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我欠小姐的人情……」
「什么?」
「没什么。」牛青石不想节外生枝,依着他平日立下决断的个性,立刻道:「既然小姐坚持一定要还钱,我有认识诚信可靠的珠宝店家,我帮妳将首饰拿去寄售,妳还我这些钱就够了。」
七巧喜出望外,又问道:「你说的寄售,要给人抽佣金吧?那不如自己开间小铺子,赚的钱归自己所有,然后一部分钱还你,一部分当个小本钱,再去添点绣线、帕子、一些姑娘家的玩意儿,这才能赚上更多的银子。」
「开铺子?」
「嗯,史记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这个倚市门嘛!」七巧两颊红晕不褪,还是大胆说了出来。「司马迁的原意是倚门卖笑,可那是汉代的说法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也可以说是我在市集开了一间店,有店就有门,有门就有生意上门,有生意就有钱,再将这钱一点一滴还你,最后就能还完二千两欠银了。」
七巧有生以来,头一回完完整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这还是突如其来的念头,说话对象又是一个曾经想娶她的男子──讲到最后,她才记起了她和牛青石之间的奇特关系,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了。
「夏小姐,妳说得很好,牛某今天受教了。」
「我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得营生,只会说书本上的道理,牛老板随便听听。那……你知道哪儿地点好,可以开店吗?」
牛青石哭笑不得。她才说不懂营生,接下来还是想开店?
「你不跟我说,没关系,我再去问人。」
此刻,七巧精神振奋,跃跃欲试;很多事情,自己没有走出第一步,又怎能将梦想化作真实呢?
她吃完粽子,解开系在腰间的荷包,往手掌倒出一堆碎银和铜板。
「对了,刚才甜甜姐坚持不收我的饭钱,这儿凑着约莫有二两银子,先还你。」
七巧摊开手掌,将手伸了出去。
懒洋洋的冬阳将银子晒得闪闪发光,犹如多年前,那个八岁小姑娘的小小掌心里也是摊着一块大元宝,神情坚定地要他拿去。
光阴流逝,牛青石不觉将目光凝定在她那张认真执拗的脸蛋。
对于一个会主动跑来要求退婚的千金小姐而言,或许她的个性就是与众不同吧。
就如同童年的她,就懂得溜开娘亲身边,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绽开甜美的笑容,拿起千里镜,看那闺阁外面的花花世界……
如今同样面对那双一样晶亮的水眸,他有一股为她完成心愿的冲动。
「夏小姐想开铺子的话,我可以出资。」
「出资?」
「不过,一切都得听我的安排,照我的话去做。」
这么霸道?!七巧迅速转念,她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如今有现成的大老板帮她,只要将来能还钱,不再欠他人情,就算条件再苛刻,她也要咬牙答应。
「好!那就麻烦牛老板了。」
从牛青石那笃定的眼神看来,七巧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以后的日子将会很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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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开店了。
一间小巧玲珑的铺子里,一张长桌铺上流苏刺绣绸巾,摆上各式各样的首饰;一只大柜里放着绣线、钮扣、丝绳等等女红材料,墙边摆放两张椅子,让客人可以坐下来看货;角落则是挤着一张小桌,放上笔墨纸砚,权充店主记帐的地方。
七巧紧张地东摸摸西弄弄,这边巾子抚平又抚平,那边墙上布帘拍了又拍,还不时整整她已经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
「夏小姐,妳该回家了。」牛青石不得不提醒她。
「我不回家。」
「妳答应过我,妳要听我的安排。」牛青石神情严肃,语带命令。
「这是我的店,我要自己看着。」
经过半个月的筹备工作,七巧和牛青石更熟了,讲起话来也不再那么拘谨。
「我叫采苹帮妳看店,妳只要抽空过来瞧瞧就行了。」
「牛老板,你开粮行,你也不可能坐在家里等着收帐,你还是得亲自打理,这才能放心,不是吗?你别老赶我回家了。」
「那妳爹娘那边要怎么交代?」
「我爹成日和客人清谈,还得应付那群姨娘,根本不会想到我;而我娘很胆小的,更要瞒着她。其实呀,只要百合在家,家人就会以为我像平日在房里读书刺绣。」
「我一再跟妳说过,开店做生意很辛苦,从早忙到晚,进货补货,还得担心盈亏……」
「牛老板,你每天恐吓我,我早不怕了,怕了还站在这儿吗?」
七巧转过身,拿着帕子抿唇偷笑。同样的话听多了,就知道他的心思:还不是怕她大小姐不能吃苦,所以想尽办法「赶」她回去。
牛青石见她梨涡浅绽,双目晶亮如星,就再也板不住脸孔了。
或许,他是低估了小姑娘的能耐,原以为她只是说说道理,他也就帮她张罗,挪个铺面让她「玩玩」,没想到她竟然认真做了下去。
「好,那一切就看妳了。」牛青石深深看着她。
「我一定会努力赚钱,还清你的粮钱。」
夏七巧充满自信地回答。这些日子来,她是越来越敢讲话了。
似乎每往外踏出一步、多看一个人、多说一句话、多知道一件事,她的胆子就大了些,想法也宽阔了些,再也不是局限在小小的院子里。
深闺日子固然无忧无愁,但成日读书写字,又不能考状元;刺绣画图,也只能给几位亲眷欣赏;弹筝赋曲,徒然伤春悲秋。她从来不知为何而活──或者说,她只是为男人而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她想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她拒绝嫁给牛青石,却又因为拒婚,反而拉近了她和他的距离……
她脸颊陡地发热,就拿手指头划着桌沿,划来划去,一颗心也颠来倒去,竟忘了她还在跟牛青石说话。
「哎唷,牛老板啊,你不在粮行,倒跑来隔壁的新铺子!」
两位大娘刚从粮行买了几斤豆子,转身就踏了进来。
牛青石将目光从那张嫣红的粉脸转开,望向两位半老徐娘。
「是李大婶和许大婶。请进,我过来瞧瞧而已。」
「哎呀!」许大婶叫得更大声,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打量七巧,惊喜地问道:「这里还有一位天仙似的姑娘啊,牛老板,她是?」
「她是我远房表妹。」牛青石早已准备好说词。「我们都喊她七姑娘,这店就是她开的。」
「哇!好漂亮的七姑娘!」李大婶走过去拉七巧的手,摸摸她那滑嫩的手背。「长得这花朵也似的美人儿,怎么现在才让我们瞧着呢!我看哪,比起夏家那个胆敢退你婚事的不知天高地厚大小姐,七姑娘跟牛老板才是绝配啊。」
许大婶又道:「我瞧着也是。牛老板,你别再理会那些大户人家的提亲了,他们眼睛长在头顶,看上的是你的钱,你何必娶一尊老佛爷回来供养?不如现成的水灵姑娘在这儿,我这就去找媒婆过来说亲。」
「七姑娘是我的妹子,大婶别说笑了。」牛青石保持镇定的笑容。
七巧也刻意忽略流言,努力微笑道:「两位大婶,我来到这儿是开店做生意,谋个活儿过日子,还请妳们多多照顾了。」
「哇呵!七姑娘说话也好听,温温柔柔的。这绣花帘子是妳做的吗?哟,人美,手艺又好,我就绣不来这么精细的花儿。」
「大婶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妳。」
「这么好?那我改天就来请教妳了,可我今天只能给妳捧个人场,倒没想到买什么东西呀。」
「没关系,大婶四处瞧瞧,喜欢再买,不买也欢迎下次再来坐。」
「好热!好热!」一个扎着双辫的小姑娘跌进了门,不断地拿手搧风,懊恼地道:「我一路跑来,还是迟了。」
「采苹,都开门好一段时间了。」牛青石略带责备语气。
「大哥,人家也想赶快过来帮七姐姐啊,可爹也来了,说要祝贺新店开张,我陪他走了一段,先跑过来,他还在后头慢慢蹭着呢。」
「爹来了?」牛青石立刻走出门。
「吓!老秀才来了?」两个大婶脸色有点怪异,拉开嘴角,僵硬地笑道:「我们出来了好些时候,也该回去了,七姑娘,下回再来了。」
「请慢走。」七巧有些失望,她们都还没看完她费心布置的小店呢。
「呵,听到我爹来了,就要走。」牛采苹倒是朝两个大婶背后扮鬼脸。「我爹又不会吃人,吓成这样。」
七巧记起来了。听说牛老秀才考了一辈子的举子,一再名落孙山,结果落得失心疯──可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物,竟然可以养出一个开大粮行的牛青石、一个写小说的牛青云,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牛采苹。
「七姐姐,我可以做什么事?妳尽管吩付。哇!好漂亮的同心结喔,这小绣花鞋好可爱啊!七姐姐,都妳做的呀?爹,快进来呀!」
十六岁的牛采苹兴奋极了,一张微圆的脸蛋白里透红,两只大眼滴溜溜转着,四处瞧看新奇的货色,还忙着跟门外的父亲招手。
七巧走到门边,就看到牛青石扶着一个花白辫子的老人。
「爹,这就是七姑娘开的新铺子,我们在外面瞧瞧,不进去了。」
牛树皮推了推他鼻梁上的玳瑁圆框眼镜,瞇着眼将门面瞧了一遍,咧开了一张皱巴巴的笑脸。
「很好。咦!这里有一个美人儿?青石,这是你的媳妇儿吗?」
「爹!」牛青石神情尴尬地望向七巧,忙道:「这是七姑娘。」
他将七巧的身分隐瞒得很好,不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夏家小姐,只有采苹和身边几个伙计知道,他更吩咐他们要严守秘密。
「喔,七姑娘啊。」牛树皮笑呵呵地推起又滑下鼻梁的眼镜。
「老爷子,请进来里面坐,喝杯茶。」七巧红着脸说道。
「呵,我不坐。人家怕我,说我是疯子,所以我不常出来,可这几天青石回家,睡不好觉,采苹跟我说,有个七姑娘要开店了,青石很紧张,我知道妳挺重要的,就给妳写来一张贺仪,讨个好采头。」
牛树皮说着就抖开一张红纸,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开市大吉。
七巧一见到那张写得方正整齐的大字,眼眶就湿润了。
她这回战战兢兢地开店,时间匆促,经验不足,加上隐瞒家人和身分,她能低调就尽量低调,甚至不挂招牌,只想慢慢做熟了再说。
如今老人家的一纸祝福,有如寒冬送来一盆暖火,瞬间将她所有的惶惑、疑虑、害怕给驱赶走了。
开市大吉,万事诸吉,马上过年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谢谢老爷子,我这就贴起来,街上有人走过去,就知道我开店了。」她接过那张红纸,拉起牛树皮的手。「你是牛老板的父亲,也是我的长辈,外头天冷,还是请你进来喝杯热茶。」
「嘻,听说妳卖的是女人家的玩意儿,我不坐了。」
「也不完全是姑娘的事物。」七巧侧身瞧了老人家的背后,微笑道:「老爷子,我帮你打一条新的结辫子头绳,你进来瞧瞧喜欢什么颜色。」
「爹,来啦!」牛采苹也站在门口,忙着招手,兴奋地道:「快来瞧七姐姐的好手艺,保证教你看得眼镜都要跌下去了。」
「爹,你累不累?我扶你过去粮行休息。」牛青石忙道。
「不累。」牛树皮哪里还管儿子拉他,就跟着姑娘走了。
牛青石无可奈何,也只好暂时撇下粮行的生意,跟着父亲进门。
旁边的粮行外,天色仍早,往来的客人不多,两个弥勒佛也似的老人家搬了凳子坐在门口,各自啃着栗子糕当早餐吃。
陈万利瞧着隔壁铺子的动态,笑道:「阿发,咱这回来苏州,本是要喝两顿喜酒,可惜只喝到阿敖的,青石的八字却是少了一撇。」
「老爷,这一撇不就又给添上了吗?」陈发兴味盎然地道。
「呵呵!」陈万利捋着胡子,诗兴大发,信口吟道:「三国有周郎,大清有牛郎;当年小乔初嫁了,今年织女不嫁了;二千兵,乱纷纷,孔明设计不见了;二千银,白花花,莫名其妙不见了。」
「老爷,你会用典故了,你的诗文造诣是越来越高深了。」忠心的管家陈发露出四十年来始终如一的高度赞赏表情,笑容可掬地道:「不过呢,这么多年来,我这回不得不指正老爷了。」
「好啊,快说。」
「二千两银子真的不见了吗?还是洒下来帮牛郎织女铺就一条白花花的鹊桥路?我觉得老爷这首诗还没做完,意犹未尽呢。」
「没错!」陈万利大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阿发,我们快将糕吃了,去找牛老过来喝茶,别让他耽误小两口了。」
「是的,老爷。」
第四章
春回大地,牛记粮行旁边的「七姑娘小铺」渐渐打出名声。
「七姑娘,妳帮我瞧瞧,这支银发钗合我这身打扮吗?」一个年轻姑娘将发钗比到头上,对着镜子左瞧右看。
七巧指向镜中的发钗,仔细地道:「林姑娘,这支凤钗雕工精细,样式古朴厚重,妳戴起来十分端庄,可说句老实话,倒显老气了。」
「真的耶,难怪我怎么瞧怎么不对眼。」那姑娘放下银发钗,对着同来的女伴笑道:「别家铺子哪管妳好不好看,丑八怪都能说成了西施,就是要妳买最贵的货色。不像我们七姑娘,明明这支银钗子最值钱,就是不卖我。」
七巧也微笑道:「卖了妳,让妳成日见着这支钗子不顺心,倒是白白气坏了身子。下回有新来的轻巧钗子,我再帮妳留意。」
「七姑娘很会做生意呢。我再来瞧瞧妳新做的扇坠子吧。」
七巧很高兴客人对她的肯定,她不认为自己会做生意,但她一直很认真,边做边学;而且牛青石教过她,做生意招呼客人固然要会说话,可最重要的还是只有两个原则,那就是货真价实和诚心诚意。
「七姑娘,妳是不是会写字?」旁边又来了一个姑娘。
「是呀。需要我帮忙吗?」七巧发现自己还挺爱帮人的。
「我想……请妳帮我写封信,我、我会给妳润笔费的。」
「七姑娘,快去帮阿香写情书。」几个姑娘常来铺子,彼此也熟了,林姑娘笑道:「我们自个儿看,待会儿再喊妳还是采苹结帐。」
一听到情书,七巧有些犹豫,但一瞧见阿香满心期待的神色,将心比心,她二话不说便拉了阿香到角落小桌坐下来。
摊开纸张,研好墨,她握着笔管道:「阿香,妳可以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