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明手快,剑刀再轻弹,让那长发顺势落在他的掌心上。
这撮发还有点微湿,黑滑如丝绸。
“公子自天璧崖一路跟踪而来?”她叹气。
“……”手里的断发明明有些湿,却仿佛有一簇火苗自发上窜飞,蔓延至他薄薄的面皮。
他的脸,竟是窘热,不是因为先前乍见她若隐若现的少女娇躯,而是碰到了她的断发。他前后变得还真快啊……
指腹轻触他俊美的脸皮,果然是在发热。他暗叹一声,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小姑娘所迷惑了,不由得失笑,道:
“失礼了,姑娘。”
再次见面,却是六年后。
马车一路驶往云家庄,他下了前头的马车,改上后头的。
车帘密实地封着,不让任何人窥视。
“情况如何?”
“还活着。”公孙纸苦笑。“她偶尔张眼,是清醒了,但神智不清,她连昏迷时也不曾喊痛,如果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这地步。”
公孙云来到她身边,哑声道:“你去顾着老七吧。”
公孙纸点点头,跃下马车,改上前头那辆。随即,拥有云家庄记号的马车继续赶路着。
三天前,他以送公孙遥求治为名义,连夜赶着路回云家庄,马车里藏着另—个人。这个女人……
中途醒来几次,明明痛得要命,却是不喊痛的极力维持清醒。
她动弹一下,他立即端过药碗,半扶起她,柔声道:
“先把药喝了,能止痛的。”
她死盯着那药,嘴里紧紧抿着,不喊痛也不喝。
她面色苍白,小脸如骨柴,自她受伤后,几乎不曾吞下过任何食物。他知道她根本毫无意识,思索一阵,在她耳边低喊:
“何哉!”
她嘴巴动了一下,直觉要张望。他立即饮上一口,趁机灌进苦药……
何哉何哉,在她心里有多重?他是不是该庆幸,她在看何哉的目光里并没有任何情意?
灌了又灌,终于让她喝下半碗药。
她还是痛得睡不着,他掌心轻轻压住她的眼皮,让她适应黑暗,让她早点睡着。睡着了就不会痛得这么厉害。
他扶她躺下,硬是扣住她的腰身,令她不得动弹,然后,只手小心地撑在她的颊侧,让他身形挡去大部份的明光。
“……你……是谁……”她呓语着。
“我是闲云。”他声音低柔发哑。
“……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以后,你留在云家庄,你就会认识我。”
他凝视着她,一直看着,未曾合眼过。
等了六年……他一直在等着,等有个姑娘拿玉佩来找他。第一次见到车艳艳,他证实心中所想,当日那小姑娘必是皇甫家护法,但皇甫姓在白明教隐藏得太好,连云家庄也难以掌握,他一直在等……
“……你是谁?”她又重复问着,似乎处在梦境里,根本不知现实的人如何答她。
“我……”他俯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我在等一个我始终不知她相貌的小姑娘。我终于等到了,也忍痛舍弃过她,她心里必是痛苦万分,现在,我只是一个希望她遗忘那痛的男人,我代她记住就够了。”
淡淡的发香扑鼻,他张开眼,先是微怔,而后瞧见枕在他肩上熟睡的女子。
纵然他武艺出神入化,也无法同时救起三人。他必须救相处十来年的兄弟,被迫放掉一个记挂六年的姑娘。
现在,他失而复得。
“公子,咱们还不能下马车吗?”小江弟很兴奋,毕竟是第一次上邓家堡看婚宴。
“已经到了吗?你先下车去找五公子吧。”
小江弟点点头,奉命下车去。
他半垂着眼,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很有耐心地等着她睡醒。
过了一会儿,她伸个懒腰,道:
“江湖人的婚礼,我还是头一遭参与。”她早就醒来,只是懒得坐直而已。
“这跟一般百姓婚礼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多了点随性而已。”他微微笑道,先行下车,而后托着她腰身,让她跟着出来。
同是坐马车,先前她躺着进出,现在却能自由活动,他的目光略带隐藏地,追寻着她健康的身影。
她偏头打量车厅外热闹的景象。她长发轻扬,一身雪衣,腰带仅仅及膝,等着他上前,说道:
“闲云,邓海棠原是喜欢你的,后来却让人夺爱,唉,仙子般的人物呢。”
他淡淡看她一眼,依旧有笑。“屠三珑是个不错的人才。”
“嗯……”嘴角整个翘起,明明是俊俏的脸色,如今却显得有点可爱。“你遗憾吗?”她非常感兴趣。毕竟是美人啊!
“我一点也不遗憾,心爱的人一个就够。”他有意无意加强后面那一句,果不其然,他见她脸微微红了。
她还不习惯这样的亲昵,他知道,但她必须习惯,才能慢慢淡化她内心的疤痕。
“那三天来,真是辛苦你了。”他笑道。
一想起那三天,江无波头就有点痛。公孙纸没说清楚媚香持续三天,害她以为自己兽性大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疯狂的事,唉,所幸,她能忍,把持住自己,了不起!
俊美的面庞俯近,她一跳,杏眸未闭,就这样看着他轻轻吻上自己。
唇办有些发热,她双手交于身后,没有回应他。他也没闭眼,黑眸如春潭,以前总觉得他眼中无潭,现在才发现他的眼眸、他的嘴,甚至他浑身的光彩都是给自家人的,世人只会看见他高洁的清冷外貌……她想,太高洁的洛神是不会这样吻人的。
她慢慢垂下眼,拳头开始紧握。
他轻浅吻着,又吻,最后终结在她发热的耳垂。他在她耳侧道:
“这次,没有药味。”他也希望永远不会再喂她药。
她讶异地看着他,一脸疑惑。他又笑:
“无波,你的忍功真是举世无双了。”
“过奖过奖。”她沙哑道。这是习惯使然,不能怪她。
他直起身子,指腹轻触她的颊面,而后轻舔触摸她的那指头。
她咳了一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方为克制之道。
“走吧,要让主人久等,就是我们的不是了。”他微笑。
她点头,道:“闲云走前头。”她还是习惯尾随在后,避免过多的注意力。
他潇洒一笑,转身走出车厅。她这才摸摸嘴……她也不是要忍,就是惯性地控制自己,没有吻回去。
真麻烦啊……这个不忍、那个要忍,她都快调适不过来了。
说起来,要比克制,她是万万不及面前这个九重天外春色无边的天仙。她中媚香的那三天,只有闲云接近她,但他竟然毫无反应,她不知该说,是媚香无效,还是他有问题?
这样相比,她真是逊色多多。方才他吻她时,她差点把持不住,就地扑倒他……这男人,是头狼,自从有了义兄妹的承诺后,他的尺度放宽了,亲昵的举动如天罗地网罩住她。她知道他想什么,他想腐蚀她过去的观念。
他回身,瞧着她,目光冷中带着暖意。
在他眼里,她也归类在自家人里,才能享有这样的特殊待遇。可是,为什么他始终不问她那三天春梦到底梦到谁呢?
他是太有自信了呢,还是男人的矜持让他拒绝追究?
可是,她好想发问哪!那三天一直有他相伴,他身上多少沾了点媚香,难道他连个小小春梦都不曾发过?
她咬咬牙,咕哝—句。
“无波?”
她叹口气,跟上他的步伐。
“忍来忍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又不学勾践尝粪便,没必要忍到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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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喜厅,她就注意到一件十分不对劲的事,江湖儿女穿着随意本是常事,但她发现有些女侠穿着跟她很雷同,除了颜色不同,那短短的上衣,长长的裙子,腰间长长的锦带,连衣料出处似乎都来自同一处。
彷佛,多了很多的江无波。
公孙纸察觉她的目光,咳了声,委婉道:“当个仙子是很辛苦的。”
“……云家庄因此赚了多少?”她平静问道。
她终于明白,云家庄的金矿在哪里了。难怪会这么热中替她封起仙子名号,还让她有空没空都得上女眷处走走。
要养一家子人真不容易,此刻,在她眼里,本来高风亮节的云家庄忽然镀上很俗气的金光。
有钱,才有她的全油小烤鸡……她叹气。她不得不说,云家庄,会在江湖上延续很久很久。
为了保有她的独特性,避免到处都是江无波,所以她脱离屠三珑的喜宴。她随性闲逛着,路过一处时,停下脚步,缓缓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那声音,是轻微的铃声。她跟何哉离开白明教时,就是以布包住铃铛,才会有这么不惊动人的声音。
她寻思一阵,步出院子,果然看见黑暗中有白明教的人。
凌厉的长鞭破空击中男人,男人跌飞到她的身边,她动也不动,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黑暗中的车艳艳。
五个天奴,一个车艳艳,阵仗算是不小。她看见其中一名高大的天奴扛着布袋,那布袋里的喜衣正是新娘子所有。
“你……”车艳艳眯眼,望着她的衣衫。“你……是无波仙子?”
“是。”她承认。
“正巧,我正想看看公孙云唯一允下的义妹,你倒是自投罗网了。”
“……”
“江姑娘,你快走!”那男人正是贺容华。他挣扎地爬起来。“你快去通知闲云,邓海棠被劫走了,你弟弟在喜房也被打伤了。”
弟弟?她想了想,而后想起那个很有本钱胖下去的小江弟,她终于皱起眉头,忍住心头不悦。怪了,为什么她会不高兴?
车艳艳看不清她的长相,上前一步,一见她俊俏的脸庞,不由得发怔。
“你……”
她叹气,正要答“你中奖了,是我皇甫沄没错”,忽地听见车艳艳再道:
“你生得还不错,如果是男子更好。”
她闻言,差点扑地。这车艳艳是不是太花心了点?连她都看中了?
“可惜,今天你们一个都走不出这里。”
“车护法抢新娘子走,不就是为了要逼出某人来吗?”
“你怎么知道……你这声音我在哪听过?”
“咳,在哪听过不重要。”江无波压低声音。“重要的是,你曾亲眼目睹皇甫沄的尸身,但贵教教主就是不信你,要你掳走银手三郎的妻子,重击贺容华,逼皇甫沄出现吧?”
车艳艳疑惑道:“是闲云推测的?”
她随口应了声,负在身后的手动了动,示意贺容华先走。
贺容华迟疑着。要他放下一个弱女子先逃,太丢脸了!
江无波叹道:
“咱们打个商量,你们要逼出皇甫沄,不如就掳我吧,掳了我,好过一个武状元的新娘子。至少,白明教不会被朝廷跟中原武林围剿,你掳了我,闲云自然会出面周旋,想法子交出皇甫沄。”
车艳艳沉思片刻,最后艳容漾着笑。
“这样做,太麻烦了。我谁都不放过,把她一块都给抓了,带回去!”
江无波闻言,喝道:
“贺容华,还不快走!”同时踢向扑来的天奴。
皇甫家的绝学,她只学了三成,不如何哉青出于蓝胜于蓝,但她想,她还能撑一段时间。
撑到贺容华逃命后,她就自动投降去。
第八章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熟悉的天奴铃在地牢里响个不停。至少有半年的时间,她没有听到这样的铃声,现在一听好刺耳啊。
白明教的地牢干净不虐人,这一直是她非常欣慰的地方。她慢腾腾地走在邓海棠之后,邓海棠一身喜衣,而她一身白衣,不知算不算红白对照?
两侧的铁笼关着天奴,当她经过某个铁笼时,淡然地投去一眼。
那里头,关着一名高大的天奴,他正闭目养神,没有看来人。
一名天奴打开隔壁的铁笼,让她俩进去。邓海棠跄了一下,她及时扶持。
当的一声,铁笼锁链拉上。
邓海棠恨声道:“这简直是跟中原对立了,白明教教主是疯了吗?”
江无波颇有同感地点头,盘腿坐在与隔壁相连的铁笼栏边。
“江姑娘,连累你了。”邓海棠低声道。
“也还好。”她道。
隔壁的天奴听见这声音,猛地张眼,瞪着铁栏后的白色背影。
“现在咱们得想办法出去!”邓海棠撕去过长的喜衣,摸索着可能的逃生之处。
江无波眨眨眼,很感兴趣地望着这个新娘子。原来这就是江湖女侠,明明当日她看见海棠仙子对闲云细声细语的,现在独自一人就靠自己,强啊!
只是——
“邓姑娘,你找不出路的,不如等人来救吧。”她是寄生虫,让人来救,方便些。
那高大天奴脸色更是变化莫测。
“让人来救?得等到什么时候?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哎呀,教主要的,也不过是死而复生的皇甫沄。”江无波叹道。
“皇甫沄?”邓海棠讶道:“就是半年前被炸死的白明教护法?”
“唉,是啊。”她垂下眼,把玩着腰带。“许多人都不相信她死了,白明教教主不信,贺容华的兄长也不信。教主一直在等时机,可惜,他走火入魔,性命垂危,快等不了了。而贺月华呢,认定皇甫沄还活着,所以他回到白明教,甘愿囚于这间地牢里,他认定,只要她还活着,她迟早会来救他。即使天贺庄放出贺月华已回到庄内的消息,皇甫沄还是会看穿这一切。”
邓海棠愣了愣,目光从江无波身上移到她铁栏后的高大男人。
“姑娘。”那男人,沙哑着,语气隐着激动。
江无波仍然垂着眼,道:
“何哉,你跟我玩计玩得过我吗?”
“玩不过。”他喜色溢满面:“姑娘心软,迟早会回来。”
“我哪儿心软了?”她淡声道。
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哑声道:
“姑娘,我并非不救你……他是我父亲最后一个儿子,也将是唯一的儿子,他性偏软,意志没有姑娘强悍。我想着,姑娘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生机,哪怕是坠了崖、哪怕是被人乱刀砍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弃。所以,我……一救了他,便下悬崖找姑娘……只剩尸首、天奴铃跟玉箫。”说到最后那句话时,语气已带痛意。
邓海棠瞪大眼。“你是皇甫沄?不对,明明皇甫沄不是长这样,她的脸也有刺青啊。”
“我怕痛,不想刺。那是用画的。”江无波坦承道。
“可是,可是天奴环永生不得解……”
“我十四岁就解开了,怕人发现,就一直戴着。”
邓海棠哑口无言,最后,她只能问道:
“你……真的坠崖了?”
她笑道:
“当然是坠崖了。我骨头断了,五脏移位,头破血流。”她起身,面对何哉,撩过刘海,露出上头疤痕。“你说得对。当日,我自认毫无生机,明明等着上西方极乐世界,但最后一刻,身体又起本能自救,落得躺在床上四个月。这四个月还是我忍力好,才能这么快的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