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世上除了人外,当真还有着神、佛、鬼、妖,以及精怪?这些他原是嗤之以鼻,全然不信的东西,却在亲眼看见时,不得不信了。
巨大的震惊后是好奇,还有一种他并不很明白的情绪暗暗浮现了起来。
乐无欢再度朝铃铛伸出手,从她被雨水淋湿,发髻早已松开,散落至腰际的长发缓缓抚摸起,再攀上她的额、她的耳、她长长诱人的眼睫、她的唇、她的笑涡……陡地,他的手掌一阵刺痛,原来是她毫无预警地张嘴用力咬了一口。
「还敢摸?都跟你说得那么清楚了还怀疑?根本就是想乘机吃豆腐。」
乐无欢被她的话打破了冷静,逼红了脸,好半天才能挤出抗议。
「我没有。」
「还说没有?哼!我这妖精向来是有来有往的,你吃我的豆腐,难道我就不会吃回来吗?」
话说完,一双小手毫不客气地往乐无欢头脸上一阵乱拂乱捉,先将他的头发给玩乱,再将他那原是好看的五官经她又是挤压又是拧玩地都快变形了,她仍是笑嘻嘻地不肯罢手。
「别玩了!」
他终于忍不住抗议,就算是报复,把他玩成了这种鬼样也算够本了吧?
「我不要!人家玩得正起劲呢!」她笑嘻嘻地打掉他伸过来想阻止的手,「我跟你说喔,我虽精画皮却不擅捏技,我曾在百年多前见识过一位老神仙,他那一手捏技可强了,我却始终学不起来。」
她空出一只手,往腰际拍了拍形容着。
「他腰间总会带着一葫芦打仙界『塑影池』舀来的天水,要是对哪个人感到不满意时,就会先将那人给打晕,再将天水从那人头顶直直浇下去,使那人浑身的毛孔全都张开,皮肉顿时变得既松且软,软得像棉花团一样,筋软了、骨头也软了,连脖子都支不起来了,然后他就会这边捣捣、那边拧拧,像是在捏面人一样,先将那人脸上的五官全给抹平……」
嘴上形容手上动作,那双小手忙碌地一左一右揉捏着,然后再向中间推挤,硬是将他的脸皮当成了面团在玩。
怪的是若是在平时乐无欢早已生气骂人了,但因为是她,他的怒火就怎么也无法燃起。
见她笑得那么开心,使坏得那么得意,他居然会觉得若是打断她的兴头,就像是做了件罪大恶极的事情。
此外还有她的小手,带着淡淡奇香,柔软如棉,在他脸上抚来移去时,带给他一种相当诡异的感觉,一种很痒很痒,痒进了心底的痒意。
他甚至还生起一股也想要咬她手的冲动。
就像是方才她咬他的动作一样,且还不只是咬手,他甚至想咬住她的人,不许她再到处乱跑,让他一找就是二十年,他要把她整个人都吞进肚子里,一辈子好生保存住。
该死!
乐无欢暗冒冷汗,不懂自己怎会起了如此诡异的心思,莫非和妖精相处久了,他竟也感染上和她们一样的爱咬人习性?
「然后呢……」铃铛并没察觉到他的眼神及心思都已起了变化,仍是一意地贪玩。「再按自己的意思重新捏塑起,例如说呢,这里要个小小、小小的眼睛……」
用手像捏蚂蚁似地将他的眼睛捏瞇成线,咦,里头有些奇怪的火苗喔,生气了吗?但管他的呢,在她想「玩人」时,就是火山爆发了也是照样不理的。
「然后呢,弄个翘鼻头好了,鼻孔朝天财大气粗,才能疏财仗义、济贫助人,接着来个像猪八戒的搧风耳,既可夏日搧风又可避免女祸缠身,连女妖精都懒得打你主意了。」
小手一路往下忙着,最后来到那两片薄削有型,平日却老是紧紧抿着的唇瓣上。
「至于这里呀,我建议……」
始终由着她胡闹的乐无欢此时终于忍不住了。
「够了!铃铛!」他沉声警告。
「还不够呢!我还有计画的呢……」
他不再给她机会说话,轻轻拍开她贪玩的小手,然后伸指勾起她的下颚,低下头以唇封住她的声音,轻轻地吻住她。
这个吻其实很轻,却因为发生得太快,让向来嘻嘻哈哈胡闹惯了的铃铛,整个人都呆掉了。
她全身僵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这样的侵犯。
虽说已活逾数百年,也常听二师姊吹嘘她和男人之间的情事有多么精采吓人,但这可是她的初吻。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更糟的是她一点也不讨厌他的亲近与侵犯,一点也不,她甚至还想从他那儿得到更多、更多……
糟糕!
铃铛心底起了一阵小小恐慌,难道她和向来最看不顺眼的二师姊其实是一个样,骨子里隐藏着淫荡的本质?所以才会不排斥异性的侵犯?
也不对,她活了这么久,从不曾让异性碰着的,只除了他!只除了这个能够给她温暖及归属安全感的男人!
见她没动作,他亦不催促她,只是用火热的视线凝睇着她,好半天后才伸手将她拥进怀里,并再度低下头。
他又吻了她,但这一回的吻不再只是试探,他伸出双掌托紧她婴儿般的粉嫩双颊,灼热双唇在她小巧可爱的唇瓣上辗转来去。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以舌尖撬开她的唇瓣,将舌探入她口里,像是只采蜜中的蝴蝶,恣意地由她口中攫取着属于她这朵花儿的蜜津。
良久之后他才肯松开她的嘴,但她已被他吻得全身无力,只能将脸靠在他胸前急促喘息,补足刚刚彷佛被他吸走了的空气。
「你抢了别人的活儿了。」
这是铃铛隔了好半晌后,才终于有力气抬起头,发出的怨句。
乐无欢怜爱地把玩着她长发,低沉着嗓,不解地问。
「我抢了谁的活儿了?」
「吸取花蜜,那是蝶儿的工作。」他老吸着她的嘴不放,这还不是抢了她的工作吗?
他笑了起来,快乐地将她搂紧了点,「好,我答应妳,下一回由妳来。」
「才不呢!」她握起拳头朝他胸口重擂了一记,「你当我笨蛋吗?让人给轻薄了还再约好了下一回?」
「这不是轻薄的……」他在她头顶轻轻印下一吻,接下来的话有点告白的意味,「铃铛,我想我可能……其实……应该……嗯……很早就喜欢上妳了。」
她俏皮黠笑,「是吗?早在二十年前?」
「我想……或许是的。」他面色生窘,「虽然当时我年纪还小,但妳给我的印象太过深刻了,烙印在心底怎么也挥不去,虽说对妳印象会如此深刻,有部分原因是我把那块『散殃』宝玉输给了妳,却大半的原因是妳吸引了我,甚至让我在长大后,无论是看到哪家姑娘,都无法再动心了。」不是不动,而是情早已有所钟。
铃铛伸出纤指笑刮着他的脸颊,「还不承认是小鬼呢!人小鬼大,小小年纪便懂得对姑娘动心了?还真是羞羞脸。」
「我说过了别再这样喊我。」
他捉住她的手指,面色整了整,想让他的表情看来多些威严,即使他也知道在她面前很难做到,她就是有办法让向来英明果断、倨冷自傲的他,在她面前变回那个年仅七岁的懵懂孩子。
但他不想当她的小鬼,他只想当她的男人!
「为什么不能呢?」她皮皮地坏笑,「我就是觉得喊得挺顺口的嘛!」
「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缠着妳玩捉鬼游戏的小鬼头了,现在的乐无欢,只想和铃铛姊姊玩别种更有趣的游戏。」
铃铛佯装听不懂,用傻笑掩饰心底闪过的一阵着慌,那因为看见他的眼神变热变怪而生起的着慌。
「谁理你呀!不叫你小鬼难不成要你叫老鬼?老鬼!老鬼!老──鬼!」
她乱喊一通想藉此掩饰心慌,甚至干脆起身想逃,但身子甫动,就让他给拉进怀里。
「没关系,不急。」乐无欢那张向来冰漠的酷脸,此时却漾起魔魅般的微笑,「反正咱们这会儿哪里也不能去,不如就趁这机会来好好研究一下,看到底该如何修正妳对我的称呼。」
他的火热眼神及邪气笑容,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并且彻底的慌了。
真是糟糕,不知道在「捉鬼」游戏里的「鬼」,若是让人给逮住了后,呃……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第六章
唰地一声,退离,又唰地一声,再退离。
就是这样重复不断的江水拍石声吵醒了他的。
伸手向前,这样的动作让乐无欢神智仍沉陷在寤寐中,却还是忍不住勾起满足的笑意,因为他忆起了昨夜两心相许时的美好。
但下一瞬间,那双俊眸陡地睁开了。
乐无欢仓皇坐起,无法置信地看着一根圆柱状的木头躺在他怀里,那原该是他的心爱女妖所躺着的地方。
他弹跳起身游目四顾,确定洞里除了他外再无其他生灵,而随着他跳起的动作,那根无辜的木头,咚地一声落在地上。
可恶!就算她再如何善于画皮伪装,也不可能变成一根木头吧!所以……她是不告而别了?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昨儿个夜里在他告白后,她在他的半催逼半诱吻下,终于红着小脸乖乖地点头认了,承认她对他也动了心。
郎有情,妹有意,即便只是短短的一夜时间,他们之间的感情仍是急速增温。
确定两心互属的甜蜜,让人觉得就连空气里的味道都起了变化,没了兽味,没了潮气,怎么嗅都只嗅得到甜得腻人的气息,唇角也快乐地往上弯了一整夜,脑袋晕陶陶的,有种始终踏不着实地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爱,让人只想傻笑,只想谈情,只想深情拥抱对方。
在他的要求下,铃铛学会了主动吻他并且甜笑说爱。
她还在他的胁迫下,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娇喊了他几声「乐郎」,听得他血脉偾张、口干舌燥,外头风雨不小,洞里却是春光明媚,他们身陷在爱情的国度里,眼里只看得见彼此,心也是。
他甚至还想到了与她生儿育女,与她天长地久、地老天荒,永不分离。
她也说好喜欢他带给她的安全感,说只要能偎在他身边她就觉得安心。
最后她像个撒娇的孩子窝在他怀里,环抱着他的手臂酣然入睡,而他却是好半天无法闭上眼睛,因为贪看她那睡着时犹如稚童一般,天真纯洁的美丽容颜。
他忍不住将睡熟的她环抱得死紧,仍有些无法相信在经过漫长二十年的追寻之后,他竟能真真实实地将她给拥在怀里……
真真实实?!
好生讽刺!
她骗了他,他想和她谈论未来,并困惑地问她开那间小栈的原由,她却推说明儿个的事明儿个再想,原来她是打算在将他哄睡了后,好偷偷离去。
想到这里,乐无欢将眼神投向那根木头,心里陡然生起想要毁天灭地的冲动。
他捉着木头奔出洞外,外头风雨早已停歇,日光正艳,恰是一片飞湍耀日的江畔风景,他举高木头想将它扔进江里,这才看见上头还刻了字。
小鬼!(我还是宁可这样喊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请你别再为了寻找一颗不值得的铃铛,而白耗了青春岁月。
你的未来一切美好,我却不适合你。
欠你的宝玉我会想办法。
但有关于我的一切,请你忘记!
乐无欢愕然地看完了铃铛的留言,如果刚才他的愤怒是百分之百,那么现在就是百分之千万了。
该死!
她怎能如此潇洒地──其实是残忍──要他在经过昨夜的两心互许后,把她忘掉?
难道这就是人与妖精之间的分别?
妖精擅长作戏,因为她要面对的是百年,甚至是千年的岁月,其中会有太多段插曲是不值得一哂的,所以早已习惯了说抛就抛,说忘就忘?
乐无欢愤怒地再度高举木头,却是半天也抛不出去。
最后他喟然叹气的放低手,先将刻了字的树皮剥除下来后,才将圆木抛进滚滚江浪里。
即便再恨再气,再无法原谅她的不告而别,但这毕竟是她留给他的第一封,或许也是最后一封的书信,他丢舍不下。
无论如何也丢舍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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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铛果真是下定决心要离开他的。
当乐无欢赶至蔡氏小栈时,除了一间被烧得残破的屋子外,他只看到一群神色慌张的食客,没有她,也没有她的两立师姊。
「糟糕!这栈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还被烧成了这副德行。」
「就是说呀!这下怎么办?吃不到卤五杂了,心头虚得发慌。」
「我也是的呀!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
「店烧了不打紧,只要老板还在就好……说到这儿,我才想起压根不记得这间店的老板是生得啥模样,而只记得卤五杂。」
「是个老头儿。」有人这样说。
「不!」摇头的是个年纪轻轻、脸上有刀疤的男子。
「不!是个少妇!」
「不不不……你听我说,明明就是个老婆婆的。」
在纷纷扰扰争辩声不断中,乐无欢面色灰白地悄悄离开了。
铃铛走了,看得出来是铁了心要和他断得干净的,所以她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
怪的是他从未吃过她做的卤五杂,却也同那些老饕一样,生出一种心头虚得发慌的感觉。
他不由自主地伸掌按向心口,想要确定他的心是否仍在,虽然他能真真实实地感受到它的跳动,但那种荒谬的念头就是挥散不去,好像他的心让人给偷走了。
让一个有着银铃笑声、善于画皮术的千面女娃给偷走了。
他的心,不见了。
在由江边急奔回小栈的这一路上,他的情绪已从愤怒气恼转为不安恐惧,现在则是变得空虚无依。
如果这是一局最新登场的「捉鬼」游戏,如果她真是铁了心要避开他的,那么就算是再花个二十年时间,他也没那本事将她给找出来的。
绝望。
这是此时乐无欢脑海中,浮现出的唯一念头。
乐无欢伤心的离开,连住了一个月的树窝都没打算上去看,或是带走那些他陆续增添的日用必需品如衣物等。
所以他并没有看到就在树窝上,有个抱着他穿过的衣裳放在鼻下嗅着他的气息,泪水不听使唤一滴滴淌落在衣上的少女,正伤心地目送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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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仆奔相走告,人人欢欣鼓舞,因为离家一个多月,音讯全无的乐家大少爷终于回来了。
「大少爷!」几个管事连同乐无欢的贴身小厮,亲亲热热地上前喊他。
「乐大哥!」是在武举宴后未归,寄宿在乐府的飒枫堡二小姐枫月澄,蹦跳过来嘻笑招呼。
「无欢哥!」是温柔端雅,即便性子内向,却因为终于见到他,而难掩兴奋神采的飒枫堡大小姐枫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