完全抹煞了两人过去的感情。虽然分手是她提出来的,也成了事实,可是她确信他会一直爱她,就像她会一直爱他一样。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你的公司呢?你——”
“公司没了,前两年受金融风暴的影响,我撑不下去,所以把公司结束了。”
“喔。”她漫应一声,思绪依旧纷乱,想不出还该问他什么。
“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敢多看她,他说着便要钻回车底。
“等等!你什么时候下班?我等你——”
“葛月,”他狠下心打断她。“我想你我没必要再见面了。”
“你说什么?”
她承认他有权说这种话,毕竟她自己在分手后也没找过他,甚至不听、不闻、不问。
他已躲回车底,她愣怔片刻后也听见了林玉婷大喊她的名字。
经过几年作息正常的生活,葛月几乎已忘了失眠的滋味,对杜晓雷的思念一分未减,只不过成了她身上的细胞而已。
她在林玉婷家中度过两个失眠的夜,身上那些细胞却舒活了。
她在修车厂外等到杜晓雷收工,一见他出来便拦在他面前。
他左闪右躲,最后不得不停下脚步。
“跟我一起吃饭,我有话要问你。”她说。
“走吧。”片刻后,他说。“我带你去我和林霭梅从前常去的那家店。”
“嗯。”林霭梅三个字听得她很不痛快,但她仍跟着他的脚步走。
店就在附近一条巷弄里。
他向老板点了家常面和小菜。
“我现在只请得起这些。”
“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不偿钱。”她发现他一直不正眼看她,这使她恼火莫名。“吃什么都一样。你跟林霭梅能吃,我当然也能吃。”
她还是会吃醋,可见她也还爱着他。杜晓雷这么想着便决心要让她死心,彻彻底底让她忘了他。惟有如此,她的婚姻生活才可能幸福。
“葛月,你怎么会到台中来的?”
“朋友邀我来住几天。”
他点点头。“既然我们有缘在台中再见一面,我应该趁这个机会好好谢谢你。”
“谢我?谢什么?”他的冷淡神情比他的话更令她恐惧。
“谢谢你听我讲故事,谢谢你在听的过程里一直是支持我的,也谢谢你在听完之后对我的责备,更谢谢你使我得到启示,使我下决心摆脱过去的阴影。是你,是你帮我打开了心结,我也因此获得重生。”
此刻他的眼神又如往昔般炽热。
葛月很感动,正想问他:既然心结已解,阴影不再,他为什么不回头找她?他却在她开口之前说:
“我还想对你说抱歉。因为我发现自己并不真的爱你。因为你是惟一支持我的人,所以我对你产生了错觉。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对你只有感激,没有爱。”
第十一章
“你说什么?”
葛月好片刻之后才问了一句,虚软的口气里透着深深的质疑。
“我说我误解了自己对你的感觉。”他再狠不下心说第二遍,眼底尽是对她的不舍。但他告诫自己必须这么做。如果葛月看出他还深爱着她,一定会后悔自己结了婚。
“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在小店里大喊了起来,一点也不在乎周围投来的诧异眼光。
他强抑情绪,不再说话,用一种近乎诀别的眼神凝视着她的容颜。
“晓雷,这不是真的,对不对?你是因为气我抛弃了你才故意这样对我的,对不对?”她流下伤心泪。“我没有抛弃你。虽然我执意要跟你分手,可是我的心一直都跟你在一起,我知道我会一辈子爱你,只爱你。”
“你不该再爱我。”
他无法再冷静地面对她,心痛地说了又一句违心的话,匆匆跑出小店。
“杜晓雷,有位小姐找你。”
他正在修车,听见身后响起同事的话,先是一怔,接着便答道:“跟她说我不想见她,请她走吧。”
“晓雷,你——你早就猜到我会回来找你吗?”
他这才回头,看见同事身旁的女子,林霭梅。
“是你?”虽然来人不是葛月,但他的心依旧一阵激荡,不同的激荡。“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连我姐都还不知道我在这里呢。”
聪明如林霭梅,立刻判断出他刚才说不想见的人不是她。
她只是笑笑。“你快下班了吧?”
“嗯。你等我十分钟,有什么话我们出了修车厂再讲。”
他心平气和地继续工作。下了班才和她一起离开。她说要请他吃饭,他没拒绝。
“没想到这家店还在。”她提议到两人从前常来的这家店解决晚餐,他没意见。
“回来玩还是定居?”出了店才有对话。
“回来不是为了玩,定居与否还没决定。”
他不回应。
“我已经回来一个星期了,用了三天时间才找到你。”
“找我有事?”
“当面向你说谢谢。”她的态度十分诚挚。“还有,我要为自己所犯的错向你道歉,这几年我害苦了你。”
“我接受。”他十分坦然,淡然。
“你还跟葛月在一起吗?”
他侧头看她一眼,似乎正猜测着她问这句话的目的。
“没有,她结婚了。”
“哦?”
“霭梅,我知道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不过我要说的是,我跟你是不可能的。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但是我们的自由没有交集,再也没有了。”
他渐渐加快了步伐,她连忙跟上。
“你是说,你宁愿跟任何一个女人结婚也不愿跟我结婚?”
想了想,他点头,并不觉自己狠心。
“为什么?男性的尊严吗?因为我是富婆,而你却一无所有?”她的口气较步伐更急。
“不是。”
他试着解释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又觉不必对她多言。“反正我们两个不可能。”
“你可以重新活一遍,为什么我不能?”
“你愿意抛弃自己拥有的财富吗!”
“我——”她是抛不掉。虽然那些财富象征她罪恶的部分过往,但她仍旧舍不下。
“我相信你也能重新活一遍,你可以善用你的财富,使它变得有意义。而我,也会像小时候那样的尊敬你。你还是纯洁的、善良的,需要被保护的。我不会忘记那样的你。”
他的脚步缓了下来,她也在这时感动落泪。
“晓雷,我的污点太多,太大了。我好后悔、好后悔……”她哭出声来,脚步已完全停顿,他不得不跟着停下。“在监狱里,我自杀过。本以为只要一死,我就可以将这些污点一起埋葬。可是我一想到你为我做的牺牲,又庆幸自己被救活了。晓雷,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从你为我偷钱,帮我达成那样一个小小心愿的时候开始,你一直在为我牺牲。而我竟没能体谅你的苦心,竟曲解你的善意,竟产生了那般恶毒的报复心态,我……”
他拍拍她的肩,没说安慰的话。他相信她已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就像他一样。
“晓雷,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她泪眼相求。
凝视她片刻,他答应了她的请求。
这是一个十分感人的画面,但看在离他们不远处,刚追上来的葛月眼里,却是不可原谅的。
葛月答应让林玉婷陪自己上街逛逛,借以散心,虽然根本无须散心,因为早已失了魂魄,在杜晓雷说了那些无情的话之后。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她在服饰店里无意间看见路过店门口的两人,旋即尾随其后,不久便看到了这般令她痛心疾首的一幕。
她一直不相信杜晓雷的那番绝情话,即使是眼前的这一幕都不能说服她。她不相信杜晓雷说的,不相信——
“杜、晓、雷!”
她愤怒、尖锐的一喊,震住了两人,也震住了周围几个路人,震住了追在她后头的林玉婷。
杜晓雷和林霭梅都应声推开了对方。杜晓雷结结实实地挨了葛月一个耳光。
没有人来得及做什么反应,葛月已开始破口大骂:
“原来你们两个又勾搭上了!”她转向不知所措的林霭梅。“你为什么也在这里?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继续留在日本当阔太太呢?喔——你丈夫死了对吗?你成了寡妇,所以就回来实践你当年的诺言,回到杜晓雷身边,对吗?既然这样,你必然也得到了庞大的遗产,那杜晓雷又为什么要在修车厂里当工人呢?”
杜晓雷才想阻止她继续替自己制造难堪,她的手已指着他的鼻子:
“是不是你还像当年一样坚持?生意失败了,你就从头来起,又想凭自己的能力赚到一间房子,然后才要跟她结婚,对吗?刚才你们大概是又为了结不结婚的事争论不休,她气哭了,所以你就抱着她,安抚她,对吗?”
“葛月——”他喊着激动无比的她,满眼只有心疼。
“不要叫我!”她退了好几步,林玉婷刚好能抓住她。“杜晓雷,你没有资格喊我的名字!”她哈哈笑了两声,神情却是狼狈、难堪。“不必对我说抱歉,你还没资格欠我!你惟一亏欠的人是她,你们继续玩这种属于你们两个的游戏吧!你说得对,你的生活的确与我无关,不过我还是要预祝你的爱情能修成正果,祝你们两个人的故事有个完满的结局!”
她说完又笑,笑着跑开了,林玉婷紧追在后。
围观的路人见留在现场的男女主角面面相觑,什么反应也没有,便逐渐散去。
“晓雷,你跟葛月怎么了?”林霭梅又能思考了,她能肯定他在修车厂里拒见的人是葛月,看起来葛月在今天之前已经找过他了。
他面色凝重,心乱如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没听见她问的话。
“她都结婚了,为什么还来找你?”
他重叹一声才答道:
“她跟朋友一起到厂里来修车,无意间发现了我,我们才又见面的。”停了一下,他又说:“她不知道过去几年里发生在你我身上的事。生意失败是我给她的解释,她问我为什么会在修车厂里当工人。”
“她刚才为什么气成那样?”
因为他断然否定了自己对她的爱。
见他迟迟不作答,林霭梅着急也自责。
“晓雷,都是我,是我害得你们不能在一起。她会这么生气一定是因为心里还爱着你。我想她婚后过得并不幸福,否则她不会在多年之后的现在,看到你还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林霭梅的话顿时又加深了他的牵挂之情。对葛月的,永远的牵挂。
摆脱不掉那股蚀心的牵挂,杜晓雷再次守候在路灯下。
曾经他在这里向窗口的葛月招手;曾经他在这里讲故事给她听;曾经,他在这里看见她和宋绍钧带着孩子,一路有说有笑。
守候两个黄昏,他只看过宋绍钧骑机车载了一个不是葛月的女人回来。
第三个黄昏,他终于上前和未曾正式见过面的宋绍钧打招呼,准备伺机打探葛月的近况。
宋绍钧见到他,很是意外,客气地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太太,惊讶地发现他目瞪口呆的反应,听他用比自己还结巴的语气问了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之后,狠狠地,空前地,很可能也是绝后地发了一顿脾气。
最后是宋太太看不下去了,才要丈夫口下留情。
杜晓雷在接受责备的过程里,心情起了连续变化:从心甘情愿到心痛难忍。
宋绍钧当然还是把葛月的地址给了他。
他当然立刻起程,回乡下来了。
葛月的地址不难找,人却很难找到。时值暑假初期,她很可能还在台中的朋友家里。他不知道她的朋友家在哪里,于是只能继续借宿乡亲家中,天一亮就守在她的门口。
葛月回来了。很不幸的是,连回来的焦虑疲惫使得坐在门口的杜晓雷打起瞌睡。
“葛月!葛月!你开门哪!”他惊喜的发现她时,她正赶上关他在门外。此刻,他狠敲着门。
葛月是在跟宋绍钧电话联络之后才决定提前回来的。
她已肯定了杜晓雷的绝情话是谎言。她流完喜悦的、甜蜜的、安慰的泪水之后,决定整整这个男人,她心痛、心爱的男人。
“不准再敲了,只有宋绍钧可以敲我的门!”
她在屋内,背贴着门大吼一声。
他果真不再敲门,不再喊她,安静了好久。
她也不吭声,整个人依旧紧抵着门。
“我很久没跟她联络了,那天她突然出现在修车厂时,我很意外。她想当面谢谢我,只是这样而已。我告诉她说我要为自己重活一遍,她说她也要。”
葛月知道他是在讲林霭梅。
“她怎么重活一遍?跟她丈夫离婚,放弃一切吗?”终于,她问了,疑惑多过气恼。“还是,她丈夫真的已经死了?”
“几年前就过世了。”
“那她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你?”她问罢只听得一声重叹,良久没有回答,于是她再问:“你又为什么在这里等我?不是说你的生活与我无关,你我不必再见面了吗?”
又是等了好久,她才听见回答:“我会说这种话是不希望你心里还有我,我……我以为你结婚了。”
她心疼极了,但仍不假辞色。
“因为你看我抱着宋绍钧的女儿,跟他走在一起?原来在你心目中,我是这样一个轻易就见异思迁的女孩子,原来我跟宋绍钧永远不会变质的友情在你心里是轻易能够取代爱情的;原来你不知道我爱你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