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理诗在等着他。
像一个小生意人一样,蚀一次本学一次乖,志厚把感情老本自姜成珊身上抽调出来,注入任家母女身上,这次,甚有回报。
他带小理诗去参观玉器市场。
他们看到一个金发女郎与同伴蹲着讨价还价,她手上紧紧握着一把玉珠玉环。
档主见她如此钟爱,哪肯减价,一味摇头。
洋女赌气撒手。
周志厚忍不住多事插嘴,用粤语同档主太太说:“给她便宜一点,今天头一单生意,成交好去喝茶。”
档主太太犹疑。
志厚又劝说:“得些好意需回头,你是生意人,争财不争气。”
档主忽然有顿悟,她笑着点头。
那洋女松口气,看着志厚说:“谢谢。”
志厚用英语问:“为何如此紧张?游客应当轻轻松松,随心随意。”
洋女笑,“我做首饰加工,这批玉石质地特佳,这是我的生意,所以额现青筋。”
“你真有本事,竟找到这里来。”
她介绍自己,“我姓丝绒,公司在三藩市,你来过旧玉器市场吧,那才是流金时代呢。”
志厚说:“我敬你们一杯茶。”
他们走到附近茶室找到位子。
那助手坐立不安。
志厚间:“什么事?”
“食物香味,那是什么?”
志厚见是很普通的广东点心,像虾饺烧卖之类,叫了一堆搁她面前。
那美国少女一头栽进食物中不可自拔,不再说话,埋头苦吃,“是什么?如此美味。”
小理诗忍不住笑。
丝绒女士取出一本小照片簿子让志厚看她的设计。
“我们稍后去泰国找半宝石。”
经过她重新包装,首饰玲现可爱,售价却仍然公道。
丝绒说:“我们不是要求一级珍珠玉石,只想凭设计博得女士欢心。”
志厚点头,“那也就是无价宝了。”
丝绒留下名片,“经过三藩市的话,来看我们。”
她看看手表。
“你们先走吧,这里有我。”
丝绒小姐再次道谢,她把一万个小包裹交给理诗,“谢谢你大哥帮我还价。”
理诗接过,志厚还想推辞,丝绒已经离去。
她倒是懂得送红包这种东方规矩。
理诗打开一看,却是一颗用丝线串着碧绿圆润可爱的玉桃,她立刻挂在胸前。
理诗说:“这些人真有趣。”
“人确是世上最佳风景,你长大了,到店里帮母亲做生意,就可以免费观赏众生相。”
理诗说:“妈妈希望我读法律建筑之类,她说俗云士农工商,以小生意人地位最低,因为只做中间人赚取利润,实际上并无技能。”
“嘿,做生意也讲手法天分,缺一不可。”
理诗说:“大哥,与你出来真高兴。”
“改天我们去逛名店,看一些女性怎样为华服着迷。”
理诗骇笑。
回公司途中,周志厚心情开始沉重。
一进门何冠璋便迎上来,“志厚,今日彼得生日,下班,我们去梅子唱歌。”
呵,老好梅子酒吧。
“听说拘谨的你去了那边也十分豪放。”
志厚不出声。
几时学得这般奸诈?也是生活必需吧。
下班,他到梅子去了一趟,私底下替同事结账。
他们正在大声唱:“在销魂的晚上,你会邂逅一个陌生人,你会邂逅那陌生人,在一间拥挤的房间……”
志厚没有喝酒,他已不需要酒精麻醉。
他站在那里一会儿,一直微笑。
笑什么呢,自己也说不上来。
真没想到,结束失恋之后比正失恋中更为寂寥。
这时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志厚。”
一回头,见是冠璋。
“志厚,我有话说。”
“这里有点吵。”
冠漳问:“你家还是我家?”
“我家吧。”
志厚与冠璋双双离开梅子。
在车里他们一声不响,气氛有点凝重。
志厚不知自己脸上有否“坦白从宽”的表情。
回到家,门一开,冠漳就称赞:“真宽敞。”
志厚闲闲说:“你住在南湾,想必更加舒适。”
“湿气稍重。”
志厚斟啤酒给她。
他坐在她对面,“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她声音很轻,“志厚,我到你公司来,意图甚差。”
“我已经知道。”
“本想把你辛苦经营一夜之间全部搬清,只剩你一个人一张办公桌。”
“好不毒辣。”
“也难不倒你呢,我打听得一清二楚,当曰你与罗承坚二人,就是这般坦荡荡起家,全凭这里。”她笑着用手指向额角。
这样聪敏漂亮的敌人,也真难得。
志厚说:“可惜我的伙计贞忠。”
冠璋一听,笑得弯腰。
“不不不,可爱的周志厚,世上没有忠臣,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
“可是,他们不为你所动。”
她叹一口气,“因为我未曾真正出价。”
“呵,你手下留情,何故?”
冠璋凝视他,“志厚,我爱上你。”
志厚呆住。
冠璋声音凄惋,一点不似假装。
“志厚,我已向上司请辞:挖角行动失败,引咎辞职。”
志厚看着她:“我应当感激你?”
“不,我下星期就回美国去。”
“就这样?”
“除非你留我做工作伙伴。”
志厚摇头,“你是个好帮手,可是,我们不知几时又被你出卖,还懵然帮你数钱。”
“一次做贼——”
“——终身是贼。”
“志厚,我料不到会认识你。”
“我有什么稀奇?”
“一个会得失恋的男人……”
她走近他,坐到他身边,用额角轻轻抵住他的额角。
冠璋的声音像游丝般低,“请让我享受片刻温柔。”
志厚劝说:“冠漳,你要什么有什么。”
她把头搁在他肩膀上,“这一刻用优薪换来。”
“不,你尚有良知。”
“础,商场如战场,我并不内疚,我只想给你留一个较好印象。”
志厚叹口气。
冠璋忽然流泪。
志厚问:“这又是为什么,你回到三藩市,到硅谷走一趟,又有优职等着你。”
“志厚,拥抱我一下,我渴望有强壮双臂拥我人怀。”
志厚只用一只手搂住她,“冠漳,你一味渴望被爱,却又不愿爱人,那是不对的,人人如此,人人失望。”
冠漳把头靠在志厚肩上。
“你条件这样优厚,一定找得到伴侣。”
“男人好像有点怕我。”
志厚在百忙中微笑,“原来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有点怕你。”
“因为我做事方式?”
“你太激进,不择手段,世上有许多不成文规矩,叫做道德,像欺骗抛弃一个人,像出卖朋友,像把人家整间公司的人才都挖走,都是可怕手段。”
“多谢指教,道德先生。”
“不客气。”
“陪我跳只舞,”冠球得寸进尺,“我不知多久没跳舞。”
志厚又微笑,“接吻呢,你又多久没接吻?恕不奉陪。”
冠璋低头。
“请勤于检讨自己,请勿轻易迁怒别人。”
“可是,志厚,这样理智的你照样宠环了爱人。”
她说得对,志厚想,他把自己当脚底泥那样迁就姜成珊,结果她觉得可以搓圆襟扁的他毫无意思。
她拉他,“志厚,陪我跳舞。”
“我同你说的话,你全当耳边风。”
冠璋饮泣,悍强能干的她也有软弱一刻。
“回家去休息。”
冠璋伏在他身上不愿走。
“这双肩膀真不易找。”
“你有寻找吗?你只看到权与利。”
“志厚,你对我可有一点点感觉?”
志厚想一想,“你是人才中人才,你要讨好一个人的时候,那人一定会接受你讨好,你的计划详尽精密,实践起来,毫无机漏。”
“你没把我当一个女人。”
志厚看着她,“好回家了。”
第七章
冠璋还想赖着不走。
就在这时,忽然之间轰一声,走廊底传出响亮的音乐与歌声——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
志厚一怔,接着抬起头笑,这一定是克瑶帮他逐客,原来她在家,原来她知道客厅发生着什么事。
果然,何冠璋跳起来惊问:“谁,还有谁在屋里?”
志厚说:“我送你到楼下叫车。”
他把外套搭在冠璋肩上。
出门时他还听见愉快精神的女中音继续唱。“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
寇璋一出门口,就沉默了,她知道志厚坚决不会让步,也就不再胡赖。
一辆出租车驶近。
冠漳拥抱志厚,把脸靠在他胸膛上一会,然后登上街车。
她没有再回头看。
志厚知道,她也知道,第二天,她又是一条好汉。
志厚有点欷吁,今时今日,伤春悲秋,只是余兴,人人有正经事等着做。
回到屋里,音乐已经停止。
客厅中央有一碗小小蜡烛,发出切开了柠檬橘子般清香。
志厚走近走廊。
“克瑶,你在吗?”
没有回音。
“谢谢你,克瑶。”
克瑶没有出声,但志厚像是听见有人轻轻说:“记住了,周志厚,请客容易送客难。”
志厚吁出一口气,淋浴休息。
他完全睡过了头,一觉醒来,红日炎炎,“呀”一声跳起床,只听见吸尘声,刘嫂正忙碌操作。
志厚这才想起是星期天,松口气。
他一开房门,吸尘声立刻停止。
像刘嫂这样的人才,千金难觅。
志厚问:“可有见王小姐出去?”
“我没见过王小姐,我也不知你还在家,客厅里到处啤酒空瓶,昨夜有朋友来访?”
她老人家什么都想知道。
志厚搔搔头,“王小姐搬来多久?”
“有三四个月了。”刘嫂什么都清楚。
是,他搬来之后克瑶也随即搬来。
这时电话铃响起。
“志厚,你好吗?哈哈哈哈哈。”
承老坚!一听到他声音真高兴。
志厚惊喜交集,恍如隔世,“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公司里。”
“什么公司?”志厚一时未能会意。
“我同你的公司呀。”
“你回来了!”
“快来见面。”
志厚从来不知道他会那样想念罗承坚,立刻出门飞车赶回公司。
一进门便与拍档紧紧拥抱,承坚与志厚索性跳起探戈,志厚向后屈腰,承坚俯身向前,
同事们纷纷鼓掌。
“恭喜你事事顺利。”
“志厚,我娶得贤妻。”
“人呢?”
“销假回去上班了。”
“什么!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你们逍遥仙岛,变作活神仙再也不思念几间。”
“吃什么,西北风?”承坚笑嘻嘻。
可见大家都是凡人,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十八岁时乘公共交通工具天经地义,到了三十八岁,还挤在地铁里,真不是滋味,所以,得趁年轻力壮,勤奋工作,赚取酬劳,安享晚年。
“我有个计划,志厚,大屯区有座工业大厦减租,我想去看看,租两层下来,打通,大家可以舒服一点……”
真好,老伙伴回来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主外,志厚主内,合作无间。
承坚皮肤晒得金棕,本来就相貌堂堂的他更加豪放,他滔滔不绝,指手划脚地说着扩张计划。
忽然他停住,问志厚:“我走开个多月,一切都好吗?”
“本来以为你的蜜月会半年或更长。”
“公司没有事发生?”
“托赖,一切平安。”
承坚情绪忽然低落,“真是,谁没有谁不行呢。”
志摩很认真地答:“承坚,少了你,差好远,我们到处拉夫出外应酬接客,女同事像小姐,男同事似皮条客,尴尬狼狈,痛定思痛,无论如何,少不了你。”
罗承坚听了不但不动气,还十分自豪,“看,天下就是有应酬专员这件事。”
志厚把记事簿放到他手里,“你与马利去核对一下见客时间,拜托。”
罗承坚看着他,“你呢,你近况如何?”
志厚想一想,“照旧。”
“你气色好多了,有什么新发展,周炯第一天回办公室就听人说,姜成珊正办离婚,你可知道此事?”
志厚点点头。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
这个道理千古不易。
承坚细细端详他,有点意外,“你无动于衷,啊,周志厚,你活下来了,你痊愈了。”
志厚不出声。
承坚大力拍打伙伴肩膀,“好家伙,我还以为你这次死定。”
“有那么难看吗?”志厚摸着自己面孔。
“比僵尸更糟。”
志厚笑笑,取过外套,“我还有事,失陪。”
“喂,周炯做了下午茶,专程请你,请到舍下品尝。”
志厚想一想,“可以带朋友来吗?”
“无上欢迎。”
罗承坚等志厚一走,就拨电话给妻子:
“他说与朋友一起来。”
“朋友,什么朋友?”
“当然是女友,你这傻瓜。”
周炯不由得震惊及欷吁,“啊,那样叫他流泪的爱情也会过去。”
“是,那一页已经完全掀过。”
“真想不到那么快。”
“大家不是都希望他快快痊愈吗?”-
“可是姜成珊即要恢复自由身,他大可以等她……”
“阴差阳错,来不及了。”
“真可惜。”周炯叹息。
“一会儿他来喝茶,无论身边带什么人,我们都得老练应付,不得表现失措,明白吗?”
“多谢提点。”
“志厚爱吃巧克力蛋糕加覆盘子汁,咖啡加白兰地。”
周炯忽然明白,“周志厚所以存活,皆因朋友们实在钟爱他。”
“他也真爱朋友。”
那一边,志厚匆匆回家去找芳邻。
门一开,他看见姜成英医生。
但凡医生、律师或会计师出现家中,大抵不会是好事,志厚一怔。
他脱口问:“成英,什么事?”
女主人任南施意外,“你们认识?”她笑,“太好了,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
她亲自去斟茶。
姜成英说:“你放心,理诗情况稳定,我只想带她到美国西奈山医院去一趟。”
志厚一颗心一直跌到谷底。
姜成英忍不住说:“志厚,你看你,一把年纪;仍然七情上面,喜怒哀乐,无人不知”
志厚低下头。
“虚伪是礼貌润滑剂,你总没学会。”
他一向把她当大姐,只得低声答:“是,成英。”
南施端着茶出来,志厚对她说:“我想与理诗去一个朋友家喝下午茶。”
“呵,没问题,是要戴白手套那种吗?”
“是短裤球鞋那种。”
大家都笑了。
理诗正与补习老师在书房里学习法文。
志厚坐在门口,听她们练习会话。
老师说:“请讲一讲金卷发与三只熊的故事。”
理诗答:“一日,金卷发来到树林中,三只熊不在家,金卷发走人屋内,看到三碗汤……”
志厚静静聆听,那故事把他带人童年草原,他像是惆怅地看见十二岁的周志厚,在小熊的床上沉睡,梦见将来,为一女子伤心落泪。
“姜医生走了。”
“呵。”
老师继续问理诗:“睡房里有什么?”
理诗答:“睡房里有三张床,爸爸熊的床太硬,妈妈熊的床太软,小熊的床刚刚好。”
“理诗的法文进度比中文快。”
“中文老师往往教得太多太深要求太高。”
“教屈原跳泪罗江自杀,有什么意思?”
志厚微笑,“还有卧冰求鲤、孟母三迁呢,试问小朋友有什么兴趣。”
“嘘;别让老师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