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骂了?」前头,有人说了这么一句。
是他?小君怔住,抬头,傻了。
黎祖驯懒洋洋地坐沙发上,正大口大口地嗑苹果,朝回廊前的江小君微笑。
瞧见她照样戴着手套,拽着手提袋,眼睛水汪汪。刚刚黎珊珊骂人的声音很响,他都听见了。
他微笑地说:「干么?眼睛这么红?这样就哭?她常骂人,没什么大不了。」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她,但却戏谑地眨了眨眼。「不过,拜托妳弹琴的时候可不可以放点感情?每次听妳弹琴,就让我想到一句成语。」
「什么?」
「痛不欲生……」
「啊?」
「的相反。」
「的相反?」她糊涂了。
「像行尸走肉。」他笑笑地说:「如果是痛不欲生也还有强烈情感,但行尸走肉就惨了,空虚、呆板,我只要听见这么了无生趣的琴声,大概就猜出是妳在上课。」
小君哭笑不得。刚刚才被老师骂,现在又被心仪的男人批评,唉,好闷。
「可是……我今天不专心……平时不会弹得这么坏。」她企图挽回颓势,家中的奖杯证明她琴技高超,她不想被看扁,尤其是被这个人。
「弹得好弹得坏我是不知道啦,没感情就是了。」
小君别扭地问:「是喔,你也会弹钢琴吗?」
他笑了。「就因为没学过,批评起来最客观。」
这令人沮丧的话题还要继续多久?小君眼眶更红了。
连日想象着再见到他时会有多快乐,想着他们可以聊一会儿,幸运的话,或者像上次那样,又去喝咖啡,他会多注意她,她可以多亲近他,绝不像现在,话题围绕着她惨兮兮的琴技。
小君垮下脸,不想辩下去。「我走了,掰。」
「喂,我搬家了,想不想去我那里看看?」
超想!小君刚要张口,但一声喝叱,吓得她住口——
「你在干么?!」
黎珊珊走出琴房,乍听到他的话,跑出来警告:「你少跟我学生搭讪,东西拿完了干么还赖着不走?」说着,瞪小君。「妳——」
「老师我回去了,再见。」这胆小鬼,一溜烟跑了。
黎祖驯搔搔头,叹口气,斜觑着黎珊珊。「喂,讲话客气一点。」他微笑地说:「本来我是拿了东西就要走了,可是忽然很舍不得这里……」他做思索状。「我在想,我干么那么蠢,自己花钱到外面住呢?我好歹也是我爸的儿子,这里是他的家,我住下来也没什么不对啊!」
黎珊珊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而且亲人本来就是要住一起的嘛,再说将来这房子我也有份,我应该好好看着这个地方……」
「无耻!」她将手中的琴谱掷向他。「我受够了!你为什么像鬼一样缠着我们家?干么不干脆像你妈生病死掉算了,啊!」苹果砸过来,打中她的额头。
她扔琴谱,他砸苹果!扯平。
「留点口德,小心将来生儿子没屁眼。」黎祖驯拎起背包,挥挥手。「掰~~」走人。
黎珊珊追过去,用力摔上门。
艳阳下,黎祖驯吹着口哨,离开黎珊珊住处。
「我想参观你家……」后方,一个细小的声音喊住他。
黎祖驯转身,看见门旁水泥墙前,江小君等在那里。
她还没走?他笑笑地踅返,停在她面前,望着她。从树梢筛落的夕光,在那张白皙脸庞上闪烁着……他眼中又出现那种戏谑的神情。
「真的要我去我家?那走啊,但是那里没电梯没冷气~~」
「没关系。」
「敢不敢吃咖哩饭?」他没头没脑问一句。
「嗄?」
「我晚上打算吃咖哩饭。」
「好啊~~」就一起去吃。太好了,妈妈晚上有事,她可以晚一点回家。
祖驯问:「妳会煮吧?」
咦?欸?!他意思是?小君愣住。
黎祖驯摸着下巴思量。「洋葱跟萝卜家里还有……等一下去便利商店买个咖哩块就行了,走吧!」他带路。
小君追上去。「等一下,你要我煮咖哩饭?」
他上前一步,问:「咖哩饭这么简单,妳会吧?」
「呃……」小人儿怯怯地缩墙前。
「上次我请妳喝咖啡,现在换妳做咖哩饭,人跟人之间就是要这样有来有往,对吧?」
「喔……对……」
「所以妳煮饭报答我请妳喝咖啡,没错吧?」
「呃……没错。」
「verygood、verygood!」他忽然滑稽地讲两句英文,拍拍她肩膀,下巴一撇。「走——」他说完一转身,走在前头带路。
但是,她不会做饭啊!小君面青青地跟上去。
黎祖驯吹着口哨带她回家。唉呀,想也知,这娇贵小公主,出门还要手套保护玉手,哪会做饭?他故意闹她的,瞧她面青青,八成开始紧张了,好可爱!
第三章
窝在流理台下方,蹲在垃圾桶旁,江小君窃笑,边削着红萝卜,左肩夹着手机讲电话,边注意客厅状况,危机就是转机,逆境就是激发潜能的时候——
「快点~~红萝卜快削好了,然后呢?」她问电话那边的杨美美。小聪明啊小聪明,江小君发现自己很有小聪明,竟想到要打电话跟美美求救。
客厅摇滚乐震天响,黎祖驯忙着收拾带来的物品。
问问问,杨美美不耐烦。「唉呦~~就老实跟他说妳没煮过饭嘛,不可能啦,妳没煮过饭钦,怎么可能这样就会?」
「不要啦,我不想被他笑。然后呢?还要切什么吗?」
「洋葱,把洋葱切一切。」
「洋葱是白色的那个对吧?」
「废话!绿色的是青葱,白色的当然是白葱。哈哈哈哈哈……」美美笑。
小君照美美说的每个步骤,进行咖哩大餐。烧开水,切萝卜,剁洋葱——
「啊……完了,我眼睛好痛~~」突然眼睛痛,她揉揉眼睛,却更痛了。
「那是因为——」
美美来不及解释,小君已经吓得扔下手机跑出厨房,讨救兵。不得了不得了啊,这什么怪病?完了,眼睛痛到睁不开哪!
客厅里,黎祖驯正拆开纸箱归纳物品,就看见江小君哇哇地蒙着眼跑出来,惊嚷着——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她吓得满屋子乱跑。
他冲上前,揪她过来。「怎么了?」
「我要看医生~~快~~」她泪流不止,直揉眼睛,手上沾洋葱,越揉泪越多。「好痛……我眼睛痛……」
好呛的洋葱味!「不要揉了。」一把揪住她,像抓小鸡那样将她拎到冰箱前,打开冰箱,将她的头往里边按,命令:「张开眼!」
她缓缓地张开了。冷风吹着,好凉~~好舒服~~
「怎么样?」
「好了耶!」
「切洋葱会流眼泪,妳不知道吗?」
她傻住,抬头,对上一双深邃黑眼睛。「为……为什么?」
他俯瞪着她,想了想,说:「这个很难解释,不过这是常识。」
她脸红,跟着耳朵也红,眼看连脖子也快红了。
他笑了。「是不是没煮过饭啊?妳承认,我不笑妳。」
明明已经在笑!小君逞强说:「我快煮好了。」她冲回厨房。
可恶!她哪知道切洋葱会流泪。大家怎么知道的?这怎么会是常识呢?
她继续跟咖哩饭奋战。弹钢琴被嫌没感情,现在不能连做饭都被笑,好,再接再厉,拿起手机,继续骚扰杨美美。
美美劈头就骂:「切洋葱会流眼泪,这很正常啦,妳刚刚紧张个屁啊!」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现在呢?洋葱剁好了,怎么弄那个咖哩块?」
「咖哩块就是妳把东西都煮好以后扔进去啊,然后……」
哼哼哼,虽然出了点意外,闹了小笑话,花了三小时,有惊无险地还是将咖哩饭煮出来了。看见锅里黄澄澄闪亮亮的咖哩酱,闻着香喷喷的咖哩香,小君要喜极而泣了,感动哪!生平第一顿料理,捧起汤锅,手微微颤抖,太激动了,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出来了。
黎祖驯走进厨房。「好了吗?快饿死了。」
「好了。」她戴上防热手套,捧起锅,秀给他看。
望着锅里黄稠稠的咖哩,他赞美:「好像不赖。」可造之才喔!又问:「饭呢?」
「饭?」
「没煮饭吗?」
黎祖驯打开饭锅,空空空,他深吸口气,天才~~天才哪!他看向小君,小君好无辜地捧着汤锅也看着他,两人大眼看小眼,一个震惊,一个无辜。
「妳没煮饭?」
「啊~~」完全忘了有这一个步骤,光料理咖哩酱,头就昏了,哪还想到什么洗米煮饭。放下汤锅,她马上修正错误:「我现在马上煮!米……米在哪?」糟了,米要怎么煮?那个饭锅要怎么用?完了,要赶快再偷偷打电话问美美,可是……小君觑着黎祖驯。
「你要不要去外面等?」她要打电话求救。
「干么去外面等?」他横横地问。
「你在这里我会有压力……」小君尴尬地笑。
他双手抱胸前,人高马大的站在她面前,泰山压顶似地俯望矮小的江小君。他声音懒洋洋、很温柔地说:「怎么会有压力呢?」他微微笑,指着流理台上的电锅。「不过是把米洗了放进电锅,这么简单,干么有压力?」
「呃……」小君硬着头皮过去研究饭锅,没看到开关只看到一个按掣,怎么用?死了,一定要问美美。米是整个丢进电锅吗?她摸摸电锅,又探头瞧电锅里面,再研究一下锅底,这时有人看不下去了——
「江小君。」
「欸……」小君回头,喝!黎祖驯干么拿着她的手机?
他笑笑地问:「要不要打电话问妳朋友电锅怎么用?」从刚刚就听这家伙在厨房叽哩咕噜讲电话。
小君立刻变身急冻人,羞愧地定在原地,装傻中。
黎祖驯凉凉道:「等妳问完朋友,等妳洗米下锅,再等到煮好,至少也要半小时,我会饿死在这里。」
「那……怎么办?」没有饭啊。
他指着橱柜。「看到那个橱柜没有?」
「嗯。」有看到,里面莫非有神奇的快速煮饭器?
他又指向橱柜旁。「看到橱柜旁那片墙没有?」
「嗯。」有看到墙壁,贴着白磁砖的墙壁,小君纳闷,要她看墙壁干么?
他拍拍她的肩膀。「妳现在走过去。」
「喔。」她走到墙前。
「妳就跪在那里反省。」
跪?小君愣住,转身看他。「你要我罚跪?」
他大笑.「开玩笑的啦,我才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说着,动手拿锅子装水。「没饭就下面啊,做人就是要随随便便才开心,有什么吃什么,是吧?」
他动作俐落,熟锅,下面,哼歌,搅着面条。「早猜到妳不会煮饭啦,这有什么,谁规定女生一定要会煮饭,妳干么逞强,这不是闹笑话吗?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干么不好意思承认?」
这人怪怪的喔,觑着他忙碌的背影,听他说教,小君偷笑,觉得他人好好……
老公寓没电梯,要爬五楼才会到,客厅狭窄,老墙斑剥,家具老旧,堆满纸箱物品。又闷又热又没冷气,环境简陋,他们坐在弹性疲乏廉价的旧沙发,很克难地吃饭。
小君满头汗,双颊红咚咚,但是好高兴,好有趣啊!
「不赖嘛!」小君初试身手做的咖哩酱,黎祖驯赞不绝口。
平时食量小,大概因为做饭消耗体力,她吃了好大一碗。啊、这心里满满地是什么?是满足感吧!她笑盈盈,脸上表情是什么?是骄傲的表情哪!第一次就能做出这么赞的,而且没食谱,全靠杨美美「隔空灌顶」,调教出来,这……这不是天分是什么?咖哩生信心!她暗暗决定,回去后要卯起来学料理,实在太有趣了。
他们并危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开来——
「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老师那边是独栋住宅,比这舒服多了。
「一个人住比较自在。」吃饱了,他懒洋洋打量着小君。「妳很喜欢钢琴吗?」
「我妈是江天云,你听过吗?很有名的钢琴师,她希望我将来跟她一样。我从小学琴,还谈不上喜不喜欢,就已经在学了。」妈妈为她决定所有事!衣服、鞋子、学校、学校科系……妈妈全为她铺好路,从没给她选择题,只告诉她该做什么。
久而久之,小君只知道要听话,不会想太多,也习惯这种模式了,她没主见,按表操课过日子。其实,刚开始她还会试着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总是被母亲驳回,母亲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后来也懒得抗议了,反正她性格软弱好和平,不喜欢冲突,干脆乖乖做妈的好女儿。
「妳真听话啊……」他笑。「换作我,要做什么,除非有兴趣,要不然打死我都不可能做。」
「可是你爸妈都不管你吗?」
「谁管我?找吗早死了,我又不靠我爸。」
「那谁照顾你?」她想也没想地就问。
这问题真可爱,谁照顾你?!他怔住,大笑。拜托,又不是小娃娃。她问得好傻,暴露了她的天真。他戏谑地瞧着她,揣测:「妳一定是住在有电梯的高级大厦里吧?」
「对啊。」
「家里有佣人吧?」
「有一个阿姨会来打扫,准备三餐。」
「皮包衣服鞋子都是妳妈买的吧?」
「嗯。」
「出门呢?搭捷运?坐公车?还是计程车?还是专车接送?」
问这个干么?「坐计程车啊,不然我妈也会载我。」
「妳知道吗?」他指指她的手提袋。「这牌子的袋子一个最少三千。」又指指她的鞋。「这款鞋最少五千,钢琴课每堂要两千……江小君,妳被保护得这么好,当然要乖乖听妈妈的。如果妳像我,什么都要靠自己赚,想做什么谁敢管?只是跌倒流血了,也不能奢望别人帮就是了。」
小君不高兴了。「你说得好像我是娇娇女,什么都不会。」讨厌他话里嘲讽的意味,好像生活优渥是她的错,好像她只会享受家里的照顾。
「难道我说错了?」他问:「妳洗过一只碗吗?扫地呢?拖地呢?做过吗?」
「我会啊,只是我妈不让我做,她怕我会弄伤手。」
「是喔。」他揶揄:「妳家一定是那种二十四小时开空调的,来这里会不会太委屈妳?」
她生气了,气得握紧拳头,僵直身子。「好过分……我没说我委屈……我喜欢你家,你这样比我好多了~~我还很羡慕你!」
「羡慕?不会吧,这种烂地方有什么好羡慕?」
「起码你在这里很自由,可以随便找人来,我不行,我带朋友回家我妈都会不高兴。」她说起杨美美的事。「连找我最好的朋友来家里都要先问过我妈,交朋友也要看我妈喜不喜欢。她脾气不好,几乎把我的朋友都得罪光了,我都快没朋友了……」她讲着讲着,忽地悲愤起来,觉得自己好可怜,眼眶红,声音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