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哼了一声。“有一点你说对了,我是受不了我妈。所以我在半夜里搬家,搬离了那个有我生命出处的家;所以我一个人在这六龟乡下住了将近三年;所以我在这个有你生命出处的地方缅怀了将近三年;所以我经常一个人到那条差点淹死你的小河旁流连;所以——”
她哽咽,说不出更多话。
“葛月,”他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说出实情。“过去几年我人在监狱里。”
她为这句话呆住了。
“我出狱前写了一封信给你。出狱那天我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你来,所以——”
他的解释不完整,但已足够唤回她的意识,也使她开了门。
两张泪脸相对良久,她忽地回首冲进卧室里,把好几个尚未拆开的包裹抱到客厅里来,过度的焦急使她拆包的动作变得十分没效率。
拆了两包之后,她发现仍旧是些废物。刚改行的前半年,她收到的包裹里还有些杂志,书籍什么的;渐渐地,宋绍钧寄来的东西对她而言,差不多已是废物,他连广告宣传和赠阅的报纸都寄了过来。所以她到后来连拆包都嫌累,干脆堆在一边放着。
她终于顺利地拆开最后一包,颤抖的手终于翻到一个只有收件人地址,没有寄件人地址的标准信封。
她这才转头看着一直杵在门外的他。
“是这一封,对吗?”她认得他的笔迹,这么问他、看他,是因为她没有勇气拆信,她没有勇气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她抱着头坐在地上,迟迟不愿拆信。
“葛月,这是我第一次写信。本来一入狱我就想写信告诉你,我自由了。”
他进屋了,停在离她两步远之处。炽热的眼神给了她勇气,她缓缓地、慎重地拆开信封。打开信纸,她看见了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她连忙抹去泪水,以便看清下面的内容。
他接着就把自己最后一次去日本,在柏原家遭遇之事说了出来。
她吞着泪读信,速度和他的声音同步。
“本来我那趟去日本的目的,就是想跟她把话讲清楚,没想到最后竟如此收场。不过这样也好,因为我不再欠她。原谅我,我一直没告诉她我们相爱,是因为怕她会伤害你。不料我这么做却先伤害了你。我最后还是告诉她了,我对她说,虽然我们分手了,但我还是爱你。”他停了停。“到现在才写这封信,是因为我到现在才有勇气告诉你,我是因为要减轻她的罪名才坐牢的。你会怪我吗?另外,我觉得自己不该强迫你为我做什么。我怕你知道我坐牢的事之后会为我难过伤心,我怕你等我。我不是不希望你等我,但我不该那么自私。”
葛月不断的哭泣使他停了下来。
她继续默读着:
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可以出狱。我虽有了勇气写这封信,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把信交给我姐,请她替我寄出去。她明天会来看我,如果我把信交给她,那么我可能要经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失望——你也许不会来接我。如果你不能来,我也无权怪你。这表示我没太早写信给你,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我的文笔不好,请你包涵。写到这里,我觉得心好乱。就此搁笔。
晓雷
看见信纸下端的日期之后,葛月泣不成声。他在一个月之前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失望。
她将信纸贴在胸前,除了伤心哭泣,什么也不能做。直到他在她面前蹲下时,她才把满腔心痛的感觉埋进他的怀里。
“原谅我……原谅我……”
她想说自己不该错怪他,不该对他不闻不问,不该连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都不知道,他坐牢是为了要换取他俩的明天,而她却搬家了,她让他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失望……
她只是不断地说:“原谅我。”
他紧抱她在怀里,宣泄了所有对她的思念和不舍,当他深深地吻过一回,又一回。
“葛月,我爱你,对你的爱从不曾间断,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
她还流着泪,但脸上已浮现如花的微笑。
“我们走吧。”她拉着他一块站起,再把她刚才背进门的背包交给他。
“去哪里?”
“台中。”她推他一起出了门,锁上门再拉着他下楼。“我们回台中同居到暑假结束。”
“同居?”
“你在台中总有住的地方吧?”
“有。”
“那就对了嘛。你要工作,我在放假,当然是我跟你回台中同居喽!”
“这房子是你租的?”
一随他进屋她就打量起两人的爱巢,顿时温馨满怀。
“嗯。很乱,你受得了吗?”
“我喜欢这种乱中有序的感觉。”她眨眨眼。“有条不紊会抹杀我的创造力。”
“可是你现在住的地方看起来很整齐。”
“那是不得已的。我在你的母校教书,当老师总不能太过分。”
“想过继续写作吗?”
“现在可以考虑了。”
“怎么说?”
“我们有的是时间可说,不急。”她推他。“你去洗澡。”
“你先洗。”
“你先洗,我要写信。”
“给谁?”
“给你。我收了你一封情书,当然要回馈一封给你。”
“喔,那我就先洗澡了。”
她发现他的脸红了。
《羞涩的修车工人》。她决定利用这个暑假写几篇短文,第一篇就写他。
他洗得很快,一出浴室就接到情书。
“这么快就写好啦?”他自叹弗如。惟一写过的一封信花了他整整三个钟头。
“嗯。现在换我洗澡,你写信。”
“什么?我还要写吗?”
“不要也可以,等我洗好了听你用讲的。你考虑一下,看是要写还是要讲。”
“喔,你去洗吧。”
为了争取时间,她一进浴室他就拆阅情书——
难怪她会写得那么快,原来只有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再向我求婚?
她洗得比他还快。
他的床只是一个床垫而已,他已占据了大半边,不安地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
“你写好了吗?还是打算用讲的?”她一躺上床就再没空位了。
“我可以等买了房子之后再向你求婚吗?”他看都不敢看她。
“那我还要等多久?!”她霍地坐起。“你可能要花一辈子的时间才能买到一间房子。晓雷,我已经不是TommyGire了。”
他没忽略曾经蹉跎的岁月。
“付得出自备款就算有房子,可以吗?”他坐了起来,用一双干净而粗糙的掌心轻抚着她的面颊。
“那也需要好长的时间。”她没躲掉那触摸,只不过高噘起嘴。
“如果我现在就有这笔钱,你同意我使用吗?”
“现在就有?你中大奖啦?”她不解。
他摇头。“林霭梅回日本之前,坚持要我收下一张支票。她说该还的我都还了,该要的我也不能不拿。她说即使当年我不当她表弟,单凭自己的劳力工作赚钱,经过那么多年,也该有一点积蓄了。你觉得她说的有没有道理?”
“算她做对了一件事。”她点点头。“那些是你的血汗钱,本该还你的。任何人都有权使用自己赚得的钱,身为一个现代人,你也有权预支明天的钱来圆今天的梦。”她握住他的双手。“很少有人买房子不必贷款的。”
斗室里安静了很久,葛月渐渐闻到了夜的芬芳。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虔诚地望着那如花微笑的脸。“请再慎重考虑一遍,因为,你可能要帮忙养家。”
她重重啄了下他的唇才回答:“我愿意。家是你我共有的,哪来所谓的‘帮忙’?”
“你妈会反对吗?我已不是从前的杜晓雷了。”
“当然不是。你从现在起就是完全属于我的杜晓雷。”她掩不住张扬之情,却是低下头问:“今夜我们会做爱吗?”
“会。”
“那我妈就是想反对也没用了。”
他满足地点点头,熄掉屋内所有的灯。月光于是穿透窗帘,爬上了床。
他们听着彼此的心跳,轻吐着感伤又甜蜜的渴望,享受着拥有未来的幸福感觉。
于是,他们闻到了彼此最真实的味道。
芬芳的夜。
“晓雷,总有一天我会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
“好。”
“你说,这是两个人的故事,还是三个人的故事?”
“本来是两个人的。”他抱得她好紧。“演绎中的悲剧因为第三个人的出现而产生了转变。是你,葛月,是你改变了我的故事,改变了我的命运。”
“所以,这是三个人的故事?”
“嗯。我的女主角是你。”他终于回答了她初次在他的总经理座椅上问的问题。“你是我惟一的选择。”
“谢谢男主角的厚爱。我会记住不让你在故事里爱错人,还会让你跟女主角一辈子相爱。”
“你想怎么写都好,只要不搞得天下大乱,我都配合你。”
一阵笑声过后,爱的乐章再度飘扬。
芬芳的、缠绵的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