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瞄到对方在作揖,便施以回礼。她盯着那人的靴子良久,才见他终于移动,越过她的身侧,往林外走去。
同时,她注意到这人的白衫衣角及靴子带湿……她咬牙,顿时难掩怒气。能弄得这么湿,只怕当时他离温泉极近。
一个眼力不佳的人,在近距离下能看到什么多少?
“公子。”她忍了再忍,任着那把刀千刀万剐,终是忍不住喊了。
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她还是没有回头,慢慢抚过红艳的宽袖,冷声道:
“公子一身潇洒雪袍,小女子却习惯穿黑色衣衫,黑白两立,似乎象征我们各自的立场呢。”
他没有半丝停顿,答道:
“艳艳姑娘喜穿黑衣,这是个人喜好,跟正邪不两立倒没有什么关系。”
“是么……公子拿着小女子的素帕,怎知上头没有绣纹?”
“方才艳艳姑娘没有看见吗?在下以指抚过素帕,上头平坦无纹。”
“原来如此。今日一别,难再见了,艳艳就不跟公子说后会有期了。”
“姑娘……保重。它日有难时,务必上中原找在下,告辞了。”
她没有回头,继续把玩着她红色的腰带。今天她一身火红,他却顺着她的话说,如果此人不是当真眼盲,就是机智极佳的高手。
虽然说,多疑才是最佳生存之道,但现在,她宁愿相信他眼盲,好过心头一把火却又要含羞忍辱。
她听见接应他的人轻喊:“闲……”
贤?
那人的话被阻止了,她也不打算偷听,就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回身。
果然人都走光光。
她大松口气。今日大劫得以度过,都是老天保佑。她瞄瞄手上玉佩,迅速丢在地上,踢过沙土掩埋住它。
什么东西也不要留,管他是报恩报仇还是定情,今日一别,绝对难以见面,见了面要相认绝不可能。
她非常想要仰天大笑。她是个女孩家,当然喜欢干净,身上带汗帕是理所当然,但她凡事防备得紧,选用帕子都是素白,完全没有任何的花样在上头,就怕是万一哪天被迫做坏事,不小心留下足以追踪的蛛丝马迹。
果然啊!这是她的先知灼见,今日果然派上用场了!
从明天开始,她要改用花帕,以免将来被这个中原高手认出来。对了,她记得车艳艳的帕子总是绣着牡丹,她最好动点手脚,让车艳艳改用素帕。
要嫁祸一个人得要俐落些。当然,以后那中原人要向车艳艳报恩或者以身相许都随他,她绝对乐见其成。
就是她吃点亏,在温泉池里泡澡时,竟与他共处一室而没察觉……不想不想,绝对不能多想。
她双臂环胸沉思一阵,摸摸已被夜风吹干的长发,正准备回园子补眠去,就看见四年前她收下的天奴正站在她的身后。
焦孟不离啊,现在才出现……她也不问他藏在哪了,只是笑道:
“回去了。”越过他,往回走。
“姑娘,他是正人君子,不会无故伤人。”她的天奴道。
“是吗?”她很想知道如果那中原高手出手了,这个跟随她四年的天奴是不是还会躲着不肯出面?但她想,还是不要知道结果吧。
通常结果往往伤人。在这世上,再亲近的人,也是不能随便信赖依靠的。
靠自己,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她闲步走着,他尾随在后,一如平常。二人的天奴环铃交错响着……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在彼此的生命里一直响着。
第一章
人贵自知,方能活到七八十,这一向是王沄生存的法则。
王姓一般,沄乃江上大波,名字乃父母之恩,不一定适合子女,她就是最典型的一例。
她自认不够聪明,不够气势,练武资质不足,胆识过小,但偏偏出身在人人喊打的白明教里。
所幸,到目前为止,她的生命都很无波无浪……偶尔有点小浪……不,她必须坦承,是有几次大浪,全凭老天瞎眼让她有惊无险地混过,她想,她今年二十,依她的天资能活到现在,运气算是不错,而且应该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只要她没有自投罗网,无聊到深入一个叫中原武林的敌营去……
中原武林啊……原来是这样繁华、这样的大惊小怪。
她回头看着身后的年轻男子,非常和蔼可亲地问:
“何哉,他们在看你?”
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强体壮,眉目偏俊,狂野逼人,蜂蜜色的美肤,任着长发散于肩上,有着跟她一般妖艳的浓妆,颊面烙着刺目的蛇印。
他目不斜视,答道:“他们看的是你跟我。”
这个答案她有点不满意,继续负手在敌营街上闲踱。
她腕间的天奴铃跟他足踝的铃声相呼应,叮叮当当颇为悦耳,这些中原人偏不识货,个个凶神恶煞盯着他们。
“他们看咱们,因为……咱们是天奴?”
“姑娘聪明。”
“中原人都清楚铃声跟蛇印是天奴的象征?”她试探地问。
“姑娘聪明过人。”
她想了想,脚步一顿,绕到他的身后,道:
“我生性胆怯,承不住这些目光,你走前面。”
那年轻男子面皮一颤,附和道:
“姑娘是胆怯了点。”随即顶天立地跨步而去。
她悠闲地尾随其后。反正他人高马大,足够掩去他人充满敌意的目波。
“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何哉,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命,我还想青山长在绿水长流。”她叹息。
“这是当然,姑娘。”头也不回再补充:“姑娘直接说长命百岁即可。”
“是,我想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你务必要身先士卒,有刀砍来你得挡在我面前。”
“……”他不想再纠正,索性不开口。
两人步行一阵,来到一座正值丧期的大庄前,庄园匾额写着“天贺庄”三个字。白灯笼悬于大门两旁,前来吊丧的江湖人士骆驿不绝,此刻都停下脚步,惊异地瞪着他们,甚至有些江湖人直觉扣住剑柄,嫌恶毕露。
披麻带孝的奴仆一见到他们,匆匆奔进门内,大声喊道:
“天奴!是天奴!少爷,不得了了,魔教天奴来了!”
用得着这样呼天抢地吗?她摸摸颊面蛇印,再低头看看一身艳红男装,虽然穿着中原男衫,但她长发束起带着中原女人的发饰,很明显就是一个女孩家。
为了避免无谓冲突,她入境随俗,崇尚和平不流血的想法在她身上表露无遗,天贺庄的人应该不会动刀动枪才对。
她正忖思间,天贺庄内一名年轻男子奔出来,往门口一望,眨眼怔住,而后迅速恢复大家风范,上前抱拳客气道:
“在下天贺庄庄主贺容华,敢问二位专程前来天贺庄,有何要事?”
她看看何哉,他不吭声,她只好回礼道:
“在下王沄,他是何哉,我俩路经此处,突闻中原德高望重的前辈贺老庄主仙逝,特来祭拜一番。”
贺容华颔首,神色放柔,轻声道:“原来如此……”
“少庄主,他们是天奴,丢尽中原武林的脸,让他们进来祭拜,老庄主颜面必定无光。”有江湖人上前说道,语露不屑。
贺容华面有难色,迟疑一会儿,才惋惜道:
“王姑娘,你们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眼下不大方便……”
“少庄主何必对他们客气?他们是天奴啊!”那江湖人讽笑:“天下人皆知,魔教天奴是中原过去的丧家之狗,既是对方的手下败将,就该自刎谢罪,哪来的脸在人家脚下讨生活?这样的人,进了天贺庄,只会污了老庄主名声!”
贺容华眉头拢聚,面色有些泛青了。
王沄无所谓,道:“庄主不方便,我们也不强求,那就此告辞了。”
贺容华垂下眼,沉默着。
“姑娘等等。”那长发披肩的何哉终于开口,平声道:“天下传言,贺老庄主生前允诺,在他死后,六十年江湖经验不论对错,全编进一代宗师册里,其册收于‘云家庄’,任人取阅,防后世小辈犯上同样的错误,此等行径,着实令我等钦佩。如此胸襟的贺老庄主在天之灵,一定不会介意天奴前来祭拜吧?”
贺容华猛地抬眼,灼灼望着他。
“你说得对,先父岂会在意二位身份,如果他尚在世间,定会亲自迎进二位!来人,去准备准备,不要轻待了这两位朋友。”
“少庄主,你……”那江湖人不悦了。
“少德兄,闲云公子就要到了,要是让他认为天贺庄气度过小,将来记在册上,小弟无颜面对先父啊。”
古少德脸色变了变,道:“至少,依他们的身份,不该由大门而进。”
贺容华一怔,瞅了何哉一眼,低声道:“二位朋友,这个……”
“无妨。”王沄微微笑道:“大门、侧门都是门,少庄主方便即可。”
于是,她与何哉绕过半开的大门,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小侧门。这不起眼的小侧门,恐怕至今只有她跟何哉通过吧。
“请。”贺容华在门后等着,语气轻软。
她施以回礼,瞄了眼何哉。
他收到她的眼神,很有默契地举步在她面前,跟着贺容华进厅。
叮叮当当,她发现每走一步,每个人都如临大敌盯得死紧。
她步伐未停,紧紧跟着何哉,以免不小心落单,就遭人击杀。她可不是九命怪猫,得小心保住她的命才行。
她偏着头,打量着贺容华的背影。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非常名门正派的青年,眼里全无邪气,身形没有何哉来得高壮,但行步十分大气,颇有一家庄主的架势,但就一点不好──
真的真的很不好,不好到她怀疑贺容华有先天上的隐疾。
这个姓贺的,手指到底在抖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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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霏细雨自她入灵堂后开始飘着。
她捻香诚心祭拜后,便把玩着贴身的玉萧,等着那个瞻仰遗容的何哉出来。
“妖女!”有人低声但清楚地咒骂着。
她面色不改,充耳不闻,维持微笑,永保平安。
“无耻!”
无耻之徒,非她也。她也不会无聊到把这种辱骂往自身上揽,于是她转身背对,不料那人如影随形又绕到她的面前。
她慢慢抬头,嘴角轻扬,惊喜道:
“原来是古少侠,我正愁没机会跟你说话呢。”
古少德一愣,到口的污辱吞了回去。
“……你有事找我?”他疑声问着。
“是啊。”她艳容亮亮,明显崇拜。“小女子听说来吊祭老庄主的,都是中原有名望的人,先前放眼所及,唯少侠一人未及而立之年。少侠年纪轻轻,仪表堂堂,行路有风,我斗胆猜测,少侠少年成名,如今已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古少德闻言一怔,掩嘴一咳,有点不好意思道:
“姑娘谬赞了,古少德不过是在游侠册里占了几页,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见她一脸疑惑,他讶道:“姑娘不知云家庄?”
“……云家庄很有名吗?”
古少德听到这话,更是仔细打量她。“姑娘你不是中原过去的天奴?”
她笑着摇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原。”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他语气更为和缓。魔教天奴大部份都是中原过去的耻辱,但也有少部份是当地可怜居民碍于生活困苦,甘愿入教为奴为婢。
看来她是为生活所苦的可怜人,古少德立即抛弃先前的轻视,解释道:
“云家庄专记载江湖大小事件,地位中立,各户门派皆敬它三分。云家庄闲云公子学识渊博,以十三岁之身承接公子之名,至今不过十多年,各家门派与他交好,也很信赖他,你说,他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她非常配合。何哉瞻仰遗容是不是久了点?
“不过话说回来,闲云公子气质出众,品德高尚,人如清泉,绝世的人才,偏偏出身在草莽江湖里,简直是折煞了他高洁的光辉……”
“是啊,此等人才,天上人间少有,少有啊。”她附和惋惜。太高洁的人物,很快就会奔向西方世界,阿弥陀佛。
“他是江湖中公认的美男子,飘逸得脱俗,可以说是世上唯一的无瑕美玉。中原武林不论老少,都有种错觉他是九重天外的天仙特地下凡,让这一世的江湖有了令人值得回味的天上闲云。”
“……好啊!”她差点配合到鼓起掌来。这是哪来的江湖毛头小子?这么明显崇拜一个人,是他真的太毛头了,还是那闲云公子有迷惑人的妖术?
古少德正想再细说公孙云的眉啊眼的,大门突然起了骚动,他回头一看,惊喜交集。
“闲云公子到了!”他奔出厅,喊道:“正门全开,迎接公子入庄!”
庄内奴仆立即推开正门,厅上中门也是全开,明显是迎接贵客的一流阵仗。
她站在厅里角落往外打量。大门旁的小侧门多像狗洞啊,她从狗洞来,人家是一路豪华迎进门来,如皇帝亲临似的……天贺庄真是大小眼,厚此薄彼。
她不再细看,转身自婢女托盘里取了茶水饮用,一个良好听众适时的附和,也是需要滋润喉口的。
身后一路闹哄哄的,像是庄内江湖人全聚上前来,这到底是来吊祭的,还是来等云家庄闲云公子的?
“闲云公子,请。”
“都是自家人,少德兄不必客气。”
那声音温润如玉,带点清冷,比起何哉是悦耳太多,这样的声音配上一个美男子倒是美事一桩,她一向视美人,美物为毒蛇猛兽,但也抱持着远观欣赏的角度,于是她回头瞄瞄,进厅的除去古少德,就是一名白袍潇洒的青年了。
她一愕。
这就是无瑕美玉闲云公子?
公孙云本是随意扫过她,而后迅速调回来,停在她腕间的天奴环。刹那间的停顿,她注意到了,但她不动声色,有礼地作揖。
他目不转睛,徐徐施以回礼。
“她是天奴。”古少德低声道。
“原来是天奴……”公孙云喃着,注意力不再放在她身上,上前捻香祭拜。
她又瞄着厅外,问着古少德道:
“古少侠,外头那些狗……够义气的江湖大侠们围着那青年是……”怎么看都像是一群狗在抢骨头!如果她没搞错,那青年是跟闲云公子一块来的吧。
“那是五公子,在数字公子中排行老五,是辅助闲云公子写史的手下。”
“原来如此。”真高招,下次有难,她考虑比照办理,把何哉丢进人群里,她学闲云公子逃之夭夭。合作无间,一向是用来形容她跟何哉的。
古少德见公孙云上完香,又上前道:
“少庄主正跟个天奴去见老庄主遗容,很快就会出来。”
公孙云闻言,瞳眸抹过异采,神色不动道:
“老庄主果然德高望重,连天奴也来吊慰。”他望向她,作揖道:“在下公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