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挽香看着远方,硬生生答道:“这不关你的事。谢你今晚救我一命,容后再报。”
见她要走,莫忘尘猛将她拽回,逼她看着自己:“为何你就不能明白?我所要的,不是容后,而是眼前!若和你在一起是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我不在乎是否命悬一线,但你这样为别人卖命而从不顾及自己与身边人的心情,究竟能有多快乐?”
木挽香正视着他,一字字问道:“莫忘尘,我的心情是否快乐与你有何干系?早说过,你我萍水相逢,并无任何瓜葛,是你总在对我纠缠不休。什么神仙眷侣,浪迹天涯,只不过是你的妄想罢了,况且你也选错了对象。我与你,两不相干!”
莫忘尘苦苦一笑,眸光黯淡,“是么?原来你心中一直都在这么想吗?我还以为,这些日子以来,你多少会有所改变。也许是我天真了。”他低下头,抚摸着袖中那管玉笛,喃喃道:“不知为何,初见你的当日,我就觉得与你有着莫大的深缘,好像神思朦胧中,总有人在提醒我,不要忘记了某些东西。我想,就算你我前世无份,今生能够相识便是另一种缘,自当珍惜。我自信这世上尽管有众生芸芸,但能与你琴笛相合,心心相吸的唯我一人而已。上天有灵,造你我出世,必有因由,否则你臂上这个如胎记的‘尘’字烙印又是从何而来呢?”他忽然扬起双眸,那样焕发着光彩,清澈如泉,轻颤着手指掠过她的鬓角,抬起她的下颌,饱含着深情的轻唤:“香儿啊香儿,难道我的一片苦心真不能感动你分毫吗?”
木挽香的浑身打了一个寒噤,他的那声低唤重重的敲疼了她的心,记忆中的一扇门正在缓慢而笨重的敞开——
“香儿,我今生决不负你……等我回来……”
那人是谁?声音悠悠从亘古而来,分不清方向,但深埋在记忆深处的那双幽深如潭水的眼却与莫忘尘的双眼相重叠,让她惶恐迷乱,让她心碎神伤。
“尘——”她凄迷的低呼,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只在恍惚中被莫忘尘紧拥在怀中,好像已分隔了太久,又好像这双臂弯她早已熟知,贴合的感觉是如此的奇妙而和谐,记忆中,亦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似乎她在很久以前,早已无数次的,依偎在他的怀中。
今夜有风,但是风也多情,只将他们包裹,轻轻地吹着,吹着,一起回忆着在那许多许多年以前曾有过的一段情事——
“好令人感动的一对患难鸳鸯啊!”夜空中有一个阴枭的声音乍然划裂了清风。
木挽香的心一沉,四周似乎已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莫忘尘也醒过来,而且明显的感觉到身后有破风之声,心知有人偷袭,将木挽香护在身后,刚刚转身却尚未即拔剑,一截冰冷的剑锋已刺破衣衫,刺进他的血肉。他悚惊,今生从未遇到过如此快的剑法,快到他尚未看到出剑之人就已经倒了下去。
木挽香在他身后将他死死抱住,对着前面之人急喊:“别伤他性命!”
那人收住了剑,月光还是那样熟识地投在他冷俊的脸上,那张脸铁青冷然,甚过上次见面。
“这就是你此次行动屡屡失败的原因?”他低沉地开口,有着无上的压迫与怒意。“你令我失望,居然会为了幼稚的感情而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
木挽香坚决的仰头与他直视,“动情有错吗?你早就应该知道,只要是人,就不会真的绝情。就算是畜生也知情意,何况人心?想让我们靠一颗寡绝之心死忠到底是错的,只要我们忠心,并不关乎我们的心是否还会流连于他人身上。便是此刻,我依然要说,我对太后的一片至诚没有过丝毫的动摇!这与他对我的情意并无冲突。”
那人的眼中涌动的诧异与愤怒,“你今日敢为了他而顶撞我,明日难保不会为了他而背叛组织!为免除后患,我应该将你也一并毙于掌下!”
木挽香面对着他高高抬起的手和周身凌厉的杀气,却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是微微一笑:“你不过是在嫉妒我罢了。”
“什么?”他的手生生顿住。
木挽香看着他,看得如此直白而大胆:“你嫉妒我能有人爱,嫉妒全天下懂得爱人与被人爱的人,因为你自己为情而苦,永远只有付出而没有回报。你虽然把杀人的理由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为了泄你自己的私愤而已!别总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了,单在一个‘情’字上,你其实就早已输给了我和众多的天下人。”
“你住口!”他大喝出来,胸膛强烈的起伏,眸中充火,似乎随时都可以爆发。
木挽香低下头,抱着昏迷的莫忘尘,悠然低语:“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被人所爱竟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
那人呆呆地看着他们,愣了许久,忽然长啸一声,凄厉而高绝,而后纵身绝风烟而去。
木挽香没想到他竟然会突然收手,如此的来去匆匆便如幽梦,只是莫忘尘身上不断涌出的鲜血足以证明这绝非是虚幻的梦境。
努力将他扶起,艰难的往前面走,隐约听到他微弱而坚决的声音:“香儿,这一次你我绝不能错过了。”她愕然地看他,不知他所指为何,但他的呼吸沉重而不均,显然刚才的低语只是他的梦呓罢了。
…… ……
木挽香雇了一辆马车,将莫忘尘连夜送回扬州。因为怕他失血过多导致体温下降,一路上都将他紧紧抱住。相互依偎,似乎是生死与共,只有彼此能相怜相惜。今生她头一次感到拥有一个人的可贵与甜蜜,和即将失去一个人的虚空与消沉。
“尘飞香起……尘飞……香起……”昏迷中的莫忘尘一直不停地反复念着这几个字,如被魔咒附身。偶尔他能清醒一下,睁开的双眸清亮而温存,握紧木挽香的手,强令着:“香儿,千万不要离开。”
每听他这样深情的呼唤自己的名字,她的心总是揪得紧紧,如同那一声声呼唤的背后,有着一个很大的、会令人心碎的结局。于是只有更深更紧的拥着他,想要努力追回什么东西,什么……尘封在岁月中的记忆,和记忆中一度让她不敢触及的痛感。
马车吱吱呀呀的在小道上飞驰,扬州越来越近。
终于赶了回来,扬州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迎候他们。离去时与归来时的心境是如此的不一样,好像离去时带着满腔的雄心,毅然的昂扬,而回来时却收拾着一颗不安的残心,似要在这里寻找到一个安妥的栖身之地,或是远离尘世的归所。
木挽香找到一处独门小院,租住了下来,又请来大夫为莫忘尘诊治,好在莫忘尘的伤并没有想象的重,虽然因虚弱而卧床不起,但并无性命之忧。
一切总算可以暂时放下了。
…… ……
莫忘尘初次可以从病床上下来行走,他并没有惊动在屋外的木挽香,只是独自一人扶着墙,缓缓地踱步到了门口。走了几步,终究有点累了,依靠在门框边,望着屋外的木挽香,竟幽幽得出了神,
站在庭院内的木挽香,一身普通农妇的装扮,深蓝的布衣,细碎的小白花,头上甚至还包着一块同色的头巾,更加映衬得一张素面朝天,如出水白莲,清丽可人。而此刻的她,居然正给一只扑扑扇着翅膀的老母鸡喂食。阳光初照之下,尽管她没有华丽的外衣和惊艳的粉黛,但在莫忘尘的心中,这一刻的她才是最真实而美丽的。
她听到声响,转过头来,轻呼着:“你怎么起来了?”跑过来将他扶住。他摇摇头,柔声道:“只是想在这里好好看看你。”
她先是一怔,而后面颊有些微红,索性扶着他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着院中那只不识愁滋味的老母鸡奔来跑去,言不由心:“刚才在街上看到有人卖这只鸡,便宜,就买了回来,你大概也有几天没进肉了,就算给你补身子吧。”
莫忘尘执起她的手,细细地凝视,微笑着:“这样一双可以弹琴,可以舞剑,能迷走千万人的魂魄,又能轻易置人于死地的纤纤玉指,居然还可以调羹下厨?”
“这有何难?”她一撇嘴,“做饭并不比杀人难。若是不能自己动手裹腹求生,难保落魄非常之时会悔不当初。”
莫忘尘悠然一叹:“看来我吃的这只鸡里,免不了要沾上许多血腥了。”
她秀眉一竖,怒色立现:“怎么?嫌我的杀气脏了你的身么?那你以后少来理我!”
见她动怒,他突然又笑了:“以后少来理你?就是说现在要多多亲近了?”他清亮的笑眼看得木婉香又是一震,急忙避过,他的手指却优雅的理过她的鬓角,抚过她的耳垂,划了一道轻弧后在她的颈后停留住,悠然地低语:“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她只觉得他的笑眼似乎在自己的眼前逐渐的扩大,扩大,然后懵懂中就又被他的热吻轻啄上自己的唇瓣。他吻得很恣意,却又很温存,似是小心呵护着她的心情与悲喜,在吻中承诺着他的誓言与诚意。
“你……越来越放肆了。”终于被他放开后,她急促的呼吸,慌乱的斥责,却连自己都发觉她现在的声音远不如以前那样镇定凛然。
他还是微笑着,笑得宠溺又得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欣慰。不知何时,他从她的手中拿过一些稻谷,纷撒给那只咯咯叫着的老母鸡。看那只鸡兴奋的追逐着那些稻谷的样子,他开怀地大笑,回头问她:“这就是平民百姓幸福生活的极致了,一屋,一鸡,一夫,一妻,嗯,或许再多个聪明伶俐的孩童,就更完美了。”
她想笑他,但是在听着他梦一般陶醉的描绘时,也禁不住悠悠然畅想着他所描绘的那种景象究竟是怎样的?或许在很多年前,她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可惜……那些记忆早已模糊了。
“香儿,就这样你我相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好么?”他幽深的眼散发着灼热的光芒,“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吧,人生几何?去日苦多。”
他温柔如海的声音将她完全包裹,令她听得心襟荡漾,几乎忍不住要答应下来,但她的眼睛却忽然瞥到从门外列队走过的一支兵马,为首坐在马上,肃然凝重着神情的是唐之奇。两旁有士兵不停的驱赶百姓,口中吆喝着;“让开让开,别挡着唐长史的路!”
她的血液骤然冷凝,所有的温存都在此刻被埋进了无底的心中,不知所踪。冷笑着看着过去人的背影,她紧咬着牙关,回答了莫忘尘刚才满心真挚的求恳:“不!我决不会放弃我的信念,让自己的生命就此寂寂而终,无论是谁,都不能让我忘记我存在的价值是为了逆转天意,而非做个只甘于流连在锅旁稻间的农妇!”她说得如此坚决无情,却不肯再多看他一眼,转过头,远看着天边的白云,决绝地继续念白:“无论是你,还是天!都不能让我变心!”
莫忘尘本握着她手的手缓缓松开,勉力重新站了起来,什么都没说,蹒跚着走回屋中。屋内的光线阴暗,连人心都照不到任何的光亮。他不明白为什么既然尘已飞,香已起,却不能尘香相合,而一定要让灰尘叹息着伏倒在地上,远嗅着空气中传来的那缕幽香,只能幻想,只能遥望,却无法拥有,无法共存。
也许真的是注定有缘无份吗?上天在与他们开着一个怎样残酷的玩笑?
…… ……
唐之奇站在城头上向远处望去,心里一片空荡荡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战事瞬息万变的规律人人皆知,但谁也没料到会变得这样快。三天前他刚刚因徐敬业漂亮的阻击了李孝逸部队的偷袭,杀死敌军后军总管苏孝祥和数千敌兵而召开庆功宴,没想到不过几天的功夫情况就急转直下。
驻守在都梁山上的韦超离奇暴死,山上守军顿时乱作一团,有不少纷纷弃山逃跑,都梁山的防线变成了有名无实的空架子。李孝逸趁机率军攻下了这座防线,三十万大军转眼之下已经攻到了高宝湖一带。虽然徐敬业收拾了一些韦超遗留下来的残兵,并与其弟徐敬猷三兵合为一处在石梁河阻拒,但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无异于与困兽犹斗,垂死之争,所令人担心者不是能否敌得住李孝逸的大军,而是他们究竟还能撑得住几天?
若徐敬业再次失守,扬州立刻便要成为李孝逸的盘中餐,那么在这里的唐之奇要如何应对?城中不足一万的守军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若是自己到时候被俘,势必要被冠上谋反主将之名,是剐是剁?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了。
唐之奇越想越觉得悲伤,浑浑噩噩的回想着自己究竟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田地中来的?却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苦笑着对身边的骆宾王道:“宾王,若是当初我们都肯听魏军师的话,突袭洛阳逼武后归政,而非希图另立江山,双足鼎立,大概便不会有今日之势了吧?”
骆宾王如他一般黯然,明知此刻吃多少悔药都无济于事,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他:“长史是否杞人多忧了?毕竟胜负还未曾分出呢。”
唐之奇摇着头:“宾王无需再安慰我了,现在是个什么局面?即使你不懂兵法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如今就是扬州里的百姓都会偷偷在私下议论,说天子所派的兵将不日就要攻进城中了,难道我们自己还要自欺欺人吗?”他深深一叹:“我们为大唐江山拼死拼活,为什么没人认可?李孝逸是武后的人这且不必说,就连扬州里的百姓都似乎对他们的到来欢欣鼓舞,又图的是什么?”
骆宾王长眉深锁,这也正是他这些日子以来自问的问题,推翻武后专政,恢复李氏王朝的盛世,这难道也有错了吗?为什么现在对他们的反对之声竟也越来越高?有时候他单独走在街上,周围百姓看他的眼神都是疏远而恐惧,真可笑,他一个赢弱的老头,除了拿笔之外连剑都握不住,又有什么可怕的?干嘛畏他如畏恶鬼?
这个世道真是难懂啊。妄他活了这几十年,还是参悟不透。
…… ……
木挽香白天在屋外的一角发现一只画着的飞鹰后,就知道宁静的生活已经走到了最后。
晚上,她又换回黑色劲装,在莫忘尘的床前站立了很久,听着他的鼻息清晰均匀,算定他已睡熟,就悄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