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借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怨吞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搪蛛纲,尽日惹飞絮。
碎不及防问,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亦有所感的接续了下半首词:
长门事,准挺佳期又误。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酐诉?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间愁最苦:
体去倚危烂,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一听这柔婉清越的音调,不必费疑猜,便可知道来者是水翎。鸿飞酸甜交织的望向声音出处,她正从花墙后缓缓步出娉娉袅袅,犹如二月初的悄头豆蔻,轻轻款款,更胜四月中的塘中水荷。
鸿飞快步迎上前去,中途,又自制的缓下脚步。心想:水翎也这么晚了没睡,可以当两人是“心有灵犀”,可是他又自知太牵强,他相信较不自欺欺人的想法该是——水翎为之京城来的那封家书“失眠”,更具体的说法,则是她为了向日青的“另择婚配”而无法安睡。
两人的步履在小径中相会时,鸿飞怀抱苦涩的轻问:“你也睡不安寝吗?我猜付着——谁曾令你断肠?谁又是你的闲愁?”
听出他语气中的古怪,水翎关切的反问:“鸿飞,怎么了?莫非……你的身体又出现不适了?”
“假使二格格你是问我有没有发病?我没有!”鸿飞回答的极生硬。“不过你一定是希望我旧疾复发,你好回京城去和你的旧情人重续旧情意。”因为醋意,鸿飞不觉嘀咕出他的想法。
水翎却为他的说法错愕。“你说些什么呀?”
“我说——”颇颓丧的,又带抹难言的情意,他凝视她婉丽纤秀的脸庞片刻。“我说:如果二格格你对京城里的向公子仍无法忘情,你就该趁着还来得及之前离开海宁,回京去和向公子重温鸳梦。其实,当初你根本就不该腹行这个小值一文的陈年约定,当初你如果不嫁到海宁来,如今你已足富贵满身的向军机媳妇、向公子夫人,不必因为向公子和他人成亲而镇日坐不安稳、夜不安寝了r”
原来,他这会儿是打翻厂一缸醋,以为她水翎正对向日青余情难忘?——对向日青和巴燕娘的成亲耿耿于怀?二格格,二格格,叫的多么客套生疏啊!怪就怪在,这么个看似才情兼备的人,却是个十足标准的呆头鹅!
水翎既好气又好笑的说:“我是否该为你替我的设想周到而感激涕零?”她锁住他的目光,强调,“鸿飞,依我看,你又病了,只差这次得的是无药可医的‘疑心病’。”
“我……没有!”他一急,就呐呐。“瞧你,自从看了京城靖府修来的那封家书,便愁眉双锁、忧郁不乐了一整天,不难猜想,一定是向公子和巴姑娘成亲这件事令你心情不佳。回头想想,如果四个月前霜若不曾多事的到京城履亲,今日你早已是富贵围绕的向夫人,而不是冷僻穷酸的尹……”
“鸿飞!”不等他说完,水翎便苦恼的低喊一声,“你何苦如此冤枉我?难道在你的心眼里,我真的只是一个贪图富贵的浮浅女子吗?你又何苦如此的自我菲薄啊?我可以对你承认,的确是那封家书令我愁闷了一整天,可我之所以愁闷为的是对我家人的思念,而不是因为妒忌燕娘取代了我嫁人向家!”
“可是……向公子风度翩翩、神采斐然,定不像我这病恹恹的,想必,你早巳后悔选择嫁人尹家,嫁给我这病夫了!”
“你若再自菲薄一次,我可真要‘后悔’了!”水翎恼怒的踱脚威胁,她唯一不喜欢鸿飞的一点,正是他的缺乏自信。她想,是该一条一条来为鸿飞开破心结的时候了,而她希望,这样的开破能让鸿飞找回更多失落的信心。
“你从何处得知向公子风度翩翩、神采斐然?”水翎收起怒气,落坐于一块凳状的石头上。
“是你的额驸姐夫,他给人的印象是那么雍容儒雅,又听说他和向公子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所谓‘物以类聚’,我便猜想,他和向公于应是十分的相似,何况,霜若从京里回来,也曾对我提起向公于的外貌,真是……令我感觉相形见绌、自惭形秽。”
不会的呀!水翎心想,就着夜色审视正仰天长叹的鸿飞。论外表穿着,鸿飞自然是不可能像向日青那么讲究,那么称头,可是比学识、论斯文,水翎可不觉得鸿飞有任何相形见拙之处。
“可是——你大概没听霜若提起一在我决定嫁到海宁之时,向公子曾以一掌击伤过我吧?虽然那掌是无心之过,我也不想怪罪于他,可是,这令我格外清楚,我并无心嫁给一个外表斯文,却行为乖张的莽夫。”这件事,水翎是为了让鸿飞笃定才拿出来打比方,可她惊讶的发觉,自己说出来的话竟是她内心里真实的想法;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喜爱向日青。
“是吗?他伤着你了?他怎敢……”听水翎这么一说,,鸿飞仿佛亲身经历般的紧张与忿忿不平起来。瞧水翎一副纤弱娇柔的摸样,向月青怎舍得对她出手?
“都过去了!”她说,突兀的揪紧他的手,像急于挥却阴影。“现在,我只憧憬未来!”
憧憬未来?鸿飞因这几个字面心绪纠结。他十分明白,他给不起水翎的,可能就是“未来”!
紧了紧水翎的纤手,他掩饰哀伤却不掩好奇的轻问:“你——究竟憧憬怎样的未来?”
对于鸿飞这样的疑问,水翎回答时,表情是羞赧的,但她的语气却十足的肯定。“我所憧憬的,是一个有你、有我,还有一群咱们俩一起生养的小娃儿的未来。”
鸿飞太震惊了!震惊得良久才开口说道:“是吗?我实在难以相信……你愿意为我生儿育女。我一直以为你嫁到海宁来,只是为了图个心安,而非和我这抱病之人发展些什么,也因此,我一直不敢有此妄念,没想到……”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水翎更赧然的招供,“是的,我承认当初选择嫁到海宁,一开始图的确实是‘心安’两字,我不希望阿玛因为心疼我而做了背信忘义之人,不希望阿玛和靖府的英名因我而毁于一旦;其次,我希望自己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柞于地’,能一辈子心安理得的做人——那当时,心里面的想法的确很‘崇高’,可是来海宁不过四个多月,如今的我想法却变‘通俗’了,除开我已爱上海宁的一景一物与民风淳朴之外,最重要的,我发觉了一个更可爱的人,那人,可谓是我梦里人儿的化身,是我情之所钟,心之所系。”
“那人……是我吗?”’听完水翎的描述,鸿飞刹那像作梦般的飘飘然,可又不兔怀疑的多此一问。
“当然是,我的夫君!”水翎轻唱,又微俯下头,神情顾腆的低问:“你愿意……给我几个孩儿吗?”
这一逼不啻是毫无保留的邀请了。鸿飞执着她的柔美,相当激动,也相当愿意,他实在难以置信水翎会情钟于他,心系于他。
“我自然是……愿意!”他咽了咽口水,迟疑的说道:“打我十二岁生得怪病起,娘便一心巴望我能早日康复,娶妻并替尹家延续这一脉香火,截至目前,我深信她仍怀抱着些希望。可是翎儿你想过吗?今日我的病情虽已缓和,但并不表示不再发作,而至你我圆了房,也有了孩儿,我这怪病却再次侵袭,甚至严重到剥夺了我的性命,那么你和孩儿岂不成了孤儿寡母?这教我怎能放得下心?”
“只要咱们严加注意,多加调养,我不信那怪病会严重到夺你性命,我甚至不信它会再度来袭。瞧,不过几个月的调养,你便恢复了如此的好神采。”水翎乐观到近乎昏溃,近乎执拗。
“不信,你可以去问娘和霜若,那怪病严重起来,好几次都差点要了我的命。因此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关于圆房与生养孩儿这件事。我不想,也不能耽误了你的青春。”虽然他那么的想要水翎,想要的浑身发紧发痛,只是一想到曾经亲历的病痛折磨,他便无法如水翎那般乐观。
“是啊!你不想耽误我的青春,可是明明我的青春却早为你所耽误。”抽回手,撇过头,水翎略显别扭的数落道:“娘让霜若上京履亲,毁了我和向公子的亲事,那是你第一次耽误我;来到海宁,你又毫无异议的和我结璃,这是你第二次耽误我;结发四月余,你不曾和我圆房,也不曾让我善尽为人媳妇与妻子的责任,替尹家生养后代,你这更是耽误我!
“翎儿……”鸿飞为她数落出来的奇特罪状而苦笑。“不曾和你圆房,是替你设想啊!想我,若注定命不久长,你便可以清白之身另谋他嫁!”
“你究竟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这会儿,水翎真的生气了。“古有名训:‘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我水翎虽是个弱女子,但我可不扰柔。”水翎倏的从石凳上立起,直逼至鸿飞鼻端,激昂道:“尹鸿飞,你听好了,不论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水翎已嫁人尹家,便生为尹家人,死为尹家鬼,你切莫以为三言两语便能将我唬走,更休想更改我的决心!”
鸿飞果真见识到了水翎隐在柔软外表下的刚强,而他发觉,他喜欢极了她那刚柔并济的性情。不过他谨慎的个性,令他不得不再三试问:“你真的执意如此?”
水翎则是以行动代替语言传递出她的坚持。她二话不说的执起他的手,几步一回眸的携着他直往新房走去,那顾盼流转的眼波,饱含着怯怯又切切的情意。
新房的门一推开,虹儿正坐在桌边打盹,一见二格格与姑爷相亲相爱的携手踏人房门,虹儿的心里便有了谱儿,又听二格格吩咐之句,“姑爷今晚会留下来!”虹儿更是机灵的把床重铺了一遍,然后一溜烟的出了门去。
新房有短暂的静寂,但此刻是无声胜有声。
水翎轻轻拆去她的珠玉发簪,两鬓抱面、状如椎髻的“抛家髻”瞬时塌落,鸿飞只顾呆呆的注视着地那如云的须发,心口自然一热。
水翎凝眸瞅他,看出他眼中似火般能三的渴念。她更勇敢的轻解罗孺,轻褪衣裳,待剩下亵衣时,她掀起纱帐,绻人被波间。
鸿飞的心和眼睛同时被掳获了,被水翎那婀娜轻盈的体态与欺霜赛雪的肌肤所掳获,他被催眠似的解着衣裳,张脉愤突的迫近床帏,直到拥着水翎那柔若无骨的身躯,嚼着她那嘘气如兰的小嘴时,他才放松自己,尽情的欢尝无边的风流与温柔。
而在呼吸与身躯俱与鸿飞交融一体时,水翎忽而宁愿自己是扑向火去的飞蛾,忽而宁愿自己是沉落海底的玉石,更忽而宁愿——自己是将被烧尽的蜡炬。
第六章
烛,终于只剩残泪!
这一时刻,天已翻着鱼肚白。在缠绵恩爱了竞夜之后,鸿飞和水翎同时悠悠的人睡,又于鸡啼声中同时悠悠的醒来。
两人同时张眼,凝眸互望。鸿飞的一只手仍栖在水翎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虽已造成夫妻之实,有过肌肤之亲,水翎依旧无法和鸿飞对视太久,她羞人答答的移开目光,将眼睛定在那床终于不再单裳孤寒的牡丹锦被上。
鸿飞却难舍她娇柔纤美容颜上的那抹娇怯,他撑起手肘,托起她的粉靥,低喃:“翎儿,你真美!”
水翎听着,不觉轻笑,“我哪儿美来着?彼头散发,衣衫不整的。!”
“正因为这样的云鬓微乱、挑腮生香,才更让人迷醉呀、宋代女词人李易安不也形容过‘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点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另外还有‘绣幕芜蓉一笑开,斜候宝鸭探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李易安真把女子在闺房的种种甜蜜风情,表现的琳漓尽致啊!”
“是哦,李易安是形容的好,可我倒是想考考你,你猜猜此刻我心里正想些什么?”
“你啊,一定正想着:这人怎么这么坏,得了便宜还卖乖!”鸿飞故意装出细声细气的女性腔调。
水翎为他的怪腔怪调噗吭一笑。“你呀,终于承认自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吧!”
“哈!我正怀疑我究竟是得了什么便宜呢”鸿飞假装抱怨道:“瞧我!被你折腾了这一整夜,早巳气尽筋疲,力不从心了!”
起先水翎因鸿飞“露骨”的“暗示”而再度颊上飞红,并且有些担心两人这一度的“春宵”是否真会教鸿飞吃不消?但见他正抿着嘴窃笑,水翎便顿悟他正在嬉弄她。为此,她不客气的反过来戏谑他。“唉!早知道你是如此的外强中乾,虚有伟岸峥嵘之外表,我便不勉强你与我共同制造那劳什子的儿女了!”说罢,她还假装要翻身起床着衣,不意却裸露出半边香肩。
听了水翎的“批评”,鸿飞已相当不是滋味,再加上水翎那薄裳轻遮、欲露不露的胴体干扰,他的自尊和雄性便自然而然的被挑激起。于是他不免要气急的推翻前言,猴急的压制着水翎欲起的身子。“谁说我外强中乾、虚有其表来着?”
“是你自己说的呀!什么气尽筋疲,力不从心等等的……”水翎似笑非笑的指出。
“那是……玩笑话!”鸿飞像个孩子般的快活着。
“我知道你是说玩笑话,而我说的——是玩笑话。”见他看似正经却孩子气十足的模样,水翎不禁又漾开一朵嫣然的微笑。
而那笑呵,教鸿飞不觉又心旌神摇了起来,他箍紧水翎顺着她的香肩滑下,打算展开另一回合的温存,脑海中也同时浮现“司马相如”的两个句子,色授魂与,心愉于他。
而当水翎没有推拒的挨身相迎时,他终于了解,他的妻子不只是冰雪聪明而已,还有着“秤乎斗满不亏人”的真挚性情。而这等的真挚,令他暗生盟誓,他将穷有生之年好好的珍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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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飞当真实践了自己的暗誓,和水翎成了一对人见人羡的恩爱夫妻。
这两人有多恩爱呢……
除了如影随形、相依相傍、须臾不离之外,早晨起时,水翎会帮鸿飞梳扎辫发,鸿飞则学着西汉时期的张敞为妻子描画眉毛。两夫妇闺中的雅趣风流.自然是不在话下。
眼见这对小夫妻恩爱逾恒的摸样,最高兴的莫过于尹夫人田氏,尤其当她知道这对小夫妻已经“开窍’’到一同住进新房,她眼前便大放光明。因为儿子和媳妇的圆房,正意味着她含贻弄孙的愿望已经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