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又来到那片小树林中。
木挽香站在月光之下,任凭对方那双可以杀人的利眼将她的肌肤骨血全部刺穿,也只是淡淡的漠然而立在他的眼前。
无论她曾有过怎样的反叛之举,他依然是她的主人,高高在上,如神一般掌管着她的命运,若非有莫忘尘的出现,她对他永远只会有服从。
“你还肯来见我。很好。”他重重的鼻音哼出,声音后的冷气几乎可以凝霜。
木挽香直接回答:“我那日便说过,我对太后的忠心未曾有过丝毫的改变。”
他盯着她,“你不用花言巧语来安抚我,你只需做一件事就足以证明你是否诚实。”
“什么?”她的心一跳,怕他说出什么令她为难的事。
“杀了唐之奇,他是阻碍我军攻城的唯一障碍。”
他的话一出,虽然杀气浓浓,却令她心中一宽,还好他要杀的不过是唐之奇而已。
一拱手,她坚定地回答;“属下遵命,一定带唐之奇的人头来见您。”
“还有……”他的话原来并未说完,“这边的事情完成后就立刻回长安见太后,你救的那个人,决不能让他再跟在你身边,否则他就只有死!你明白吗?”
他的眸子亮如寒星,让她的心又陡然沉到寒潭谷底。若是离开莫忘尘,无异于两人就此分别,今生怕也没有重逢之日,但若继续纠缠下去,难道就会有快乐可言吗?
“你若为难,我现在就杀了他,免得你踌躇。”他冷冷一语惊得她立刻回答:“不!我跟你回长安,决不再见他。”
那人笑了,是胜利者得意地笑,对她能在做出叛逆之举后还可以最终妥协给他,而使他的虚荣心终于得到满足的笑。笑得虽然阴邪,但在那笑容背后,似乎也掩去了无法言辞的哀伤。
失去爱人的痛苦其实很多人都曾品尝过,比如他,就深知那其中的滋味是怎样的锥心沥血,生不如死。所以他喜欢看到其他人如他一般的痛苦,那会令他有种报复后的平衡与快意。
有情人都是傻瓜,偏偏天下人皆是这样的傻瓜。想起来还真是无趣呢。
…… ……
“这……这……这不会是真的!”唐之奇颤抖着捧着刚刚送到的一张密函急件,眼神慌乱无助,一把抓住身旁的骆宾王,急切着希望能从他那里求证到相反的答案,“宾王,这定是半道有人截走了我们的真实战报,伪造了一封假信来诓骗我们的,对不对?!”
骆宾王这几日内因为过分操劳,显得苍老了许多,鬓边生出许多白发。他也看过那封密函了,也期盼着这上面所说的是假非真,但是……密函下面那个小小的私人印鉴,刻着“魏思温”三个字,他却是再熟悉不过。他和魏思温曾是同窗好友,又曾同殿为臣,他的笔迹,他的印鉴,自己绝不可能认错的。所以……看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片,他的心头如千均重,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孝逸火攻军营,我方损失惨重,二徐将军已撤往泰州,望你方早做决断。”这便是密函上所有的内容,寥寥几字,足以让人惊心动魄,魂不附体了。
唐之奇在屋中飞快地踱步,沉闷的喘气声比他的脚步还要忙乱,最后,他终于站住,凝住了眼睛中那一缕杀气,狠狠地说:“徐敬业虽然逃了,我不能逃,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这封密函的内容暂不对外公开,免得人心易变。”
骆宾王听了却觉得他的安排着是荒唐,就这样死守吗?三十万大军转眼间就要兵临城下,力拼之下只会给这座古城带来更多的劫难。他是个文人,爱山水胜过于爱惜自己的性命。想到江山遭劫,百姓气苦,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双拿笔的手不知从何时起也染上了无数人的鲜血,今生恐怕也无法洗净了。
“唐长史!”又有兵卒跑来。唐之奇有一惊,悚然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那人答:“裴公子回来了。”
“裴公子?”唐之奇一时间竟想不出来从哪里冒出一个裴公子?还是骆宾王脑子转得快,忙问:“裴公子在哪里?”
“在前厅,衣衫破烂,形容憔悴,很落魄似的。”兵士不由自主的将自己对裴朗的第一观感说了出来。如今谁都知道己方形势不利,从这个裴公子身上就可见一斑。他走时穿着光鲜得体,唐之奇亲送至城外,又派了二十名侍卫护从。但是现在,他却是一个人蓬头垢面地跑回,不像个公子,倒像个叫花,若是前方得意,他能有今天这番天地变化?
骆宾王听他说完就急忙奔向前厅方向来了。
果然,在前厅的一张椅子中,低垂着头坐着一人。那兵士形容的倒真是准确,果然此人是“形容憔悴,状似落魄”,真的是裴朗那个少年公子吗?
骆宾王提着心轻唤一声:“裴公子?”
那人缓慢的抬起头,呆滞的眼神一下子灵动起来,悲怨地扑过来抱住他嚎啕大哭,边哭边道:“骆先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你啊!”
真的是裴朗!骆宾王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境,泄气,郁闷,消沉,惴惴不安,似乎都一齐涌了上来。挺直了身子,他僵如木石,裴朗还在那边哀哀恸哭:“韦将军死了……山破了……到处都是死人啊,血流成河……我换上兵卒的衣服,混在死人堆中才侥幸逃过一劫……这几日在路上我几乎粒米未进,连觉都不敢睡,只要一闭上眼,我就能听到那群死人的哭号,鬼魅的声音,太可怕了!我如今还能留着残命活下来,真是不易啊……可是,活着也太难了……”
他哭诉个没完,骆宾王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反倒渐渐平静下来了,板着面孔对门口听愣的兵士下令:“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准备热水衣物给裴公子净身换洗!再备些吃的来!”守门的兵士们不知道是被裴朗的话听傻了,还是因为从没见骆宾王如此严肃的呵斥过,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掉了。
裴朗哭了很久,才慢慢止住哭声,泪眼朦胧的看着骆宾王,忽然又想起心头一直惦念之事:“我父亲……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骆宾王此时方才悠然长长一叹:“公子听后千万要节哀,裴相已于三天前在洛阳的亭驿前街被武后下令斩首……殉难了。”
裴朗听了如何还能承受得住?瞪大了眼睛刚悲哭一声“爹啊”,就直挺挺的向后面倒了下去,昏厥不醒人事了。
…… ……
李孝逸的大兵行进速度很快,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如风云般席卷至扬州城前。
在官兵未到之时,不少百姓为了避免屠城之难而携家出逃,很多守城的兵士也背着上司悄然逃散。曾是青山绿水,美景如画的扬州城如今已变得满目狼藉,凋零不堪。
唐之奇没有逃,他固守着身为一个军人的尊严,穿戴整齐的端坐在大都督府内议事厅正中的首座。外面嘈杂喧闹的人声,还有隐隐从城外传来炮火声,喊杀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似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骆宾王陪在他身边,同他一样镇定自若,或者用“心灰意冷”来形容他们此刻的心情更为贴切。
裴朗也坐在旁边,但经历过都梁山之战后的他如惊弓的小鸟,总在瑟瑟发抖。外面炮声一震,他就会打个寒噤。
骆宾王看了他一眼,叹道:“裴公子,我看你还是换上布衣,混迹在百姓中间逃命去吧。”
裴朗勉强不让牙齿发出打颤的声音:“不!我、我要在这里和你们死守到底!武后杀我全家,我与她之仇不共戴天,决不忍辱求生!”
骆宾王继续劝道:“就因为你家满门抄斩,你是裴家唯一的命脉,就更应珍惜自己的性命。”他长叹慢吟:“别再想什么报仇之事了,人力岂可与天争?武后如今连天都不怕,难道我们能斗得过她吗?”
“我……”裴朗嗫嚅着,无法回答。
大厅外传来几声清冷的笑音,一个女子持剑走进,站在厅口直视着他们道:“难得你们终于想通了,可惜也已经太迟了。”
裴朗眯起眼睛看去,惊叫道:“木姑娘!原来你、你没死?”他跳起来刚要奔过去,眼睛一触到她手中冷森森的剑尖,又傻住了,“这,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着的唐之奇忽然开口道:“木姑娘莫非是武后的人吗?”
木挽香格格一笑:“你今日才想明白,这也迟了。”
裴朗怔在那里,如堕雾中,惶惶然一时间不懂他们话的意思。“你是武后的人?你是武后的什么人?”他傻傻地问。
唐之奇冷笑一声:“她是武后派来杀你我的人!”
裴朗头上轰然打响一个焦雷,身子一晃,几乎又要摔倒。
唐之奇死死盯着木挽香,一字一顿:“姑娘的胆量我实在佩服,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我都督府,你可知困兽犹斗,狗急跳墙,就不怕我府内的侍卫能把你就地正法吗?”
木挽香笑得惬意:“你好大的口气,若是过去我或许还能怕你三分,可惜啊,你竟糊涂的忘了许多道理,若你这里真是的守卫重重,我焉敢这样走进来?你还真以为自己现在是统管千万人的唐长史吗?你若多用点心去听听外面乱哄哄的声音,听听你那些手下正怎样哄抢你府中的财物,忙着逃命,就知道你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想凭什么来抓我?”
唐之奇惨淡一笑:“树倒猢狲散,成王败寇的道理不过如此。”他看着身边的骆宾王道:“看来你我如今想死得体面些都不能够了。”
木挽香长剑一指:“能,只要你不多作反抗,让我一剑穿过,保你死个全尸!”她剑光霍霍,身如燕飞,剑尖疾刺向唐之奇的眉心。
唐之奇双目一闭,静心领死。
突听耳旁“铛”的一声有剑器磕碰之音,抬眼一看,眼前又多了一人正用宝剑将木挽香的长剑来势封住。那人面色苍白,形容虚弱,但无损其俊雅的仪表和眉宇的英气,没想到竟会是莫忘尘。
骆宾王和和裴朗同时脱口呼道:“忘尘!”、“莫兄!”
莫忘尘却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蹙眉凝视着木挽香,轻吐字音:“放了他们。”
木挽香瞪着他,神情坚决:“不!”
莫忘尘的眉一抖,收起剑势,挡在几人之前,说:“那就先杀了我吧。”
“你?!”木挽香朱唇轻颤:“你不要让我为难。”
莫忘尘眼瞳中那幽深的眸光静静的投在木挽香的眼中,声如泉水:“和我回去吧,香儿,只做一对平凡夫妻,不要再理世事了,我不愿再看你痛苦下去。”
木挽香的剑尖抖动得更加厉害,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手中的剑始终刺不下去。
莫忘尘柔声道:“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武后会感激你吗?若她真是个明主,自她专权后又有多少贤臣都是死于她的手中?这一点举国上下谁人不知?我并非说她就是坏人,徐敬业就是好人,而是这朝政太纷杂了,世间的人情善恶也绝非你我所能明白。你不过是她手中的一颗小小棋子而已,若是没有了利用价值,早晚会将你弃之不顾的。和我走吧,离开这里,抛下红尘俗世的庸扰,去过我们自己的清净世界,才能让心中得到真正的宁静祥和啊。”
木挽香的清眸中滚出一滴泪,喃喃道:“好美的日子,可惜我们认识的太迟了。而我是不会背弃太后的。”她的长剑提起,欲刺向他身后的唐之奇。莫忘尘却一把攥住剑锋,急道:“不迟,情缘只有深浅,没有先后,只要你肯放下心中的牵绊,和你的过去,我们就不算迟。”
木挽香惊见自他的掌中滴落出无数鲜血,心中震痛,手一松,长剑掉落地上。两人的手立刻紧握在了一起。她扳开他的手掌,看着掌心那道已血肉模糊的伤口,痛心道:“你怎么这样傻?自残身体,用手去抓我的剑?”
莫忘尘浑不知疼,只欣慰的低笑:“不让你心疼,你又怎肯听我的话呢?”他扫视着周围的人,对她又道:“现在城门即将被攻破,他们几人都有性命之忧,不如我们分路将他们送走,就算了了最后一桩心事吧。”
木挽香深看他一眼,再度拾起剑,对呆若木鸡的裴朗轻喝道:“走吧,我送你出城。”
…… ……
莫忘尘领着唐之奇和骆宾王自都督府的后门出来,穿过几条乱哄哄的街道,奔向扬州城的西南方向。那里有一条通往城外的河流,他早已准备好一条小船迎候。
在岸边,莫忘尘对二人拱手道:“二位好走吧,从这里顺流而下,便可离开扬州。从此后,或东西,或南北,或避世隐居,或东山再起,都由你们了。”
骆宾王长揖回礼:“难为你为我们想得如此周全。大恩不言谢,我这一生最大的错便是来扬州的这些日子,所幸能在这里与你重逢,不至于遗恨到底了。”
莫忘尘道:“骆兄千万别这么说,论年纪你是我的长辈,但朋友相交贵在倾心,何谈恩惠和谢字?”他微微一笑:“此一别,恐怕我们今生永无相见之日,望君多多保重吧。”他瞥了一眼在旁边一直神思恍惚的唐之奇,也对他拱手一礼,而后便如惊鸿飞雁,远远地消失在扬州的喧嚣与烟火之中了。
船开了。骆宾王站在船心中,拽了一下身边的唐之奇,问道:“长史可能想得到去处?”
唐之奇默默自语:“去处?去处?什么去处?从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吧?哈哈哈!”他陡然一阵狂笑,而后如疯魔一般猛抽出腰间的长剑,横在颈前用力一拉,骆宾王拦阻不及,他已经气绝身亡。
船上的船家吓得扔掉了手中的长篙,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大叫一声,抱着头不敢再看。
骆宾王被这突然而来的巨变也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唐之奇的尸体许久,才明白他已经死了的事实。那红色的鲜血顺着船舷流进河中,连河水都被染红。骆宾王凄然笑道:“死了,终究还是死了,人谁能逃过一死呢?与其苟且偷生的活着,真不如死在这河里还干净些。”一瞬间又想起自己当日写《讨武曌檄》时的春风得意,众将初在一起商量大计时的豪气干云,如今皆是风流云散,不堪回首了。
偶然听到天边有几声孤雁悲鸣,骆宾王看着脚下悠悠的流水,朗声长吟:“青山作伴,绿水为邻,骆宾王啊骆宾王,你还在尘世间留恋什么?”他反复自问,笑声不绝,一纵身形,跃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