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从绿树的空隙中洒了下来,柔和的光芒就像是金丝细雨飘扬在空气里,和着吹过树丛的凉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感觉。
童天风躺在白藤椅上,如鹰的双目暂时收起了锐利的光芒,闭上眼睛感受着短暂的悠闲。
繁花盛开,阳光温暖,悠闲的空气中有着慵懒的气息。
人是嗅觉的动物,味道总会带着我们回忆起过往,尤其在旧地重游的时候特别令人感伤,此时此刻此景让他想起的是过往与蓝雅巧的一切美好回忆……
「少爷。」
李管家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打断了童天风脑中奔驰的往事回忆,他沉着声问道:「什么事?」
「蓝小姐已经梳洗打扮好了,您现在要见她吗?」李管家必恭必敬地问道,站在屋内阴影处,更显出在童家服务多年的她一种特殊的气质,彷佛就跟这栋大屋是共生的一部分。
距离等会儿开会还有约莫二十分钟,但蓝雅巧这三个字在童天风的心里却是更为重要,他低语道:「带她进来。」
「是。」
这古老的房子是从他祖父辈时就砌好的,一砖一瓦都带着华丽巴洛克宫廷式的建筑风格,跟屋内的高雅摆设相辅相成,童天风记得他的父亲跟祖父也在这儿成家,约见商场上的盟友,甚至是接待外宾或婚丧喜庆等重大事件也都是在这个房子里面举办的。
咚、咚、咚……
一阵脚步声从童天风身后的长廊响起,他闭上眼睛仍掩饰不了心中的激昂,童家大宅见证着童氏企业的繁华跟强大,房子交到童天风的手上,也象征着童家第三代的他必须延续童家的命脉。
然而这命脉却差一点断送……
「少爷,蓝小姐到了。」
听到李管家的声音,童天风张开眼睛,一转身立刻看到了让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孔──
巧巧。
一双蓝色的眼眸与童天风相对,没有丝毫的畏惧,眼中有的只是平静的眸光;在商场上,人人都害怕与童天风四目相对,是因为童氏企业的强大跟他的气势;在情场上,贵妇名媛都害怕与他四目相对,是因为害怕这个男人一眼就能望穿她们心中的贪念──一心觊觎童太太的宝座。
但是蓝雅巧不一样,她和这头狮子已经相处了太久太久,久得童天风只要一个动作、一句话语,她立刻就会知道自己该怎么行动,该采取怎样的反应。她美丽的脸上脂粉未施,栗色的头发用一根水钻簪子挽了起来,身上一件绒布蓝色的中国旗袍随着纤细的身子摆动,灯光一照,光滑的绒布随着她的动作与灯光反射出柔和的光泽,和她那双美丽而特殊的眼眸相互辉映。
然而她娟秀的小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只来自深海的人鱼,不让人类的王子有任何机会亲近她。
「……妳还是这么的漂亮。」童天风忍不住打从心底说出赞美的话语,天知道因为她的出现,他得花多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失态的冲动向前大力搂住她、亲吻她……
蓝雅巧不说话,将头别向一边,用沉默代替了所有的回答。
「妳不说话?」童天风看着她做出无言的抗议,心里有些恼火。「也好,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时间相处,我就不相信妳能一辈子都不说话!」
他的怒气就像被地层压迫的岩浆,挤压飞溅出来的火花处处熨烫着她的心,「今晚我要跟我相亲的对象一起共进晚餐,妳在一旁伺候着,听懂了吗?」
童天风说完以后,立刻起身离开,留下蓝雅巧一人待在这间洒满夕阳的素雅房间,原本两人间那紧绷的气氛总算解除。
「呼……」蓝雅巧慢慢的靠着墙壁蹲了下来,刚刚装出来的勇敢与冷漠在童天风走后全部瓦解,她不再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美丽娃娃,而是一个泪流满面,有感情、有知觉的女子……
这么多年来的相处,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她是个令他痛苦的女人,他是应该要恨她的,他离去前的话语,他那冷酷的表情,已经表现得很清楚,她已将一头沉睡的狮子给惹毛了、激怒了!
「呵……」蓝雅巧笑了起来,绝美的小脸上泪痕跟笑颜交织,成了一副诡异的模样。
第一章
半年前,香港。
「我知道,阿姨,我真的知道。」
铜锣湾上的繁华依旧,车水马龙的热闹街道并没因夜幕低垂而减少几分,反而愈夜愈繁华,热气腾腾的夏季闷得就像个大型蒸锅,蒸得人心浮躁。
红底白顶的计程车夹杂在自用轿车的车阵中,童天风一面挂着耳机和继母童史芬说着话,一面不耐烦地看着路况,所有的人都在等这个街头的红灯。
香港的红绿灯比台湾吵上好几倍,给盲人提示用的声效会在对面绿灯的时候发出「答答答」的响声,以提示盲胞们快速通过。
「你不要敷衍我,小风。」香港籍的童史芬操着一口港腔十足的国语,自从童天风的生母过世之后,童董事长又娶了身为秘书的她当续弦,她跟童天风那位体弱多病又温柔的母亲个性完全不同,她是个十分精明干练的女性。「你也不小了,三十岁是该成家,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是该定下来让你爸安心,以后童家才后继有人;这次黄总的女儿好不容易同意和你相亲,你可千万不要怠慢人家!」
「……我现在不就已经在赶去的路上了?」童天风的嗓音听得出有些微的恼怒,身为新上任的总裁,公司里大小事从来都是他催别人,没有人催他,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不需要他人多费心。
「呵呵呵,我晓得,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明天再跟我说说和黄小姐聚会的情况吧!」强龙不压地头蛇,童史芬客气微笑地说着,知趣的收了线。
童天风冷哼一声,拔掉了耳机,专心等待红绿灯。
父亲将童氏企业交棒给他之后,近年来身体大不如前,前阵子中风还在医院疗养着;继母虽然汤药伺候,却仍流连忘返着童氏企业的权利甜头,事事都要干预;若不是之前的内部老将仍有一些还听命于童史芬,他早就不把这个继母放在眼里了!
父亲娶的这个继母,他从来不曾叫过一声「妈」,只是称呼她为「阿姨」;他心里的母亲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已在天国的生母。
童史芬什么都想管,就连他的终身大事也想要拿来当作商业上的筹码运用;这个黄总是香港财金界有名的得利银行总裁,童天风也有他的人脉短绌,他太清楚继母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童氏企业虽然在房地产业界执掌龙头,但是永远没有企业家嫌自己的产业太大,童史芬希望藉由联姻来促使童氏企业转型,能够更为掌控香港方面的经济大权。
因此童史芬利用他来视察香港分公司的时候,顺水推舟,要他去跟黄总的女儿相亲。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结婚,只是……
只是他的心中仍会想着一个影子──那个当年第一个他要求当自己新娘的女孩儿。
想着想着,原本明亮洁净的挡风玻璃上突然落下点点雨丝,像是小颗小颗的珍珠从天空悠然飘落,模糊了视线。
童天风打开雨刷,大力挥去一整片水色珍珠,然而这场雨来得又急又快,似乎是听到了地上人们浮躁的心情,而下的一场及时雨。
他皱起眉头,将刚刚那抹过往记忆再度藏在心底深处,他是童氏第三代,要面对、要处理的公事太多,那些快乐的儿时回忆只能藏在心里。
红灯总算变化成绿灯,不晓得是因为快要接近相亲的时间,还是因为想要将过去的事情全抛在脑后,童天风不由自主地踩了油门,当第一个往前冲的人,车速很快,却没想到突然在转弯处出现了一记人影!
天雨路滑,再加上车速过快,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他撞上了那道人影!
他撞了人了!
咭──
尖锐刺耳的煞车声配上柏油路上拖印着长长的煞车痕,撞到人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得到车子前方有异物挡着,好不容易车子停下来,不管外面下雨的情况,童天风立刻冲了过去,「没事吧?」
倒在车前的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突如其来的及时雨将所有暴露在外面的人车都淋成了落汤鸡。
那被撞倒的人原本该是浅蓝色的洋装在经过一番雨水的浇淋,已成了深深的蓝色;童天风扶起她,立刻的,一张沾了沙的清秀小脸映入他的眼帘。
「喂,小姐,妳没事吧?小姐!」童天风轻轻摇晃她,用手抚去沾在那张小脸上的沙砾,手指轻触这个女孩儿水嫩的脸庞,极佳的肤质像是沾了水的绸缎滑溜,虽然抱着她,但是她的身子轻盈,这么纤细的人在雨中走路,彷佛只消再一点点大风就会轻易把她刮走。
「嗯……」
因为童天风的不停叫唤,这名娟秀的女孩原本紧闭的双眸突然动了一下,两排羽睫颤抖着,不一会儿便睁开了眼睛,童天风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看到这样一双熟悉的眼眸,心里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
不会吧?
巧巧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这儿是香港,巧巧怎么可能来到香港?香港洋人这么多,应该不可能会是她,眼前的人应该只是一个跟巧巧一样的混血儿,不可能是巧巧本人……
「呜……」女孩呜咽了一声,像只受伤的小猫般,那美丽的双眸只张开了一下下,随即在童天风的怀中昏迷了,黑色的长发随着她仰头的姿势露出了发际线,一道长长的旧疤痕从额头上方三分之一处延伸到发际线!
看到那条疤痕,童天风的心思全在瞬间变成了空白!
巧巧!
她是巧巧没有错!
人可以长得像,但没道理疤痕也长在同样的地方啊!尤其是那道旧疤还是因为他而起的。
「巧巧!」童天风几乎是在确认无误之后,第一时间内就喊出了她的名字,之后一种甜腻的味道混杂着雨水融进他的鼻中,一股不祥的预感令童天风空出了撑着她的手,果然看到沾满了怵目惊心的血迹。
「巧巧,妳振作一点!风哥哥一定会救妳的!」他奋力将蓝雅巧抱起,不顾她的身上沾满了泥沙跟血迹,不管脏污的雨水弄湿了高级轿车的座椅,不管那个什么鬼相亲,他要救他的巧巧!
隆隆~~
扭开跑车的钥匙,发动车子,童天风再度踩紧油门,往最近的医院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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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台北,冬天。
第一次见到蓝雅巧,是在童天风的母亲过世时──
那天是万里无云,大大的冬日高挂在天空,这在多雨潮湿的台北是难得的好天气。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作为葬礼的开场,但在这里到处都能听闻得到虔诚的教会诗歌的音乐,至于成千上万朵的白色百合则彷佛像是一列天使的翅膀堆迭,开得哀艳又奔放。
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告诉童天风,他的妈妈走了。
上好的檀香木雕成母亲最后安眠之处,童家财大业大,葬礼自然办得风光,不少政商名流都前来送童夫人最后一程。
四方的棺木锁住了母亲的肉体,却锁不住母亲带给童天风的回忆,当一把把黄土随着铲子覆盖上了华丽的棺木,一切就都结束,唯独只剩回忆了,只是这些回忆对一个才十岁的孩子而言,实在太沉重。
「那个孩子跑去哪了?」葬礼结束之后,童氏企业的负责人童尚龙穿着黑色的西装,一面松开领结,收起刚刚在葬礼上的客套,一面在少了女主人的华丽大宅里咆哮,「他母亲过世了,他居然不来见他母亲最后一面,这孩子的老师是怎么教他的?」
李管家连忙接过主人的外套,一面陪着笑脸说道:「不是这样的,老爷,少爷只是太过伤心,所以才……」
「那是他的母亲耶!居然在葬礼上找不到人……」
父亲的咆哮声在大宅里面像闷雷般,大声的回响在这个华宅的每一处,包括躲在母亲房内卷曲着身子的童天风。
他的妈妈没有死!
他的妈妈还活着,活在他的脑子里面。
他喃喃自语地曲着膝盖,将自己曲卷成胎儿的模样,彷佛这样就可以逃避母亲死亡的事实,回到还有母亲在身边的日子;他的脑袋里不断列举出母亲还在的证据,毕竟床上还留着妈妈惯用的香水味,梳妆枱上的乳液还有母亲擦拭过的痕迹,桌子上的水杯还留有母亲使用的唇印……这一切都像以前那样……
没有变,没有变。
爸爸依旧不关心妈妈,也不关心他;爸爸最爱的是工作,妈妈跟他都只是他身上的一件衣服──一件虚荣的外衣。
爸爸在乎的永远是他有个美丽但常生病的妻子,还有一个从来不曾考过第一名以外名次的儿子。
除了被爸爸拿出来在外人面前炫耀外,他和妈妈两人从来不被爸爸重视过。
童天风自有记忆以来,对父亲的印象就一直是:总是待在办公室里工作;而爸爸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这次月考考第几名?你是以后童氏企业的接班人,你可要替我们童家好好争气!」
他努力考取好成绩就是为了让父亲对他感到骄傲,同时也是想要让父亲除了成天埋首公文堆之外,能够偶尔一次抬头看看他,就算只是一眼也好。
他是那么的期望自己能享受一点家庭的温暖。
爸爸,请回头看一眼我跟妈妈吧!
请回头看我们一眼!
但他无声的呼喊却从没得到父亲的任何回应。
母亲长年多病令父亲投向了其他女人的怀抱,不时有八卦杂志报导着父亲的绯闻,那些传闻中的女友只是令他的母亲更加的伤心。
而这间华丽的大宅则像个空壳,就只留下他们母子两人相偎为命而已。
妈妈的身体虽然虚弱,但她却总是努力的想要扮演好妈妈的角色,所以童天风很早就告诉自己,没有爸爸没关系,只要有妈妈就够了,因为有了妈妈,他就不会觉得孤独;有了妈妈,他就能拚命考高分、得第一。
他是童家的继承人,生性被养得高傲的他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软弱的情绪被人发现,因此童天风总是摆出成熟的模样,摆出无懈可击的未来继承人的模样,认真的想保护他的妈妈,好好守住这个家。
但如今,妈妈却先一步离他而去,童天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世界在瞬间崩塌,当大家都为了他母亲的离去而哭泣的时候,他却哭不出来,他不能体谅的是:妈妈曾说过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但却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