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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要有点甜有点涩  第6页    作者:靳絜

  “我知道。”他温和地打断她,没把自己在退伍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她”毕业的那年,考取高工夜间部,半工半读地完成了又一阶段学习的事说出来;虽然他后来又补习了很多实用性课程,但他学历不高终究是事实。

  “怎么不接着讲?”

  “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我有点累。”

  “你生气了。”

  “别多心,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是真的有点累。”

  “好吧,那就下次再讲,你休息吧。”

  她才讲完就听见话筒里传来的干扰声。

  他又用行动电话跟她讲故事?

  “行动电话快没电了是不是?”她问。

  “嗯。”他轻笑出声。“所以才说今天讲到这里。”

  她笑着与他道别,却想不通他为什么不用家里或办公室里的电话跟她讲话。

  葛月写了一阵子短文,因为那可以使她的情绪不必沉溺在文字里太久。走进杜晓雷的故事之后,她已没有太多的情绪去架构长篇故事。

  杜撰故事时,她一向偏爱那种胸中有血心头有伤的男人。是否站在花摊前那个高大的身影,将她心中偏爱的形象具体化了?

  杜晓雷的故事她只起了个简短的开端,其后她便写不下去了。她愈来愈肯定,自己在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面孔时,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甚至有一种预感:她和他之间可能会一起度过一段很长的时间,花市里的邂逅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短短的,断断续续的,她已完成了几篇短文,也陆续送出去换钱了。

  她写了篇“母与女”,讲的是她和妈妈之间不甚愉快的相处;写了篇“不可靠的男人?”,讲的是她爸爸;写了篇“谁在敲门?”,讲的是她和宋绍钧多年不变的邻居关系。

  今天她想写一篇有关自己和杜晓雷的相识,她准备将未开始的这篇短文定名为“遇到我的爱”。

  原来爱上一个人,一个男人,是这么容易的事。她信了自己塑造出来的那些女主角。

  无法开始,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谁在敲门?她在心里问了之后便笑了出来,不按门铃的人当然是宋绍钧了。

  “今天加班啦?”她开门。

  宋绍钧递上便当。“嗯,饿了吧?比平常晚了两个小时。”

  “饿不死的。”她笑笑。

  “我可以进去跟你讲几句话吗?”

  她欠身让他进屋。

  “有事啊?”她请他坐沙发,自己则在饭桌前坐下,打开便当盒就要动筷子。

  “我们公司里有个女的,跟我讲了好多她的事。”

  他就这么停了,一脸苦恼相令她莞尔。

  “她喜欢你。”

  “你怎么这样讲?”他有点赧。

  “喔,对不起,我有职业病。”

  她笑着说抱歉的同时也在心里自问,小说里最常出现的情节也常在真实生活中发生。究竟是生活给了作者想象的空间,还是因为市面上这类小说多如牛毛,这类小说的读者也为数众多,所以当人们遇到类似状况时,便自然而然地模仿了小说的情节?

  是这样吗?那杜晓雷和她之间呢?

  “继续讲。”她继续吃便当。

  “前几天,”他看着她。“前几天一个晚上我就想上楼来找你,告诉你这件事。”

  她扒了两口饭还听不见下文,于是抬头问:“然后呢?为什么没上楼来?”

  “我才出门就看见那个男的在二楼到三楼的转角处,拿着行动电话在讲话。我……我不是有意偷听,但是我听了两句就猜出他是在跟你讲话,所以我又回屋里去了。”

  她放下筷子。

  “你生气啦?”

  “喔,没有。”她是不高兴。难怪那晚杜晓雷说他不在她家楼下。为什么近在咫尺,他却宁可不见她?

  “葛月,你一直没告诉我,那个男的叫什么名字。”

  “杜晓雷。”

  宋绍钧的话提醒了她,杜晓雷也一直没把“她”的名字告诉她。

  “他看见你了吗?”

  “可能没看见我的人,只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

  “喔。你快讲你自己的事吧。”

  “我那个女同事说她少女时代喜欢过一个男孩子,是她的邻居。她家后来搬了,搬走五年之后,为了某些原因,一年前又搬了回去,她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那个邻居,可是她不好意思对他表白,只敢像普通邻居那样与他相处。半年前,她伤心地发现他有了女朋友,最近又听说他要跟女朋友订婚了。”

  “喔。”

  她审视了宋绍钧片刻,料他还不至于会捏造这样一个故事来影射自己和她之间的关系。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句话。

  “你干嘛这样看我?”

  “你有没有问她,为什么愿意把这些心里话告诉你?”

  “没有。”

  “那你找个机会问问她。”

  “问她什么?”

  她“唉”了一声,不好意思骂他笨。“就是问她是不是觉得你善良、体贴、可靠、忠实,所以才愿意把心事说给你听呀!”

  “这样问不太好吧!”他搔头。

  “宋绍钧,你现在就回家去,然后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这句话:‘你为什么肯告诉我这些?’练到自己觉得满意了就去对她说,然后再来告诉我,她是怎么回答你的。”

  “喔,那我回去了。”他沉重地走出她家。

  葛月继续吃便当,心想也许她该先写宋绍钧和女同事的故事。

  “……大学毕业之后,她很快地就找到一份收入还不错的工作,我的压力也因此减轻不少。”

  “她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她是学企管的,在一家贸易公司当普通职员。”

  “嗯,接着讲。”

  杜晓雷接着就提到自己半工半读的事。

  “我毕业之后,她问我,我们可不可以结婚了,我说还不可以。”

  “为什么?你们两个都有收入,维持一个家庭并不是难事。”

  “我跟她说,等我赚够了钱才要跟她结婚。”他停下,轻咳一声。“她的工作地点在台中,住的是跟人家合租的房子,我想等自己存够自备款,在台中买到合适的房子之后再结婚。当然,我也希望自己能在台中找到工作。我换工作比她方便。”

  “她同意了吗?”

  “她很生气。虽然她没反驳我的意见,但是我感觉得出她是很生气的。她是那种生了气也不会说重话的人,只是眼神会变得很冷,那种让人害怕的冷,仿佛她可以跟人家同归于尽。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种眼神。”

  “同归于尽”四个字教葛月倒抽了一口气。女主角的个性至此才略见端倪。

  “之后呢?你们的感情产生了变化吗?”

  “很难有什么变化。”他笑,带点苦涩。“我们之间一直是很自然的,快乐也那样,别扭也那样。外人也许根本感觉不出我们是情侣关系,可能还比较像姐弟或兄妹。”

  “你们的事你爸和你姐知道吗?”

  “后来知道了。不过他们并不很注意。我是男孩子,我爸不太管我的事,我姐也没太多时间理我。”

  “你认为要先有房子才能结婚?为什么这么坚持?”

  “我想这是我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作祟吧?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赚到一间可以供妻儿栖身的房子。我要确定自己有这种能力之后才要成家。我不希望我的太太有一天弃我和孩子而去,原因是我没有自己的房子,是我没有能力供他们过像样的生活。”

  她懂了。他的母亲是这样走出他的生命。

  “她知道你的想法吗?”

  “我说了,她表面上也接受了。”

  话筒里传来干扰声。

  她直觉地开了门,朝楼梯转角望了望。

  他就在那里,于是她挂断电话。

  “进来吗?”她问,然后看着他踏上阶梯,走向她。

  他随她进屋。

  “有什么不同吗?门里门外。”她再问。“刚才你想象出我的表情了吗?是什么样子?告诉我吧。”

  他关门,转身就拥她入怀。

  长长的电话线缩短成零距离的此刻,她是晕眩的,但不知是晕眩在他的怀抱中,还是晕眩在他的故事里。

  他的故事如一艘船,她已在船上。几乎是义无反顾地,她早早跳上了船,船已航行在海上,不论船将行至何方,她都难再回头。

  她在享受一种致命的危险感觉。

  他此刻的心跳是如此强烈,因为靠她如此近?抑因为他还沉溺在自己的故事之中?但他刚才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那样平静。

  他捧着她的脸问:“刚才你也是这个表情吗?”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充满关爱的表情。”

  语罢他立即吻住她,以同等的关爱。

  第五章

  “妈,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我干嘛要安排他跟陈叔叔见面、吃饭?”

  葛月跟妈妈见面不到一分钟就为之气结。林玉婷不再烦她,吴安生也不再骚扰她,只有眼前跟她有断不了血缘关系的妈妈有事没事就来找她麻烦。

  “我知道他跟你一直还有联络,你别想骗我,”葛母声如洪钟。“你的电话经常在晚上占线,有一次我本来是想上来的,看见他的车在楼下我又掉头走了。别告诉我说你跟他没什么。”

  她不想回话,憋着气杵在妈妈面前。

  “讲话呀,告诉我,你对他了解多少?他的背景你都查清楚了吗?”葛母一副替女儿把关的姿态。“看得出他的条件很好,不过我想他的历练不浅,你一定要弄清楚,他是不是只跟你交往,有没有离过婚,有没有孩子什么的。这种条件好的男人会看上你,你不得不谨慎一点,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别让他跑了,知道吗?”

  “妈,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你不要再讲了好不好?就算我求你好了。”她只能摆低姿态请妈妈打道回府。

  “要我走也可以,不过你得给我一个交代,过两天我还会过来。”

  她送走妈妈之后,深刻的挫折感立时包围了她。

  的确,她对杜晓雷的了解并不深刻。所有世俗眼光里她应该知道的,她都不知半解。

  她只去过他的办公室,没去过他家,他也没邀过她;除了那顿日本料理,他们没有一起吃过饭;除了在花市里的偶然相遇,他们没有过约会。

  他找她的时候,她都等在那里,只是这样。

  她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单身身份,只记得他说过,她的身份是他的女朋友。

  所有的问题她都可以开口问他,但她只愿等他一点一滴对自己透露,他若不说,她就不问。

  她在玩火,她在感受与他彼此相连的痛楚。她愿意在深夜为他数着伤痕,愿意透过这种痛楚去感受他的存在,爱情的存在。

  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怀疑他是个情场老手,也许在那同时她已爱上他了。

  爱能销魂,爱也伤人。她有受伤的感觉。

  电话铃铃作响,她一点也不害怕这突起的声响,只是这声响令她立时泪如雨下。

  “喂——”她哭出声来。

  “怎么了?你不要紧吧?”

  杜晓雷的声音使她泣不成声。

  “别哭了,我马上过来看你。”

  他已挂断电话,她还对着话筒哭泣,直到“嘟嘟”的声音变得刺耳时,才记起要放下话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等到门铃声。

  “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他一进门就拥住她。

  “你有太太吗?”她抬起泪眸,问得忐忑也无奈。她决定只问这个,但不知自己听到答案之后,能不能对他做出取舍。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

  “回答我!”

  她判断不出他的眼神是否闪烁,因她的问题已让自己的视线更加模糊。

  “没有。”他断然答道。“我没有太太,从来都没有过。”凝视她的双眼,他问:“为什么问得这么情绪化?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她埋首在他胸前急摇。泪水已掺进一丝喜悦,一丝释然。

  “我好矛盾。”

  他推开她一些,替她擦去眼泪。“矛盾着要不要我接着讲故事?”

  “你知道我的感受?”

  “我说过我随时可以停下来,如果你不想接着听,那我就不说了。”

  “可是你也说过你有对我倾诉的欲望。”

  他笑了笑。“你就当那是我接近你的借口好了。”

  “你是说你欺骗了我?”尽管这是他惟一对她说过的情话,她仍作佯怒状。

  从来她都不喜欢自己笔下形容过的,那种在异性面前展现娇羞的女子。她认为那种非常女性的娇羞背后,其实只是一种欲擒故纵的心态。

  此刻她也娇羞。她对他有欲擒故纵的心态吗?她判断不出,也许爱情已降低了她的智商,她只知道自己此刻流露出的娇羞是出于真情的表现。

  “我不会欺骗你。”他的口气依然肯定。

  她点点头,不再问他更进一步的问题。咄咄逼人地盘查他根柢的行为本身,就足以破坏与他之间的感情,不论他的根柢为何。

  “我相信你。你相信我相信你吗?”她亮起眼眸。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相信我。”他虔诚的、感动的气息吹在她脸上。

  “我还是要你讲故事,现在。”她拉他坐上沙发。“不过我要你讲你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

  “嗯。有趣的、伤心的,随便什么都好,多讲一点。今天不赶进度,我想复习旧的,地毯式的。”

  他笑了笑,感觉得出她已开始排斥故事中有关“她”的部分。

  “你当学生的时候一定很用功。”

  “你不用功。”

  “对。”

  他开始回忆。

  他提起自己小时候对父母之间相处情形的记忆。他对这部分的所有记忆只有“争吵”二字。

  “‘贫贱夫妻百事哀’,说得真是一点不错,是不是?”讲述了许多细枝末节之后,他感慨地问。

  “我的家境不算贫贱,可是我爸妈这对夫妻后来差不多也是‘百事哀’。”她苦笑。“我爸有外遇的事在我家曝光之后,我爸妈无一日不争吵。有一天,我妈发了狠,把当年我爸写给她的情书全拿了出来,准备烧个精光。还拉着我陪她一起,她要我看过每一封信。我是带着好奇和替我妈难过的心情看完那些信的。我每看完一封,她就把信丢进铁桶子里,像烧纸钱那样,把她所有的情书付之一炬。”

  “她后悔过做这件事吗?”

  “也许吧,我没问过她。不过我相信在她嫁给我继父之后,那些情书对她已不再有任何意义,即使没被烧掉。”

  她沉思片刻,又说:

  “我很仔细地看过那些信,我爸在信上没写过‘我爱你’三个字,甚至连一个和‘爱’沾上边的字句都没有。提到最多的就是他的工作,还有就是,他会努力赚钱,为的是要我妈日后能过得幸福。”

  “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这种话时,就等于对她说‘我爱你’。”

  “所以你对‘她’说过‘我爱你’。”她说这话时故意不看他。

  想了想,他点点头。

  “你是对她说三个字,还是可以跟这三个字代换的其它句子?”

  “可以代换的句子我大概说过几次。那三个字我没说过。后来她问过我,‘你爱我吗?’我回答她说:‘爱’。”注视她良久,他才又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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