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施忽然说:“姜医生才貌双全。”
志厚笑笑,“她未婚夫甄医生更是一表人才。”
“姜医生已有对象?”
“她没同你说吗?甄大夫在美国史丹福进修、年底回来就可以结婚,成英不喜说私事。”
“那肯定是一对璧人。”
“我三十分钟后过来接理诗。”
志厚开门离去。
他看到梯间人影一闪。
“谁?”
那人被他一喝,缓缓现形。
“呵,原来是你。”志厚的语气冷淡。
正是那个男人,鬼鬼祟祟,搓着双手。
志厚等他开口。
他嚅嚅问:“理诗的病怎么样?”
志厚一听,十分讶异,这男子忽然口作人语,多么突兀,志厚以为他一开口又会问要钱。
“听说……活不长了。”
志厚鼻子发酸。
“我特地来看看她。”
他伸手按铃。
志厚掏出锁匙,开门回家。
掩上门,他跌坐在沙发里。
还未回过气来,有人敲门,志厚知道这又是那男人。
他去开门。
那男子说:“她们不放我进去,佣人推说母女都不在家。”
志厚不出声,高大的他站在门口,也并没有放人进屋的意思。
请客容易送客难,他与他,无话可说。
“我只想见女儿最后一面。”
志厚点点头,想关上门。
“如今,我手头也还宽顺,我没有其他意思。”
志厚已经关上了门。
这人手上本来有两件瑰宝,可是他不懂得珍惜。
他一辈子不明所以然也好,省得懊悔。
志厚换上一套便服,过去接理诗。
两家都没有提到那名男子,自南施处,志厚学会忍耐:生活再不如意,也得全力应付。吃一块蛋糕,闻一间花香,苦中作乐。
理诗换好衣服等他,她选一袭花裙子,看上去像个少女,阳光下的她十分瘦削,但是软弱的身体并没有影响她精灵的思维。
志厚见南施尚未更衣,“你也一起出去走走。”。
南施摇头,“我想趁这个空档眠一眠。”
志厚点点头,绕着理诗手臂,“来,理诗,你我结伴。”
上了车他又说:“你累了同我说,我们随时告辞。”
理诗一路看风景,目光依恋,“所有美丽的城市都依山沿海,像香港、三藩市、温哥华。”
志厚说:“也有东京、巴黎、上海,都是盆地,人烟不散,特别似红尘地。”
“为什么叫红尘?”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佛偈,或是华人诗意:灰尘不够美,故此叫红尘。白云未够深刻。又叫青云。”
理诗专心聆听。
志厚天南地北那样陪她聊天。
“十多岁少女叫红颜,又说,每当红时便成灰,这红色对华人来说有重要含意。”
“有一天我不在了——”
志厚立刻转移她注意力:“看山坡下的红影树,整个树顶像在燃烧,我翻植物书籍,竟找不到它的英文或拉丁名称,你说奇不奇?”
理诗转过头去看,“世界真美。”
“我们到了,罗氏夫妇住在那间小白屋里,真懂享受。”
车子一停,罗承坚与周炯已经跑出来欢迎。
志厚说:“香槟在车后厢。”
承坚一边说“又送香槟,存货足够用来洗澡”,一边弯腰低头去查看车里坐着什么人。
他意外怔住,车里向他微笑的是一张雪白小面孔,皮肤白得透明,一丝血色也无,只看见血管纹路。
一看就知道这小女孩有病。
“我替你们介绍,理诗,这是我老友罗承坚与周炯。”
他们握手。
周炯比较含蓄,只把理诗当大人看待,“我们在平台喝下午茶,如果风大,就搬进客厅。”
那小女孩下车,四肢纤细,衣着考究,像一只古董洋娃娃。
罗氏夫妇交换一个眼色,暗自叹气。
暗地里承坚问妻子:“志厚搞什么鬼?”
周炯低下头,“看得出那小女孩已经病入膏盲。”
“把巧克力蛋糕拿出去吧。”
志厚似乎很高兴,带着理诗四处参观。
罗承坚在地库设了一个小型游戏室,摆着各式九型弹子机、电子游戏、乒乓桌,当然少不了点唱机。
志厚问理诗:“你想听什么歌?”
理诗笑而不答。
“我保证这唱机里全是老歌。”
他放进角子随意按纽,一把小公鸡般男声嘶叫起来:“噢,嘉露,你视我如傻瓜,亲爱的我爱你;虽然你恶待我,但如果你离开我,我一定会即死……”
理诗听了骇笑,她不由得对歌者说:“不,我肯定你不会死。”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气氛松懈。
志厚想,理诗说得对,大家最终都会勇敢地活下来。
他们又到二楼参观。
门一推开,看到装修到一半的婴儿房。
志厚又惊又喜,“恭喜恭喜。”
各式一点点大婴儿衣服堆满地上,一排小小十来双鞋子,每个号码都齐全,像玩具似,都叫理诗蹲下细看。
志厚替他俩高兴得几乎鼻酸。
周炯开启一只音乐盒,小小木马全部开始旋转
理诗笑说:“这里真温馨,我喜欢这家。”
周炯说:“欢迎你常常来,将来帮我们照顾婴儿。”
“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罗御风好不好?”
志厚一听,头一个反对,“太别致了,周炯,幼儿无论叫阿猪阿狗才快高长大。”
周炯朝志厚使一个眼色,“容后计议。”
志厚会意,立刻噤声。
“来,大家到后园去坐。”
志厚赞叹:“什么,还有后园?”
这时,理诗明显疲倦,却不愿告辞。
她欣赏罗氏伉俪的蜜月照片,津津有味。
周烟替志厚添咖啡。
她说:“志厚,成珊已回来工作。”
志厚不出声。‘
“这名字已经遥远?”
简直似前世的事。
与她恋爱的那个周志厚,早已化灰,今日的周志厚,已是另外一个人。
“小理诗与你很投契。”
志厚只是喝咖啡吃蛋糕。
“累了,该带她回去了。”
“理诗想多看这个世界。”
他们在五点多才告辞,南施不放心打过电话来。
车子到家门理诗已经睡着,志厚背起她。
理诗轻得没有分量,志厚背她上楼,按铃,保母与看护迎出来,他不愿放下她。
他一直背着她人屋,走进卧室,仍然不愿放下。
南施进来看个究竟,发觉志厚默默流泪。
“放下理诗好了。”
志厚仍然站着。
“你不觉得重?”
看护走近,“理诗要服药了。”她张开双臂。
这时,志厚不得不把理诗交还她们。
“看得出理诗玩得尽兴。”
志厚目光看往别处。
“请到客厅坐。”
志厚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志厚,下星期我们会去西奈山医院求诊。”
志厚立刻说:“我陪你们去,我有假期,
我的伙伴罗承坚度蜜月回来了。”
“不,你听我讲,志厚。”
“我坚持陪理诗走一趟。”
南施十分镇定,“志厚,我不想你去。”
“为什么?”
“你有你的生活,作为一个朋友,你做得已经足够,我不想你再花时间精神。”
“理诗需要我这个大哥。”
“即使你是亲生大哥,也有你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志厚,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此为止,好不好。”
志厚黯然。
“姜医生会沿途照顾我们,你可以放心,我又会带着保母看护,我们不会寂寞。”
志厚的声音极低,“也许你注意到,也许你没有,这段日子,是理诗医治了我。”
“是吗?”南施微笑,“那多好,好心有好报。”
志厚鼓起勇气,“让我陪伴你们母女。”
“志厚,我们可以照顾自己,你的诚意,我终身感激。”
过了一会,志厚说:“你真有志气。”
南施忽然微笑,“那是因为我身边还有若干储蓄。”
那样坦白,叫志厚更加感动,他握住她的手,只一会,她轻轻缩回。
她对志厚说:“你同克瑶才是一对,你俩是那样相似,连在笑之前先皱一皱眉都一样,你应采取主动。”
志厚不出声。
“你总不能叫人家全力出击。”
志厚笑了。
他站起来,想了想,“我送你们上飞机,不要再推辞,不再叫我伤心。”
回到家里,志厚倒在床上。
去敲门。
去。
“克瑶,我们也该见面了,出来说几句话可好?”
“原来人人都见过你,只除出我。
“告诉我你同我三叔的关系,他真是一个奇人可是。
“克瑶我们一定有很多话讲。”
明天,他一定抖擞精神,穿上最好的西装,
正式去敲客房门。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写张字条,自门缝塞进去“克瑶,下午三时,我们在露台见。”
他随即去上班。
那日阴雨,不知怎地,可能是天气影响心情,同事间纷争特别多,个个到志厚面前来抱怨讨公道。
志厚唯唯诺诺。
他心急要回家,他有重要约会。
同事诉苦:“我现在明白为啥以巴两国直打了三十五年无法议和,又爱尔兰共和军何故永不罢休,还有,干吗印巴在克什米尔一触即发。”
志厚想一想,“对世界时事这样熟悉真是好事。”
“志厚,公司里有人逼害我!”
志厚取过外套,“你想我怎样做?”
“为我出气,亲手把他的头切下来,踢落大西洋。”
志厚笑,“我们住在太平洋沿岸,踢不到大西洋。”
他抢出门去。
交通挤,他怕迟到。
第一次约会,得留一个好印象。
周志厚额角出汗,啊,他骤然醒觉:他又在约会了,而且内心依旧忐忑;同大学时约女同学到毕业舞会时心情并无两样。
——门打开来,他的舞伴已经打扮好预备出门,她穿一袭黑色低胸网纱宽裙,裙据上钉满亮片,在灯光下宛如满天星,衬托得少女光洁面孔像安琪儿一般。
他永远不会忘记该刹那的惊艳。
稍后,他一定会有同样感觉。
想像中克瑶有张鹅蛋脸,秀发如云,拢在脑后,神情略带忧郁,笑起来,却一扫阴霆,如金光自乌云深出……
他先到花店买了一小束紫罗兰,赶到家门,刚好三点。
他匆匆上楼,刚想掏出锁匙,刘嫂闻声已来开门。
他看到露台上人影晃动,连忙叫:“克瑶。”
定睛一看,却不是她,那不过是刘嫂挂出一件大衣在露台上晾晒。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克瑶?”
刘嫂讶异地说:“王小姐已经走了。”
“走?几时的事?”志厚张大嘴。
“她昨天下午三点多离开。”
志厚愣在那里,头上像被人淋了一盆冰水。对她几时回来?”
“王小姐不回来了。她在上海的生意已经结束,功德完满,她说学得许多宝贵经验,她回老家体息过后打算到欧洲旅行。
志厚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
“她在厨房留了字条给你,你没看见?”
志厚颓然走进厨房,只看见一盒糖与一张字条。
“志厚,在上海我找到幼时外婆给我吃的豆酥糖,滋味极品,人口即融,愿与你共享。又这段日子,多谢照顾,后会有期,瑶。”
志厚放下字条,走到走廊底,推开客房门。
刘嫂说:“我已经清理过了,王小姐十分整洁,没有留下什么。”
人去楼空,只剩白色窗帘缓缓拂动。
一只袜子,一本书都没有留下。
也没有气味,刘嫂已经喷过空气清新剂。
茶几上只得那张他自门缝塞进的字条:“克瑶,下午三时,我们在露台见”。
每个字都像跳出来笑他。
那时,王克瑶已在飞机上。
他迟了许多许多。
他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心中茫然。
待他准备好了,自茧里走出来,人家却已经离去。
下一步该怎么办?
刘嫂在他身后轻轻掩上门。
隔了很久,他把自己写的字条搓成一团扔掉。
他缓缓走到客厅,倒在长沙发上。
志厚鼻端,像是又隐约闻到红玫瑰靡靡香氛。
他叹口气。
人已经走了。
志厚看到电话上有人留言。
他过去按纽聆听。
“志厚,飞机十分钟内开出,请祝福我们——”
什么?这是南施的声音。
“我不想婆妈地叫你接送,故此到现在才通知你,请谅,昨午,克瑶来辞行,原来她误会我对你有非分之想,我已努力澄清,志厚,珍重,再见。”
志厚“哗哈”一声,突然大笑,啊哈啊哈,激起回音。
真没想到会走得一个不剩。
是,周志厚应该站起来了,这段日子,全靠左一个王克瑶,右一个任南施把他撑着,还有小理诗陪他解闷。
他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志厚回公司工作到晚上。
他对生事的同事说:“你再不向诸人道歉息事宁人,我将亲手切下你人头,一脚踢进印度洋。”
大家噤声。
八时左右有人问志厚:“去不去梅子?”
志厚摇头,“不,不去。”
再不用梅子的歌声麻醉,他现在已恢复正常,心底那个血洞已结了痴、硬硬的。没有感觉,很好。
承坚打电话来:“周炯做了几个菜,可要来吃饭?”
志厚答:“不需要,我会照顾自己。”
“克瑶走了。”
“我知道。”
“她对我说,机会应当留给那邻居太太,她是什么意思?你推我让,如此文明,并非佳兆。”
“克瑶语无伦次,不必去理他。”
“志厚,你怎么会放走王克瑶这样的可人儿。”
“请勿管我私事。”
“狗咬吕洞宾。”
志厚笑了。
那天晚上,志厚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新闻。实在闷,驾车往罗宅,渴望聊天。
小白屋亮着灯,像童话世界里小神仙住的屋子。
志厚去按铃。
承坚出来开门,一见是他,惊喜,马上说:“志坚,我以为你不来,成珊在屋里,是个好机会。”
志厚一怔。
这时周烟走出来,“是谁按铃?”
志厚立刻同老友说:“别讲我来过。”
他转头就走,迅速上车,一支箭那样驶走。
罗氏伉俪呆呆看着他绝尘而去。
他们的人客在身后问:“谁?”
承坚立刻答:“摸错门。”
摸错了门。
你来敲门时他没心情开门,你声嘶力竭,匐匍在门前也没有用,待你受伤心灰走开。
另一人轻轻走过,门却为他敞开,他顺利进人心扉。
那道门不属于你,你进不去。
志厚到隔壁敲门……
女佣来开门,“呵,周先生,是你,太太说,她一有时间会与你联络。”
志厚点点头,“可有留下地址电话给我?”
女佣摇摇头。
志厚返回自己家中,他上床休息。
梦中看见有人静静向他走来,他以为是南施。不对,那少女个子小得多。
是理诗?也不是,那么,是谁呢。
她仰起头来,“志厚,你忘记我了。”
志厚看清楚那皎洁的面孔,她穿着一件低胸晚服,裙脚上钉满亮片,像满天星,好看极了。
志厚喜悦:“是你,伊利莎白。”
“你还记得我名字。”
“你此刻在什么地方,毕业后在何处工作,近况好吗?”
依利莎白微笑,“志厚,让我们再次起舞。”
志厚挽着她的纤腰,用额角轻轻抵住她的额角,内心无比欢喜,由衷地笑出来。
音乐悠扬,是什么歌曲,啊,是那首叫“夜里的陌生人”的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