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年纪虽轻却已继任和硕亲王,是当今皇帝的得力助手,于公,他有雄才大略;于私,他冷静自制,从来都没有人能知道他冷冽神情下想的是什么。
因此,他的两个好友,徐雍和德庆都恨不得能想出个什么好法子,逼逼傅恒显露出他平素不轻易示于人的那一面。
「圣上已赐婚于你了?」徐雍仍不死心。
约莫十来天前,皇上下诏,把荣亲王的女儿明贞格格许配给傅恒,算是替权势如日中天的傅恒又平添一股不可多得的势力,满京谁不知荣亲王当年攻征回疆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是皇上最为器重的大臣之一。
「是有这么一回事。」傅恒仍面不改色,一派自在。
「那明贞格格听说可是个如花的娇女……」德庆也加入了,他平日的小道消息最为灵通。
傅恒听他这么一说,心底蓦地浮现昨日下午自己顺手搭救的那位姑娘,她清亮如秋水般的黑瞳、粉嫩的唇瓣……他轻轻摇摇头,试图挥去那位素昧平生的姑娘所带给他的影响。
「好家伙,怎么什么好运都教你一个人给占光了?」
徐雍半开玩笑似地道,不过他对好友是绝无嫉妒之意,纯粹是想引引傅恒说出心里的想法而已。
「不过是迎娶一位格格,也犯得著你们这般挖苦?」
傅恒对这门亲事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从未见过那位明贞格格,对他而言,这不过又是另一桩助他巩固权势关系的利益交易,一旦成为荣亲王福咏康的女婿,他在朝廷中的势力又更加稳固。
「话不是这么说,你是咱们三人之中最早有媳妇儿的,我和德庆羡慕都来不及呢!」
面对徐雍这番玩笑话,傅恒的俊颜牵出一抹了然的浅笑,徐雍和德庆两人虽然尚无妻室,但各自在府里都有不少侍妾,何来羡慕自己之谈?
「后天是你二十五岁寿喜,我俩还在商量该怎生帮你暖寿才是……」
徐雍的话才刚开口,就被傅恒给打断了。
「我那日不会待在京城,得到承德一趟。」
他得皇上密诏,即日内就需动身前往承德与北方罗刹国的使节会面。
「那真是太可惜了。」徐雍和德庆早就准备了不少节目,打算藉替傅恒贺生辰之名,好好尽情玩个痛快。
「来日方长,又何需急于一时呢?」
傅恒忆起去年三人痛饮美酒,在王府花园对明月畅言人生的画面,没想到转眼之间又已过了一年。
「好吧,也只好等你这个大忙人先办好事情再说喽!」德庆拍拍表哥的肩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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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荷,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
酒楼里人声嘈杂,兰娘把雨荷拉到酒楼姑娘休息的厅房,仔细相询。
「兰娘,我爹的病情你不是不知道,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出此下策……」雨荷说到后来,已是眼眶泛红。
一辈子在风尘打滚,过惯送往迎来生活的兰娘打雨荷进酒楼卖唱,就知道她是出于家境穷困而不得不卖艺以求父女俩的温饱,也一直十分关照她,总不忘替她多打点些小费,怜她出污泥而不染。
但现在,这朵清纯如莲的芙花,竟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决心以自己的清白换取父亲的性命。
「雨荷,事关你下半辈子的名节,兰娘还是盼你三思啊。」兰娘心里真正想说的是,就算雨荷有钱救治她爹,也只是再拖个一、两年而已,人生老病死原就是很自然的事,谁也躲不过的。
但对雨荷这年轻姑娘而言,这一卖身,可就再也难回头了,凭她天人似的玉颜和诗书之气,生活再苦,将来总是有嫁到好人家当少奶奶的机会。
面对兰娘好心的劝阻,雨荷低低敛下双眸、朱唇微动,淡然以对。
「我早已不奢求有人会怜我、疼我,我这一辈子都会跟著我爹、照顾我爹,只要能救活我爹,名节两字可置之于度外,我们父女俩自有容身之处,不会去理会世人诋毁眼光或是言词轻辱。」
兰娘没想到外表看似一副纤弱不禁风模样的雨荷,竟已对往后的生活作下此般无视世俗眼光的决定,她远比自己所以为的要来得坚强许多。
「唉,兰娘是不舍得你白白让外头那些臭男人给糟蹋了。」
在兰娘眼中,男人全都是见色眼开、无情无义的废物,她平日与男人周旋,其实却最最瞧不起他们。
「只要能救得了爹,我无怨无悔。」
听雨荷这般坚决,兰娘自知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这个年轻姑娘已决定自己要做的事。
「好吧,雨荷,我让小青帮你打点装扮一番,兰娘会帮你多挣些银两的。」
眼看又有一个姑娘的清白要毁在那些好色之徒手里,兰娘蹙眉吩咐店里手下四处去张扬雨荷今晚决定卖身的消息。她知道老早就有不少客人觊觎雨荷的美色与歌艺许久,其中又不乏一些富贵人家的员外或是少爷,想来,雨荷是能顺利完成卖身救父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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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兰娘的京全酒楼里是灯火通明、座无虚席,满屋子酒客都想一睹那色艺双全的雨荷叫价卖身的精采过程,当然,也有不少人身怀巨金,打定主意要抢下她回家当小妾玩玩。
当刻意打扮过的雨荷携琴出现时,全场都被她如花芙靥的美丽和如脱俗幽兰般的空灵气质给吸引住,大家都等著这位大美人抚琴而唱。
雨荷坐在案前,轻轻调起琴音,这才启口吟唱--
春到重门春草青,江梅如绿波,
碧云如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
两年三度负东君,红藕意残玉簟秋,
盼君早归来,著意过今春。
等最后一声瑶琴歇止,全场叫好不断,为之沸腾不已,大家纷纷报以热烈掌声,兰娘赶紧差人跟看官伸手要些银两,这可都是要留给雨荷凑钱买药的。
雨荷面对一屋子男人贪恋的眼光,面无表情,宛若石雕似地坐在瑶琴前,眼神里充满空洞和不安。
「大家都见识到程姑娘的美貌和才艺了,我在此也不必多谈什么,程姑娘向来是卖艺不卖身的,这回的规矩也有些特别,程姑娘只委身给叫价最高的大爷一晚。」
兰娘这番话一出,原先以为可以纳雨荷为妾的大爷们都纷纷议论不已,不知怎么会有这般规矩?
「兰娘,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既然要卖身,当然就是下海了,还分一夜、两夜?」
「对呀、对呀……」
面对这些鼓噪,雨荷更觉得自己好似待售的动物,任人叫价评论,她的小手紧抓著手绢,红妆下的脸色其实颇为惨白。
「规矩就是规矩,不满意的大爷可以让贤,程姑娘就只卖这一次身,错过了,下回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那些色迷迷盯著雨荷瞧的大爷听见兰娘这话,也只好咕哝著不满,却不敢不听从,能当雨荷的人幕之宾,是何等值得炫耀之事,谁也不想被别人捷足先登。
兰娘宣布道:「那么,现在就有劳各家大爷出价,咱们可是现金交易,没带足银两的看官请在一旁休息。」
「五十两!」
「七十两!」
在一阵你来我往的叫价争夺后,价钱已提高到了两百多两,离雨荷预估的五百两买药钱仍有不少差距,兰姨也帮腔造势,她知道单凭一晚,就要这些臭男人掏出五百两银子,的确是十分不容易。
在席间坐定的徐雍和德庆适逢此盛事,也跟著凑热闹,想会会那主角,两人皆未料到一名歌妓有此般的丽颜和琴艺,更好奇她卖身一夜的原因,觉得凡卖身,求的不就是一辈子不愁吃穿,让主人照料一切,怎么这位程姑娘单单只肯答应一夜?
「德庆,你看这位姑娘如何?」
在其他人叫价之际,徐雍悄声询问德庆的意见。
「美极了,那脸蛋、那小曲,连我也想举手加入喊价之列哩。」德庆望著台上雨荷那张芙颜,竟发愣了。
「唉!笨!你就净会想到你自己,后天不是傅恒生辰吗?咱们不如就买下这个姑娘给他祝贺,你看如何?」徐雍知道傅恒平日甚少近女色,对女人的要求标准可是高之又高,这位程姑娘的美貌自不在话下,那隐约透露出的书卷气息更是少见了,加上唱得一口好听的小曲,又能抚琴,且琴艺高超,殊为少见。
「咦,我怎么都没想到?」德庆给徐雍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这的确是个好主意,那冷酷的傅恒,是需要个女人来治治他才是。
「两百五十两!」
雨荷听见这数字,心下不免有些著急。她得筹到五百两银子才行,但当下,很明显地,叫价的声音已变得稀少了。
「五百两!」
突然,一阵宏亮的嗓音扬起,大家全把焦点转向那声音的来源,就连原先一直低敛目光的雨荷也惊讶地梭巡那声音的主人是谁。
「五百两银票在此。」
徐雍扬了扬手上的银票。
兰娘见机不可失,连忙宣布雨荷是这位看似富家公子哥的人了,大家闹烘烘地对此议论纷纷,那些希望落空的大爷们也只能摸摸鼻子准备走人,毕竟,五百两买一个女人的初夜,的确是太贵了些,没有人再出口叫价了。
「这位大爷贵姓大名?」兰娘招呼著徐雍和德庆,阅人甚多的她,一眼就瞧出两人玉树临风、气宇非凡,应是京里大户人家子弟,心里暗自为雨荷感到一丝庆幸。
「徐。」徐雍无意和兰娘多加攀谈,真正引起他兴趣的是兰娘身后的雨荷。「这里是五百两银票,人,我们就带走了。」说著,他把那银票交给兰娘。
「不不不,徐大爷,您就直接交给程姑娘吧。」兰娘推辞掉,庆幸今晚有这位徐大爷,否则雨荷恐怕怎么也凑不到她爹的药钱。
徐雍虽觉得有点奇怪,但仍依言把银票揣在怀里,瞧著一直沉默不语的雨荷看,心想,她果真和一般青楼女子相异,似完全不懂得送往迎来的规矩。
「兰娘,我爹这边,还得劳烦你多加费心了。」雨荷心里仍只顾挂念著卧病的父亲。熬过今晚,她就可以用那五百两买最名贵、最好的上等药材给爹治病了。
她无言地跟随徐雍和德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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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在徐雍和德庆的解释下,雨荷才明白,原来他们买下她是为了要送给一个朋友当作贺礼。
「他现在不在京城里,不过,明儿个一早,我就安排你住进他府里。」徐雍注意到雨荷眼底有丝忧伤,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显然是自愿卖身的,那五百两也不是笔小数目了,她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程姑娘,可否借问你今晚卖身的原因?」德庆好奇不已。这位姑娘娶来当正室也足足有余,何苦卖身求金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雨荷淡淡敛容地道。说了又如何,她已经不能再回头了,眼前这两个富家公子又哪里会懂得她的苦衷呢?
徐雍和德庆看出她有意与他们保持距离,这让他俩对她可能在傅恒身上产生的影响更加好奇不已,照理,明晚傅恒就会从承德返回王府了。
这一夜,怀著忐忑不安的心,雨荷暂且住在徐雍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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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时过后,徐雍带著雨荷拜访和硕王府,她见那块乌木上镶金的四个大字,心下不免讶异,但随即想到,过了今晚,她和这一切都不再有任何关系,心下也就稍加释然了些。
「徐少爷。」
府里的方总管见来者是王爷的至交好友徐雍,连忙迎接。
「方总管,你家王爷可是今日返京?」徐雍再作确定。
「是的,回少爷的话,王爷一早就动身从承德返回京城了。」方总管不忘瞧瞧跟在徐雍身边的雨荷,心想徐少爷怎么会带著自己的小妾登门拜访王爷呢?
「方总管,这位姑娘是我和德庆贝勒送给你家王爷的贺礼,有劳你多照顾了。」
徐雍这番直接的话深深刺痛了雨荷的自尊心,他完全不念及她就在场,把她当个供人使用的物品丢给那个对她生出轻视眼光的老总管。
徐雍转过头对雨荷说:「这里是两百两银票,事成之后,你再到我府上取剩下的三百两。」
收过那张银票,雨荷满心屈辱,好想逃走、好希望自己不必为了那五百两出卖自己,让人随意招呼使唤。
在徐雍离开之后,方总管迳自带雨荷穿过王府花园,来到傅恒平日居住的景平阁,把她独自留在书房,也不跟她多说什么,又带上门走了。
雨荷环顾这雅致清幽的上等书房,心下蓦地忆起昔时她母亲仍在世时在简陋的木桌上教她识字、读书的情形,再对照自己现今的处境,全然的孤单和无助,她泪盈于眶,却无人可诉那份痛苦。
她含泪静静凝立窗前许久,让微风吹干颊上的泪痕。爹现在是否侍在他们破旧的小房子里?她昨天离开家里时向爹谎称兰娘酒楼厨房人手不足,要去帮忙两天,而兰娘记得派人帮爹送饭菜照顾他吗?
想著想著,雨荷的心都揪拧在一块,她现在只能静侍那位他们口中的「王爷」回府,解决卖身一事,再和徐雍拿回那三百两余银,这一切就算是过去了,她的生活也可以再恢复平静。
但她内心仍是焦虑不安,为那即将来临的夜晚而坐立难安。
第三章
在承德夏庄与罗刹国使节会面完成皇上所交代的外交任务之后,和硕亲王傅恒立即又快马加鞭旋回京城王府。
傅恒才一踏进王府,一干仆役便忙碌地在旁准备待命,生怕主子旅途劳累,怪罪底下这些人怠慢了职责。
「方总管,我不在的这几天,府里一切可安好?」
傅恒在大厅内一边呷了口茶,一边听取方总管的报告。
「回禀王爷,除了徐雍少爷,并无外客扰访。」
傅恒放下茶杯,心想这徐雍也太健忘了吧?他不是才告诉过他们,他会去承德一趟吗?怎么徐雍又上门拜访?
「他有说是为何事而来吗?」傅恒询问,此刻的他精神奕奕,一点也看不出像是赶了一天路的人。
「他给王爷送寿辰贺礼。」
「哦,在哪儿?」傅恒记得去年徐雍和德庆送了坛百年女儿红,三人狂饮高谈了一夜,今年不知那两个好友又出了什么主意,还是烈酒吗?
「回王爷,在景平阁书房里,已等了一天。」方总管恭敬地回话。
虽然觉得方总管话里有语病,但傅恒一来想早些回景平阁梳洗歇息,二来也对好友亲自送上门的贺礼十分好奇,也就没有去细加追究,迳自起身旋往景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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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硕王府里分内苑、外苑,内苑里清幽安静的景平阁正是傅恒平日居住办公的地方,府里的仆役们都知道,除非有王爷的命令,否则,谁也不许上景平阁去叨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