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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妻番外篇 I  第5页    作者:于晴

  怀宁一向沉默寡言,凤一郎是知道的。与其要等这孩子说明原委,不如他进书房问个究竟算了。

  「你还是别进去,省得惹老头不快。」怀宁又道。

  「我……是主因?」凤一郎疑声道,睇向这个老成不多话的小孩儿。

  「府上凤一郎,白发雪肤,蓝眼畏光,可以说是异于常人。」明明是苍老的声音,却是出自于怀宁的嘴里。

  凤一郎一呆,立即明白怀宁是在仿屋内师傅的口吻。他从不知道上课老打瞌睡的怀宁,竟然有此长技。

  「学生驽钝,不知道我一郎哥是何处得罪师傅?他的相貌确实异于常人,但可曾对师傅不敬?可曾害过师傅?还是他背地里辱骂师傅?」

  「……」凤一郎叹了口气。这种语气,自然是出自冬故的。

  「那凤一郎不仅相貌异常,年仅十四,才智已不属世间所有,老夫怀疑他这等相貌是鬼神附身!阮小姐,妳资质低劣,也许正是被他所害!」老师傅的声音。

  怀宁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凤一郎,继续仿阮冬故的腔调说着:

  「胡说八道!我是笨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一郎哥没来之前,我就是这样了!你是师傅,有学生青出于蓝胜于蓝,有学生才智胜于师傅,师傅该感到喜悦啊!何以背后说他闲话?如果师傅已经没有东西教给一郎哥,您不是该感到骄傲吗?」

  「……小姐她太过火了。」凤一郎垂下视线。这种事他常遇见,那个直性子的小姐何必为他出气?

  「然后她就跑了。」怀宁换回自己的口气,平板道。

  「跑去哪儿?」这不像冬故的所作所为,有错就认就是她的好性子之一。

  「她问我一件事,然后,我就给她一样东西。」

  凤一郎警觉地问:「什么东西?」

  怀宁老成的摇摇头,走出凉亭,遥望远方,沉痛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故作大人的摇头,踏着练武人的步伐飘然而去。

  幸亏他凤一郎有点聪明,才能从怀宁这番没头没尾的暗示里找到曙光。小姐有意要伤害自身?

  为什么?就因为她跟师傅吵架?他有些恼火。阮府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还来搞什么麻烦?即使是为了他……他咬咬牙,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寻人。

  她是千金之躯,自幼过惯好日子,就算是伤害自己也不会多严重,了不起就是……一声尖叫,划破他的思绪。他心一惊,不顾烈阳奔向怀宁的小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凤一郎眼明手快,扶住跌出门的丫鬟,语气微急:「是小姐出事了吗?」

  那丫鬟抬头要开口,看见是他,又是尖叫一声,连连避开他的扶持。

  凤一郎顿觉不对劲,不再理会说不出话来的丫鬟,连忙奔进房内。

  「小……」他吓得瞪大眼。

  「一郎哥!」白发小冬故大声回应。

  感情篇——凤一郎的冬天  4

  银白色的长发曳地,小脸是黑眼黑眉,肤色白里透红,膝盖有点痛,但她可以忍。

  只是……她有错吗?

  因为染白头发,她就错了吗?这个问题,她百思不得其解。凤春看见她,吓得眼泪掉出来;一郎哥看见她,气得差点掴她一个耳光……

  想来她是错的,但她错在哪里呢?

  没人愿意告诉她,凤春只押着她,逼她洗头,发现怎么洗也无法褪色后,便化身母夜叉,冷冷说了句:「谁让她弄成这样的,就去祠堂吧!」

  所以……

  她转向身边也在罚跪的怀宁,问道:

  「怀宁,我哪儿错了?」

  「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啊,但凤春跟一郎哥就知道,可见……我们两个还算是小孩,不成熟到连自己的错误都无法发现。」她叹了口气:「白头发就白头发嘛,为何大家如此大惊小怪?」

  正要摸自己染白的头发,忽地有人低喝:

  「别碰!」

  她跪着转身,惊喜叫道:「一郎哥!」

  凤一郎抿着嘴,瞪着她那一头白发良久,才半蹲在怀宁身侧,尽力放柔声音:

  「怀宁,我请人问过药铺了,没有一道药方可以染白头发而洗不掉的。你一定有法子,让小姐发色变回黑色,对不?」

  「没有。」

  「一郎哥,我不介意……」遭来狠狠的一瞪,她立时闭上小嘴。

  凤一郎极力保持耐性,哄着怀宁:

  「小姐是千金之躯,跟咱们不一样。她头发不变回黑色,别人会异眼看她,你是她师弟,应该明白……」

  「有什么不一样?」她不太高兴插嘴:「一郎哥!我是千金之躯,有手也有脚啊,我白头发有什么关系?冬故还是冬故,白头发跟黑头发不都一样!」

  「怎会没有关系?」凤一郎被她挑起了火气,骂道:「妳以为阮冬故就是阮冬故,妳要不要试试走出大门,看看有没有人会丢妳石头?看看有没有人追打着妳?」见她一怔,他以为她被吓着,遂吸口气安抚道:「小姐,妳还小,不懂世事是理所当然,只要妳明白这些道理,以后不再犯就好了。」

  她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语。良久,她才低声问道:

  「一郎哥,以前你告诉我的故事都是假的吗?」

  凤一郎皱起眉头,不知为何她会把话题转到这上头。他说的故事太多,哪知她指的是哪一个?

  她轻声问:

  「一郎哥故事里公平正义的天下,有情有义的百姓,这都是假的吗?」

  「妳……怎么问起这个?」

  「善恶到头终有报,所以,大哥眼睛看不见了,但迟早会有名医出现治好他;百姓里偶有恶徒,但也会很快省悟,因为人性本善,最终世间太平。冬故一直以为老师傅只是有成见,并非恶意,这样的人在世间屈指可数……一郎哥,为什么有人要拿石头丢你?」

  她的声音轻如软风,却像锐利的针,戳进了他的心窝里。

  凤一郎老羞成怒,几乎要扑上前去用力摇晃她的小肩膀,但理智告诉他,错不在她错不在她!他只是一个既自卑又贪恋自尊的人,世上许多人可以践踏他,但他就是不想要眼前的小小姐看穿他的悲惨。

  「被丢石头是常事。」怀宁蹦出一句。

  凤一郎迅速看向那个老爱当闷葫芦的怀宁。后者并没看向他,只是冷淡地对阮冬故道:

  「我没上山前,讨个饭也被人丢石头。」

  阮冬故盯着他,没有答话。

  怀宁又道:

  「妳不对我丢就好了。」语毕,继续跪着睡觉。

  凤一郎心一跳。怀宁短短一句话,为何令他浑身直流冷汗?

  冬故小脸垂着,看不见她的表情。他叹口气,撩过衣角,陪她跪在祠堂里。

  她的长发全数染白,得花多久才能回到原来的模样?凤春被她气哭了,他很清楚凤春那是心疼的哭;他的白发呢……到他老死都跟着他,谁为他哭过了?

  「对不起,一郎哥。」低微的忏悔从垂下的小头颅传出来。

  他闭上眼,柔声问道:「妳知道妳哪里错了吗?」

  小头颅摇了摇,低声道:

  「冬故驽钝,只知一郎哥跟凤春为此而生气,但冬故想以亲身证实,即使冬故一头白发,才智还是跟以前一样毫无长进,师傅理应道歉。」

  「妳是要让我内疚吗?小姐。」凤一郎叹息。

  门外,女声跟着叹气。

  「妳是阮家千金小姐,就算要染白头发,随便指一个丫鬟,谁敢不听?为什么偏要亲身尝试?」

  「凤春!」阮冬故跪着回头,迅速又垂下小脸。

  甫进门的凤春,才见她一闪而逝的红眼眶,抿着嘴上前,轻声道:

  「好了,小姐,妳跪了大半夜,该上床了。」

  「……怀宁跟一郎哥呢?」她小声问。

  凤春看了两名男孩一眼,道:「你们都回房睡觉吧。」

  阮冬故这才起身,闷不吭声地走到凤春面前。凤春瞅她一会儿,才抱起她软软的小身体,任着她的小脸埋进自己的肩窝里。

  「小姐,妳在弄白妳的头发前,就知道洗也洗不掉了吗?」凤春问道。

  「冬故知道。」阮冬故闷声回答。

  凤春闭了闭眼眸,深吸口气,轻声道:

  「那好。妳告诉凤春,为什么不随便找府里丫鬟家仆去染,偏要自己来?」

  小脸终于抬起,跟她对视,忍着眼泪的小眼珠充满疑惑。她问道:

  「凤春……为什么要找其他丫鬟染?一郎哥是我的一郎哥,并不是其他丫鬟的一郎哥啊。就像凤春生病,冬故一定要照顾凤春,凤春是冬故的凤春啊!」

  这个傻瓜小姐!凤春暗自感动,却更加担心她的未来。在冬故眼里,地位尊卑的观念太淡,她真怕,冬故的未来……会是少爷现在的下场。

  阮冬故见凤春一脸发愁,小声问:

  「凤春,冬故头发是黑是白,不都还是冬故吗?以后冬故长大了,凤春还会疼我吗?」

  「当然会!」

  「那如果冬故跟大哥一样,眼睛看不见了呢?」

  「呸呸呸,童言无忌,小姐,妳眼睛好好的,怎会看不见?」

  「凤春会不会不喜欢我了嘛?」她直追问着。

  凤春叹了口气,柔声道:「不管小姐变成什么模样,凤春都会喜欢妳。」

  她闻言,破涕为笑地蹭着凤春的颊面,道:

  「那冬故头发是白是黑,都无所谓了嘛。将来凤春老老,头发也白白,冬故也会一直喜欢凤春,一直一直。」

  凤春终于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她的视线越过怀里小小的身体,瞧见凤一郎撇脸做了个不屑的口形:傻瓜!

  她并没有当场责难凤一郎的不敬,只微笑道:

  「小姐,明天是阮府在庙前行善发粥的日子。虽然府里最近不顺,但只要咱们有能力,这种事就不能搁下。妳也要十岁了,应该明白的总要明白,跟凤春一块去好不好?」

  「好,我也一块去!」

  「凤春!」凤一郎脱口叫道。

  阮冬故回头看他,小声问:

  「一郎哥不想我去吗?」

  妳头发是白的,出去只会被人耻笑而已!凤一郎咬牙切齿。这种经验他多得数都数不完了,她这个从未尝过羞辱的千金小姐,如果因此而一蹶不振,因此对这世间失望,那他、他……

  凤春放她落地,牵起她的小手,笑道:

  「妳一郎哥是怕妳赶不上读书进度。没关系,还要几天新师傅才会来,这几天妳想做什么都行。今晚,凤春陪小姐一块睡,好吗?」

  小头颅点了点,又看凤一郎一眼,道:

  「一郎哥、怀宁,明天见。」语毕,乖乖地跟着凤春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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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凤一郎平静地来到凤春的房前,听见里头——

  「小姐,这是少爷小时候的衣物。咱们不能让外人知道阮府有个小小姐这么顽皮,今儿个妳就扮小小男子,当是府里的……嗯……小家仆好了。」

  「凤春,我真的很顽皮吗?」童稚的声音很苦恼。

  凤春没正面回答,只笑着:

  「还有,妳别乱抓妳的头发,谁知道会不会一抓就掉,妳记得,这几天,要沐浴洗头都找凤春,懂吗?」小心翼翼地将阮冬故的银白细发束起。

  当凤春牵着她出来时,凤一郎看见的是一个小小男孩,五官柔美又可爱,一头束起的银发跟他一模一样。

  「早啊,一郎哥!」阮冬故中气十足喊道,完全忘记昨晚凤一郎对她的恼火。

  「一郎,你怎么来了?」凤春意味深长地问道。

  「我……我想,到时妳忙着主持发粥,小姐没人照顾,我在她身边有个照应。」凤一郎平日肤色已是雪白,如今在太阳底下,更显惨白。

  「一郎哥,你身子不好,冬故帮你撑伞!」

  「妳这么矮,怎么帮妳一郎哥撑伞?」凤春笑道,迎上凤一郎极力镇定的眼神,她柔声道:「一郎,你不用去,没有关系的。」

  「不!」凤一郎沙哑道:「小姐年纪这么小……我在一旁,能多担点。」

  他较显目,就算有人要打,也是打他这个较大的。

  他走上前,朝笑容满面的阮冬故伸出手,温声道:

  「小姐,我牵着妳走吧。」

  凤春笑道:「瞧你俩,真像一对小兄弟。」

  阮冬故看看他有些大的手掌,万分小心地把软软的小手搁进他的掌心里,不敢使半分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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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紧紧握着那软绵绵的小手。

  炎炎高温,路人异样的眼神,仿佛回到当年他在大街上毫无尊严地被人叫卖,那时他顾不了羞耻,只求活下去;现在的他,只想掩面奔回阮府躲起来。

  「一郎哥,你手心发汗了,是不是太热了?」她关心地问。

  掌里的小手如浮木,他不肯放手,勉强笑道:

  「我没事,只是,我在想……小姐,这是咱们第一次一块上街,是不是?」没有人在看他没有人在看他,他说服自己。

  她开心点头。「对,这是我跟一郎哥第一次上街。一郎哥,现在我扮成小小男子,你不能再叫我小姐,如果让人知道阮府里有个顽皮的小姐,大哥会丢脸的。」

  「那叫妳小公子好了……」迎面路人特意避开他俩,凤一郎装作不知,故作自在地走在街上。

  「不成不成。凤春说今天我跟一郎哥是一对兄弟,你就叫我冬故好了。」小脸明显流露得逞的表情。

  凤一郎舔舔唇,轻声说道:

  「好啊,就今天,我喊妳一声冬……冬……」

  喉口略干,心跳加快,试了好几次才将藏在内心的名字喊了出来——

  「冬故……」颊面微红。

  她开心地笑着,大声回道:「一郎哥!」

  凤一郎听到她的童言,不由得浅笑,暂时抛开紧绷的心结。

  两人来到庙前发粥处,他轻扫四周,捡了一处阴凉的角落。

  「一郎哥,平常庙前人有这么多吗?」她东张西望,终于在人群里找到凤春。

  凤春正在指挥大局。领粥的队伍好长,长到她快看不见尾巴,而庙前人满为患,似乎在等待什么。

  凤一郎内心的纠葛又起,不禁淡声道:

  「永昌城的乞丐愈来愈多了。冬故,每个月总有几户富家轮流行善发粥积阴德,这些乞丐才不致于饿死。妳看——」他指着远方十名壮汉拉车,车板上是一尊金光闪闪的巨大佛像。「那也是永昌富豪积的阴德,纯金打造,阮府也有一份。」

  在烈日下,纯金的大佛像让阮冬故无法直视,她不得不以小小的手臂遮眼,疑惑问道:「寺庙的佛像不够吗?」

  凤一郎轻哼一声,道:

  「官府要的永远不嫌多。半年前,官府嫌永昌乞丐太多,『认定』真神并未进驻庙里,无法护佑永昌太平,所以官庙勾结,强制城里大富共同打造纯金大佛。」

  「官庙勾结?」她一头雾水。

  凤一郎低头注视着她,平静道:

  「这四个字对妳很陌生吗?我从没跟妳说过这种故事,是不?冬故,凤春要妳出门,就是要妳看见真相。我说的那些包青天审大案,恶有恶报,全是假的。在金碧皇朝里,这些事完全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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