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样很没天良?为了五百两卖女儿的人该烧该杀该下地狱?没错,我对我爹是心中有怨,可我也能理解他穷疯了的痛苦,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忠孝节义、天地良心,人没饭吃就没了骨气,不是每个人都忍得住饥饿跟贫穷,也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听清楚了没有!」
李欢儿噼哩啪啦的说了一大串,说完才发现承先直瞧着她,仿佛十分惊异。
「我没想到你认真起来,倒也能说出一番大道理。」半晌,他下了一句结论。
「谁在跟你讲道理!我是在骂你!」瞧他这般不痛不痒的,李欢儿一肚子火也没处发。
「成了、成了,你对一个身体虚弱的人凶什么凶?让人瞧见了还以为你欺负人呢!」
「喝,讲不过别人就装可怜,像你这种人居然还是王爷?」李欢儿蹙着眉瞪他。
「如果不是王爷,又怎能坐在这里求雨?」承先懒懒地道。
「真是……」李欢儿实在拿他没辙,索性起身,承先拉着她的手却不打算放开。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别把我手里的东西抽走。」他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句。
李欢儿忍不住纠正他。「那不是东西,是我的手。」
「有什么关系,不也是我的吗?」
承先答得随意,李欢儿的心却骤然一阵剧跳,连回话都忍不住结结巴巴起来。
「你……你够了没有?为什么一直拿、拿我寻开心?」
「拿你寻开心总比找你晦气好多了吧?」承先将李欢儿拉回身边坐下。「总之别走,在我旁边坐一下吧。」
他语气和缓、温柔,就像邀请对方喝茶那样自然,方才的争吵就像拌嘴一样的在他的轻笑里烟消云散,这让李欢儿刹然惊觉,自己是无法抗拒他的……
更让她气馁的是,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讨厌过这个人,就算他花了钱,用那种不见得诚恳的方式买下她的人,她还是、还是没办法抗拒他的要求,他的召唤。
要沉沦在他的温柔之中,想必很简单吧?
静静地呆坐在他身边,李欢儿晕呼呼地想。
第六章
祭典的最后一日。
广场已经安静了下来,但是仍旧挤满着人群以及窃窃私语的声音,所有人都在期待的,无非是同一件事情。
「真的会下雨吗?」
「应该会吧……」
「王爷都亲自出马了呢……」
「要是不下雨该怎么办?」
种种的猜测在人群中蔓延开来,连李欢儿都沉不住气了,心里的焦躁全化成了不停的来回踱步。
「停下来歇一歇吧。」唯一气定神闲的,只有依旧老神在在的承先。「这样走来走去你不累吗?」
李欢儿一呆。「你背后有长眼睛吗?」
「我有耳朵。」承先简短地答了一句。
「我走路很轻欵!」欢儿更加目瞪口呆。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李欢儿连忙探出头去,一看不得了,连忙缩身回来,跑到承先面前,气声说道:「是吴知县……」
「我知道。」承先睁开眼睛,似要稳定欢儿心情般地给她沉稳一笑。
这时吴知县人已上楼,对着承先行了跪礼。
「下官参见王爷。」
「礼可免了,起来吧。」承先没有回头,保持一贯姿势,淡淡地说着:「有什么事吗?」
吴知县闻言微微一笑,现在他可不像刚开始时那样仓皇失措了。
他慢慢地绕到承先的身侧,眯着眼微笑道:「王爷身体觉得如何?还行吗?」
「当然不行。」承先并没有睁开眼睛。「本王虽自幼修身惜福,倒也没尝试过这么多日不进饮食,看来日后得时常这么做才行,否则居于上位,却不能感受百姓的痛苦……」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一下。「虽然这种父母官多的是。」
吴知县不痛不痒,反正当官的别的本事可以没有,就是一身皮得够厚。「王爷真是用心良苦哇!下官真是惭愧,不过王爷,眼见求雨期限将届,可是却连一滴水也没有下来,下官实在有点担心,想来跟王爷商量商量,不知道王爷这边……有个什么对策没有?」
承先睁开眼睛,看着吴知县涎苦睑的表情,反问道:「你这么问本王,恐怕是你有『对策』吧?」
「下官岂敢,下官岂敢,下宫只是怕王爷威誉受损……」
「这么说你是不看好会下雨喽?」
「没的事没的事,下官只是希望,王爷有万全的准备。」吴知县仍旧笑嘻嘻的。「不然下官是怕,到时王爷离开雍宛的时候不是那么好看……」
「原来吴大人对本王的脸面如此关心,」承先笑了笑。「这么说本王还该感激你心了?」
「下官只是一心为王爷想。」吴知县道:「下官有一个提议,不知道王爷是否愿意接纳?」
「你说吧。」承先也不想浪费多余的体力跟他耗,与其明枪暗箭,倒不如乾脆听吴知县演讲算了。
「下官是想,假如、假如时限已到,但是天仍未雨的话,这个开粮仓的事嘛,是否可以缓上一缓?」
「唔?」
见王爷似有意听他说,吴知县更热切地道:「王爷,您也知道雍宛的百姓苦哇!身为他们的父母官,不帮他们想还能怎么办?粮仓是最后的老本,不到万一,千万不可贸然开启,否则万民争取,反而造成骚乱,再者,明日将来是否有雨都是未知数,一旦粮米告罄,到时人民又该何以为继?还请王爷三思啊!」
「你考虑得倒是周详。」承先扯了扯嘴角。「说到底你还是不愿开粮仓就是了。
「不是不开,下官是为了……」
「同样的话不必再说了。」承先挥挥手示意吴知县别再多费唇舌。「你的意思我都明白。」
「王爷体察下意,卑职不胜感激。」吴知县实在摸不准这王爷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过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想办法阻止开粮仓,观察着王爷的脸色,他陪笑说道:「王爷乃千金之躯,多日未进食,下官已经备好一桌酒菜在楼下的厅堂里,王爷不妨下楼,让下官陪您一同想想应对之策如何?」
「应对之策?」承先斜瞄他一眼。「什么应对之策?」
「就是……假如不下雨的话……」
「啊——」
吴知县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好大的一声尖叫赫然打断。
他着实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霎时弹了起来。「什么事?什么事?」
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吴知县发现发出尖叫的并不是别人,正是王爷的跟班,那个叫李欢儿的小姑娘,她整个人都快要探出窗外去了!
「是水!」李欢儿向着窗外大叫,下方黑鸦鸦的人群都在骚动着。
「水?!」吴知县听她大喊,一时间也愣住了。「什么水?」
李欢儿回过头来,一脸惊异地看着仍维持原来姿势的承先。「是水……不,是雨!」
「雨?!」吴知县探出窗外,仰头望天,看见天空的最高,最深处,像是有什么细细的东西,像针,像线,稀稀落落疏疏朗朗的掉了下来,直觉地,他伸出手去。
啪一声,那是极为细小、几乎听不见却又如此具象的声音与触感,滴在吴知县手中的,确确实实是水滴。
「是水?!」有……有没有搞错?这是什么?吴知县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那一滴水。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惊异,底下人群骤然发出的欢呼声,更加替吴知县证明了这项事实!
「是雨!」
「是雨!下雨啦!」
「天啊!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呢?吴知县此刻心中所想,正如同那些讶异的民众一般,那此起彼落的呼喊,一声比一声更加的激昂,所有人都不相信,但是却又不得不相信,来自皇城的亲王真的为他们求来了一场渴求已久的甘霖!
「为什么……为什么?」吴知县抖着手,这是怎么办到的?亲王的身分就算再怎么尊贵,也不是万能的天神,怎么可能呼风唤雨?怎么可能?
慢慢地回转过身,吴知县对上承先那泰然自得的微笑,一瞬间,背脊竟隐隐地发起凉来。
「怎么了?」承先的声音此时此刻听在吴知县耳里,简直像冰刀霜剑。「吴大人,雍宛大早已久,如今天降甘霖,您却好像并不高兴啊?」
「怎、怎么可能呢?」一滴冷汗自吴知县额角滑落。「下雨……我、我我比谁都高兴啊!」
「是吗?」承先说着,慢慢地起身,多日未食的他动作显得有些虚弱,欢儿想去搀扶,他却摇摇头,自个儿走到旁边坐下,犀利地看着吴知县。「吴大人,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现在,该你去实现你答应本王的事了吧!」
「这……」吴知县又是一呆,瞬间支吾了起来,承先却不再理会他,迳自喊人过来。
「来人!」
一个师爷跑了过来,承先看也不看他一眼,迳自紧盯着吴知县。
「你们家大人与本王相约,如若老天降雨,他则大放米粮赈灾,如今本王的承诺已经实现了,你现在就速速赶去粮仓,把发放米粮的事情交代下去吧!」
「这……」师爷看看吴知县,又看看承先,忍不住双脚一软,跪了下来。「王爷饶命、饶命啊!」
「饶命?你是不是听错了?」承先冷笑道:「我叫你去赈灾,又不是要砍你的头,有什么好讨饶的?」
「不……不是啊……」师爷头摇得跟博浪鼓儿似的。「粮仓、粮仓根本就……根本就没米啊!」
「放肆!」承先忍不住一拍桌。「睁眼说瞎话,明明去年皇上还荆表了你们,说你们未雨绸缪、粮仓丰足,难道都是骗人的吗?!」
「这……这……」吴知县闻言,脸也垮了。
师爷禁下得王爷的震怒,情急之下,什么都招了。「这也是没办法啊!打从在吴知县之前,粮仓就一直是这样,每任知县都是以少报多,甚至还向商家借粮米来充场面,原先我们只是不想让雍宛落个难看局面,只是没想到去年大旱至今,附近的县郡都受到影响,如此—来,敝县的义仓存粮反而成了众县之首,还获得了表彰。
「混帐!」—个茶壶迎面飞去,当场砸在师爷胸前。
李欢儿狠狠吓了一跳,头一回看到承先如此盛怒,那种气势让她捂住了嘴巴,说什么都不敢叫出声音来!
「王,王爷,」不知何时,吴知县也已跪了下来。「王爷请听下官说明,下官……」
「本王听你说?本王是傻子不成!」承先气得头昏眼花,他早知道背后有鬼,可真正知晓来龙去脉之后,他还是火大的想立刻就把吴知县踢出窗外。「维宛的百姓在你眼中算什么?蝼蚁?你泛下欺君之罪不说,本王已亲临雍宛,你还睁眼说瞎话!吴知县,你可知道,在你英明的治理之下,雍宛已经成了人口买卖的猖獗之地!我身旁这个丫头,就是你私下纵容的最好人证!像你这种尸位素餐的昏官,本王要不摘了你的乌纱帽,怎么对得起天下黎民和皇上!」
「王爷!」吴知县完全被睿亲王的气势给压倒了,拾着头圆瞠着眼,嘴巴宛如金鱼一样一开一合。
承先懒得再看他一眼,迳自发落。「来人啊!给我扒去他这身官眼,打入大牢听候审讯!还有,与义仓事件有所勾结的人,一个也不许漏了,统统给我抓起来!」
「是!」不知从哪冒出来一队亲兵,带头的竟然还是德子,原来德子早就调来军队俏悄候着,只待王爷一声令下。
外头豪雨欲来,屋内亦是风云色变。不一会儿,那原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的吴知县就被官兵们脱得只剩一件单衣,狼狈至极地上了脚镣与手铐。
承先摸着他保养得宜,还散发着淡淡的薰香味儿的官袍,讽刺一笑:「吴大人啊吴大人,这恐怕是本王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你似乎十分爱惜你的官服,只可惜,你忘了顺道维护自己的官声啊!」
语毕,他厉声呼喝。「带走!」
「是!」亲兵们中气十足地回应了一声,连拖带拉地将吴知县给带走了,吴知县一时间不能接受事实,还大喊大叫着,然而却没有人理会他。
乒乒乓乓地一阵混乱过后,室内恢复了平静,只有外头的欢呼声、雨声不断持续。
「给我水。」
承先的声音无力的响起,李欢儿惊觉回神,这时才发现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恍如虚脱一般,连忙跳起来,为他倒了一杯水。
承先接过水,慢慢地抿着抿着,疲惫至极之际仍带着一股从容,让欢儿看得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想到要开口。
「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唔?」承先短促的应了一声。
「为什么真的下雨了?难道,你真的会法术不成?」她指着窗外那已渐成淅沥雨幕的光景,诧异地问。
承先闻言,微微一笑。
「你陪在我身边这几天,见过我施法摆坛吗?」见欢儿摇摇头,他又道:「自然是没有的。」
「那……」欢儿还想追问,承先却打断她。
「有一种人,向来对空气中的水气特别敏感,我就属于那一类人,另外,你还记得我帮你买的糖人儿吗?」
欢儿点点头。
「我在等小贩制糖人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地上的蚁窝附近出现了大群的蚁群,这一向被视为即将下雨的细微徵兆。」
「可是你难道没想过,万一这些都不准,你不就失败了?到时吴知县就等着看你的笑话……」就凭着这些也不知道准不准的东西就确定能下雨,他……他对自己的能力也太有自信了吧!
「不会失败的。」承先突然神秘一笑。「十岁那年,本王因为贪玩跌伤了膝盖,伤愈之后虽然行动无碍,但自此每逢下雨或天气转坏之前,关节必感酸痛,这可是预测天气的万灵丹,配合本王观察的种种迹象,是绝对不可能出差错的。」
「啊?」李欢儿一呆。「可是我们这儿都已经乾早好久了,你怎么知道一来就会下雨?」
「你大概也不太了解宫廷里的官制吧!」承先耐心地解释。「朝廷之中有一个叫天星官的职位,专管天象及占卜之事,本王来雍宛之前,已与他细商过这一带的天候与节气,雍宛的旱象本就已有渐渐解除之兆,因为周围的县郡已经明显回春,只是你们位在旱区的中心,加上受到吴知县的苛政蒙蔽,是以一时之间感受不到。」
「这么说,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早在你的如意算盘里头?」李欢儿愣愣地问着,没想到这男子腹中经纬如此宽广,所有看似随意的举措,其实都暗藏着这般的用心……
面对她的惊讶,承先却露出了暧昧的微笑。「不,至少买下你,就不在我预期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