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他今天是怎么了?先是心动,后是可爱,老在想些有的没有的。就算这家伙不说话、不和他做对、不设计陷害他的时候,是可爱的,但他怎么能为这样一个卑鄙狡诈的男人心动?怎么能一看到他就想把他压倒?
这是后遗症、这是后遗症,这是他少年时受到刺激所留下的后遗症,是他本身的心理问题,与眼前这个人无关。
何况,张来福是个男的啊!
虽然他长得矮、长得瘦、长得白、长得可爱、长得娘娘腔,但他是个男的啊!从他十二岁进府做小厮的时候,自己不就知道了吗?
不行,绝对不能再想这些了,再想自己真的会疯掉。
谢木栋深吸一口气,强忍那种越来越强烈的异样感觉,故作冷漠地说道:「张总管,手提花灯,闲庭信步的感觉如何啊?」
「华灯初上,良辰美景,实是喜人。」叶清越笑笑,心中却在琢磨着如何赶快让他心甘情愿、英气勃发地出现在众女子面前。
「大少爷今天是新衣衬人,英俊又潇洒。」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兔子小灯塞到他手中,「万紫千红化异彩,流光闪耀比银河,今天天上月朗星稀,地上美人如云,良辰最是苦短,少爷,我们走吧。」
谢木栋千般不愿,万般无奈地接过那盏小灯笼,灯笼在张来福的手中已经握了很久,久到青竹提杆上有着微弱的暖意,在初春犹寒的天气里,显得特别的明显。
明显到有点灼人的地步。
他拎着灯笼与张来福一前一后地走在谢府曲折的回廊上,相较于前院的喧嚣,这人迹杳然的内院显得格外黑暗与安静。
冬日花谢,阴森干枯的枝干从黑暗中伸出诡异的触角,只有梅花的香味从不为人知的地方飘来,淡淡的芬芳包围着两人。
和他在一起,怎么时间都像变慢了一样?
叶清越心想着,谢木栋不知道在打着什么鬼主意,为什么脚步这么慢,存心给她拖时间嘛。
其实,谢木栋原本想趁着只有张来福一个人的时候打晕他逃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之后,就迟迟下不了手。
怕打在脖子上,那么细的小脖子会断掉。
怕打在身上,那么白的皮肤上会有瘀青。
怕打晕了他,就是打痛了自己……
叶清越并不知道前面的人正在想什么,她只想走快点,好把此人一脚踹进姑娘堆里。
路上幽暗万分,寂静异常,薄霜附在青石铺的小径上,因灯火的热度溶化,使得小径有些湿滑。
叶清越一心想走快一点,人一急,心就乱,心一乱,神就慌,她脚下一滑,人向前倾,心向下坠,尖叫一声整个人就向前扑去,眼看着自己就要和青石板来个不得不发生的惨痛接触--
突然,她整个人一轻,硬生生地在离地面一寸的地方停住了。她往下看看,自己正被一只手稳稳地托着。
一时之间,她突然意识到这种诡异的身体接触姿势实在是太暧昧了。
她就像一个娃娃被人轻轻地抱在怀里。
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不松手?
理智正在提醒谢木栋松开手,可是这样幽深宁静的夜色,这样清瘦暗香的人儿,这样细的腰,这样软的骨头……
抱在手中,轻得像一朵云,软得像一堆布,鼻端可以闻到暗暗的清香,就像有什么在水色清浅处浮动着。
和这个人在一起将近七年了,七年的岁月足够让一个人变成一种习惯性的存在,不管是讨厌还是喜欢,见到他、和他说话、看着他的样子,在午夜梦回时暗暗地想起他。
他已经像空气、像流水,那样自然地存在着,出现的时候没去注意,没有看到的时候又会记挂。
张来福,你于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仅仅只是习惯你的存在,还是已经变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是血与肉一样?
「大少爷,您可以放手了吧?」冷冷一句话,打断谢木栋悠远的绮思。
「嗯?」
「您再不放手,灯笼就要烧到您的衣服了。」
谢木栋一听此言,赶紧向下一看,果然,张来福手中的灯笼已经打翻了,火苗啪啪乱窜着,眼看就要烧到他这件俗艳的衣服。
「烧到就算了。」他脱口而出,反正他也不想穿这件衣服露面,好像唯恐天下人不知自己是金光闪闪的有钱人一样。
什么叫烧到就算了?叶清越一听,立刻就火上心头。这件衣服可是她亲手挑的料子,亲自定的款式,还催了好多次才让裁缝漏夜赶制出来的,虽然花了点、艳了点,还不是为了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金龟婿!
他居然满不在乎地说,烧了就算了?!
这简直就是在践踏她这一片忠到不行的下人心。
她咬着牙,好不容易找到平衡点,站了起来,怒目瞪视着他。「大少爷,这件衣服是锦绣坊的红云龙纹金线锦,一尺要价五两银子,您知道五两银子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一个小童一年私塾的学费,一户穷人家两个月的食钱,能做五件棉布袍子,是饥荒时一个婴儿的价格,是我刚进府里时三个月的工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木栋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时几乎从不动怒的人,「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看您只是身在福中,不知道吃不饱穿不暖是什么滋味。」
「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受罚的时候挨过饿,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不,您不知道。您受罚捱饿时,不会有那种惶恐的感觉,因为您知道挨饿只是暂时的;可街上的穷人们呢?吃这一顿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那才叫真正的挨饿!」
他说这番话的样子,让谢木栋想到「正义凛然」这四个绝对与张来福没有关系的字。可是,他那微怒的神情、紧皱的眉毛,都让他显得比平时更加生动有趣。
谢木栋心中某种最深沉的东西被他有意无意地挑动着,他突然间觉得莫名的烦躁,不是因为等会那可笑荒唐的相亲大会,而是不能把这个泫然欲泣、薄怒微嗔的人搂在怀中,好好安慰一番。
「对不起。」他嗫嚅道。
「嗄?」叶清越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的出声道歉。
「你吃过很多苦吧?」谢木栋问道,语气带着浓浓的怜惜。
「不吃苦,我会十二岁就卖了自己?」叶清越轻叹一声。算了,毕竟她在十二岁之前,过的都是无比幸福的人生。
比起这世界上许多穷人,她已经是非常非常的幸福了。
「算了,反正衣服也没有真的烧到,我们快走吧。」她不在意地挥挥手。她到底在气什么啊?五两银子她再心痛,也是他家的钱啊。
真是不明白自己刚刚那种情绪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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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拖拖拉拉,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走到前院。
一到前院的入口,她便把谢木栋硬推了进去,然后吩咐下人,不准他随意熄灭灯笼,不准他离开前院半步。
她拢起袖子,抄起双手,看着众家姑娘皆将目光投注在这位姗姗来迟、手里拿着「信物」灯笼的英俊公子身上,他的穿著与气质在在昭显其身家不凡、富贵逼人。
果不其然,这位显然还不知道手中灯笼有何用意的大少爷,一瞬间就被接踵而来的莺莺燕燕给淹没了。
叶清越见自己目的已达到,猜想也许今夜过后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媒婆上门来吧。
她轻叹一声,也许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她在这一刻开始想念起远在另一个时空的父母和姊姊,还有那些同学玩伴们,不知道他们还好吗?
还有那不负责任的小黑、小白,把她一扔就是七年,当真是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他们怕是早就把她忘了吧。
「臭小黑,死小白,居然就不理我了,还说什么红线一牵,富贵一生呢,骗人。」她嘟囔着。前院热闹的灯会对她来说,已变得索然无味。
无论她多么的努力,多么的费尽心机,位置爬得多么高,工钱拿得多么丰厚,现在的她只觉得孤单与寂寞。
越是这样热闹的夜啊,越是想念不能再见的亲人。
想着,她信步走开。
通明的灯火远了,喧嚣的音乐远了,就连空气里那甜甜的汤圆味道也远了。
一切的一切都远了,只留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小径冷清又漫长,刚刚,她与他就是走这条路,青青的石板上有着溶霜的湿滑,让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着。
不经意间,谢木栋揽住她纤腰的那一幕硬生生地窜进了她心里。
他的肩膀原来是那么的宽,手臂是那么的强壮有力,和她这个冒牌货不同,沐浴过后的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是男性特有的麝香味道。
很淡,却是说不出的撩人。
现在想想也真是可怕,自己在谢府已经待了七年了耶。虽说随遇而安,她是不是也安了太久了?如果不是小黑与小白说她的红线就牵在这谢府里,她说不定在契约到期的那一天就走了。
七年的时间和谢木栋朝夕相对,她理不清自己对于他的心情,是好玩、是亲近,还是别的什么?
也许自己想得太多,也许其实什么都没有,也许他对她伸出手、抱着她只是下意识救她免于跌得鼻青脸肿。
过去没发生过什么,现在没发生过什么,所以将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吧。
她摇了摇头。真是的,从思亲到思春,她一个晚上都在想些什么啊?
她不是把大少爷给送出去了吗?
想到今后他将属于某个女人,不知怎地,她的心微微刺痛着。
天空突然亮了一下。
此时,她抬起头,隔着老梅树纠缠的枝干望过去,那是在夜空中绽放的烟火。
这是元宵夜最灿烂的时刻。
像是天上有人打翻了珠宝盒,白是珍珠,绿是翡翠,红是榴石,黄是金铂;银是钻石化作了粉在流淌,紫是水晶变成了星在闪烁。
那么多那么多的色彩,伴着那么亮那么亮的光芒,交织出春的桃花,夏的白莲,秋的金菊,冬的腊梅,在天空无比明艳地盛开着,开出四季的花,开过四季的流年。
叶清越呆呆地看着,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她转过身,惊讶地发现一个穿着红云龙纹金线锦的男人,正站在身后不远处,提着两只莲花灯笼看着她。
这里好暗,小灯笼的光芒摇曳着,一直都照不到他的脸上,只衬得他的身影在夜色之中显得分外高大。
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浑厚有力的声音--
「我记得,你的灯笼烧掉了。」
她伸出手,接过那盏莲花灯,昏黄的灯光透着粉色花瓣幽幽地亮着,蜡烛点燃的热气顺着提杆爬上了她的手,热得烫手。
她手一抖,差一点又把灯笼给摔了。
有人伸出手帮她拿稳了。
「你怎么哭了?」那人这样说道。
我怎么哭了?
我本来只是个刚刚参加完毕业旅行,在宫崎骏的动画世界里作梦的国小毕业生。
我本来只喜欢玩网路游戏,和网友练功、打妖怪。
我本来生活在一个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的地方。
我本来有父母、姊姊照顾着。
可是现在,我虽是谢府的总管,但其实还是个下人。
我什么都不能和任何人说,我为什么不能哭?
叶清越眼皮落下,滚烫的液体从眼眶中涌出,她在元宵节这天,在这个一起度过年少时光的人面前,肆意地落下眼泪。
谢木栋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幕。
他在哭什么?他到底在哭什么?
这个从来都是一副阴险狡诈,油嘴滑舌,永远看不出他真正想法与情绪的人到底在哭什么?
他哭起来的样子一点也不漂亮,像一个孩子,更像一只小狗,鼻子一抽一抽的,白皙的皮肤上涌起一层红潮,让雀斑变得更加明显。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个样子就是让他觉得心痛与不舍,想把他拥在怀里。
才这么想着,他就已经被他抱在怀里,他纤瘦的身材,暗暗的清香,居然使他没意识到这种行为的严重性。
「谢木栋,你在做什么?」怀中的人抬起头,一把推开了他,
叶清越按压住急速起伏的胸口。他怎么会抱她?他们不是对头吗?不是仇人吗?不是一见面就拌嘴吗?而且他不可能知道她是女人。
她慌慌张张地退了两步。她要好好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转身就走,而且很匆忙,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
因为这样,她手中晃开的莲花灯碰到了谢木栋手上的莲花灯,两只灯笼撞在一起,落在地上滚作一团。猛然,有火花窜了出来,将两只精致的灯笼吞没了,火星到处乱飞,落在谢木栋身上那件红云龙纹金线锦做的衣服上。
一阵小小的青烟冒出,在他大力拍打之下才灭了,然而这五两银子一尺的布,最终还是留下了不可弥补的焦黑。
此时,最后一阵烟火升起,缤纷灿烂得辉煌炫目,像是要将生命燃尽,散发着绝美的五彩颜色。
须臾,光芒散去了,谢木栋看向地上两团黑色的灰屑,残留的部分依稀可以看得出,那是两盏曾经美丽的粉色莲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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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越匆忙逃离现场,跑进自己的房里。她一进门,就把房门牢牢锁住,生怕有人会闯进来一样。
她的心好乱,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为什么抱着她?而且那样的自然而然,一点也没有觉得不对的地方。
那是个密实的拥抱,真实的、没有任何借口的拥抱。
他为什么会抱着自己?抱着一个仇人,一个下人,甚至,是他以为的男人。
而且,那个时候的自己居然有那么一瞬间是沉醉的、迷茫的,有那么一刻,她把他的怀抱当成自己最后的避风港。
这种感觉好可怕,好像突然之间世界变了样子,从前以为万分了解的人,到现在才发现,其实自己一点也看不透他的心。
大少爷,此刻的你,正在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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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谢木栋头脑一片空白。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了。
怎么就抱了那个生平最讨厌、最可恶的人呢?而且感觉还是那样的好,好到他不想放手。
是不是可以解释为今晚的夜色太过美丽,今晚的他看上去太需要安慰,今晚的自己太过于烦躁,今晚的他们都犯了错?
他慢慢地在黑暗之中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前院。夜已经很深了,灯会人潮都已散去,夜风里有着施放烟火后淡淡的火药味道,地上的彩纸被忙着收拾的仆从们踩来踩去。
「熄灯了。」有人喊了一句。
原来子时已过,谢木栋看到满园的花灯一盏接着一盏被摘下来吹灭,渐渐的,黑暗侵袭了前院,一切重归平静。直到打扫的人都走了之后,院子又和从前一样,一点也看不出这里曾经那么热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