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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系尘香(上)  第16页    作者:洁尘

  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再不见他的踪影,真个是流水无情。一代名才子,就此断魂。

  ……  ……

  木挽香则是带着裴朗自东北方向突围。但是东门此刻已被攻陷,大批的洛阳军攻了进来,他们无处可躲,只有逃进一座破庙中。

  两人藏在楼上,看到楼下有士兵搜查,屏住呼吸不敢喘气。见士兵走后,裴朗低声问道:“我们就这样出去不行吗?他们怎知我是什么人?我就说我是扬州的老百姓,他们又如何认得?”

  木挽香嘲讽道:“你一身贵介公子的衣服,说的是长安话,人家只要多个心眼儿,一眼就能识破你。况且我听说你已是朝廷追捕的侵犯,没准已将你的画像到处传发,广为人知,还是小心为善。”

  裴朗回想起她刚才与莫忘尘的一幕,忍不住问道:“木姑娘,你与莫兄究竟是什么关系?”

  木挽香抿紧嘴角,不愿回答他,只道:“你无需知道。”

  裴朗想起曾与她相处的种种,虽知她骗了自己,但那时的温存与现在的冰冷相比,真是天地之差,禁不住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比不上莫兄,你会喜欢上他也是应该的。”

  木挽香听了只觉得他更加可笑,这个节骨眼上想到的不是保命而是儿女私情,但知他天性单纯,对自己又是一片痴情至极,反而心中也引发一阵愧疚,对他道:“你不必对我这样留恋,你可知道你家会被灭门,我也是你的仇人之一。”

  “啊?”裴朗张大嘴巴。

  “当初我假装被人刺伤,骗取你的信任,得到你的传家玉佩,并盗得了你父亲与徐敬业私相授受的信函,都交给了太后。太后得到这些证据,知道你父亲确实正与徐敬业私交往来,震怒非常,遂下旨将你全家抄斩。”

  裴朗听了惊得大叫:“你为何要这样陷害我家?!不说情谊,就是单讲道义也实在不通啊!”

  木挽香道:“各为其主,做事不为达目标而择手段也谈不上什么道义之言,我利用你是我不对,但事已如此,无法回头,你若想代你的家人刺我几剑,我也不会躲闪的。”

  裴朗对她瞪着一双死白的眼睛,眼中充满了血丝,似乎随时都要跳起来咬她一口。木挽香本以外他要杀了自己,没想到他沉寂片刻后,突然一跃而起,奔下阁楼,直冲向大街。木挽香忙跟下楼去,不知他要做什么,欲在后面追随保护,他却已消失在满街奔跑的人群中了。

  裴朗一路狂奔,奔到城门口,那里已被李孝逸的军队接管,见跑来一人,形如疯子,将他拦下,问道:“你干什么?”

  而裴朗此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手足踢踏,大喊大叫:“别拦我!我也不要活了,就让我和他们一起死吧!”

  众兵卒不明他话里的意思,一时竟拦他不住,让他冲了出去。

  此时城外仍是兵多马杂,人喊马嘶,裴朗冲进马阵中还是无法停下,挥舞着双手高喊着:“我就是你们要抓的钦命要犯,裴炎的儿子裴朗!快来杀我呀!”

  在不远处一帆写着“李”字的大旗之下,一骑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形容冷峻威武的将军,听见他的喊叫皱眉问旁人道:“那人是不是在说自己是裴朗?”

  有下属回答:“正是,他一路从城里冲出,好像疯了。将军,是否要把他抓来问个明白?”

  那将军冷笑一声:“若不是裴朗,别人何需假冒?不用问了,我也不想见他,太后有令,若遇到徐敬业的余党,一律就地格杀。免得她看了生气,就是错杀几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部下听到他无情的解释,立刻道:“属下明白。”向旁挥动一只小旗,喝道:“弓箭手去了哪里?让那个疯子这样胡作非为的疯下去吗?”

  立时间,人群闪出一片空地,将裴朗暴露在当中。箭如飞蝗密雨,眨眼间裴朗的全身就已被无数根长箭贯穿。他倒下去时瞪大了眼睛,喉咙依旧格格作响,似有话想说却已无法再说了。

  ……  ……

  木挽香丢了裴朗,在人群中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刚刚离开人群,准备回到她与莫忘尘相约的那件农舍,前面闪身出来了好几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定睛一看,柳眉倒竖,沉声道:“是你们?你们拦着我要做什么?”

  其中一人阴冷着回答:“主人知道你勾结裴朗等人,将他们自都督府中放跑,很生气,要我们拿你回去复命。”

  木挽香凛然昂首道:“请转告主人,我木挽香已决定退出组织,不再为太后效命了,请主人能放我一条生路。”

  “那你就自己去跟主人解释吧!”那些人齐亮兵刃,一起攻了上来。

  木挽香急于摆脱他们,步伐身形不免有些慌乱。她的功夫与这些人本就不相上下,此刻以寡敌众更是力不从心,虽然拼死相抗,但是身上还是中了多剑,一时间鲜血四溅,将衣衫染透。她却不得理会这些伤痕,殊死搏斗,也砍伤了对方几剑,短时内双方竟也打了个平手。

  她全部的身心都灌注到眼前这几人身上,全然未察在她身后几丈外,有一双熟悉的,冷如寒星,阴若枭鹰的双眸正凝视着她。那眼中绝然的杀气与恨意无论谁看到了,都会为之胆寒。

  眼看木挽香被那些人逼得步步倒退,背对着渐渐退到他这边,他袖口一抖,掉落出一把短匕,刃尖冲前,正对着木挽香的背心狠狠地刺了上去……

  ……  ……

  莫忘尘送别了骆宾王后早已返回他与木挽香这些日子以来居住的小屋。但是眼见天色渐暗,仍不见木挽香的的踪迹,不禁心焦起来。

  难道她最终还是无法跳出心结,弃他而去了吗?不会!绝不会!他坚信她会回来。待她回来,他们便要携手退出江湖,远离尘世,找一处僻静之所,建一座这样的茅屋,种菊养花,平凡渡日。若是再有三两个孩童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他唇角微挑,便觉这一生所遇的无数事加起来,都没有一件能让他有现在这般开心。

  谁说两情长未必便能厮守?今日他便要印鉴此话非真!他与木挽香自邂逅到情愫暗生,虽然时间不长,但似已认识许多许多年了,这或许就是前生注定的缘分?果然是天命难违啊……但……他的俊眉不经意的微微蹙紧,在洛阳临别时师傅说的那几句话又究竟在暗指什么呢?

  “既然已是尘尽香杳,又何必再招惹上一身的红尘庸扰呢?”

  他再度微微一笑,师傅真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竟算得出他会在扬州有这样一桩奇缘,寻到今生所爱,但师父也未免太危言耸听了,两情相悦岂能被称作“红尘庸扰”?那天下人岂非尽在庸扰之中了?

  好,便有庸扰又何妨呢?只要能与心爱之人相守,管它是红尘还是地狱?谁也休想拦得住他。

  他思绪悠悠飘得很远,大门口突然一响,他站起身去看,一见之下几乎惊破了魂——木挽香此时已浑身浴血,远观犹着红衣一般,踉跄着停步在竹篱门口,身子依靠着门边软软地滑落。

  他飞奔过去,将她一把抱在怀中,连连唤道:“香儿?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她微颤着睫毛睁开双眼,惨白的的脸颊被红衣映出一些色泽,眸中闪动着异彩,努力抬起一只手抚着他的脸颊,浅笑着低吟:“天可怜我,终于能让我再见你一面。”

  为她这一句话,莫忘尘心魂俱碎,将她抱回屋中榻上,紧握其手,将内力源源不断输入其体内,为其续命。但她执意不肯,喘着气道:“你停手,别为我浪费气力了,我知道自己已活不久,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别让我抱恨而死。”

  他听了更加心惊,紧搂着她道:“别说傻话,你怎么会死?有我在这里,没人敢夺走你的性命。”

  她凄然笑道:“我平日夺人性命太多,终于也轮到自己丧命,这是上天惩罚,也算公平。”她抓紧他的衣衫道:“我不后悔自己此来扬州,因为我认识了你,才知人世的美好,可惜你我生不逢时,注定有缘无份了。你对我好,我尚未及回报便要舍你而去令我实在不安,唯有期许来世……来世……来世……”她本已黯淡的眸光突然清亮起来,凝视着莫忘尘的脸,连表情都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仿佛换了一个人,盈盈笑着:“静尘,这一回是我走在你前头了。”

  莫忘尘对视着这样一双眼睛,心魂似都已被人掏空,没有了肠断般地悲痛,只有一种虚无缥缈的伤感,在心中扩散,侵蚀。听到她这句话,心上似被人狠刺了一刀,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脑海中隐隐浮现的迷雾渐渐被拨开,他看到了!看到了——

  红衣的木挽香在风雨中的山顶,怀抱古琴正对他盈盈而笑,笑得凄婉绝美。不,那并非木挽香的装束,而是另一个女子,同样是他的深爱之人,是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的人,是他的爱妻——香仪公主——香儿!

  于是,前尘旧梦如飞雪飘零,带着残冬的寒意飘落在他的心头——

  何曾忘记?那枕边人的轻言细语;眉宇间的娇嗔温存;那诗笺中的浓浓情意;分别时的依依离情;还有他即将告别人世时,辗转反侧,难以割舍的牵挂眷恋,都不过是为了她啊!

  终于等到这一次,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中际会重逢,再续前缘,却为什么?所要面对的又是这样一个令彼此依然心碎的结局?

  不——!上天太惨!太狠!既然他们相逢相知相恋,又为何要一次次剖开他们的心,让他们滴血滴泪,无法相守?若他们的彼此情深也算是一种罪过,这世上又何须真情存在?

  他紧抱着她的身体,不让她的身体冷却,就好像不久前她曾经抱过他一样,这种相依相守的日子毕竟太短太短了!才刚相认,便又要面临分别,当初他那样惧怕“天人永隔”这四字谶语,却终是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外面有人高声喝道:“木挽香!你再不出来受死,我们就要放火烧屋了!”

  他轻然一笑,竟还有这样的好人,肯来成全他们。

  她的身子已渐渐冷却,任他如何地呼唤,抱紧,或是输入真气,都无法唤回她的一缕香魂。

  外面已然火起,他恍若未觉,更不想逃走。抱着她坐在那里,心头怅然而过的是前世她最爱唱的一首歌:“君兮吾兮,与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惧风雨?君性如菊,吾性若梅。与尔同灿,与尔同辉。誓不弃兮,誓难远离。纵然海枯,难改我心。山雷亦响,风云亦动。心如磐石,情若长江。妾若藤萝,缠绵松下。水火难耐,唯为情生。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尽管那歌声跨过百年,但在耳边听来却宛如此时。空灵飘渺,悠然雅致,最难得的是那歌中的痴情,令他现在听来依然有着如最初时的恻然感动。

  烈火熊熊已将整间茅屋燃起,火苗飞窜,横梁坍塌,火舌肆虐般狂卷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顷刻间就能将一切吞噬。

  莫忘尘,不,或许此刻的他已然回归成了前世的沐静尘,他俊雅的面容上带着那一丝永不消褪的微笑,在火中长吟:“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上天啊!今世虽然至此,且看我来世再与你一争这难了的情缘!以心相待,必能重逢!我们必会归来的!”

  他吟声朗朗,抱着爱妻的身体在火光中化作一团烈焰,烧红了扬州的整个青天,一缕青烟此时随烈焰清风一起悄然飞上天中,缥缈进白云深处,万里长空……

  ……  ……

  公元684年,名噪一时的起义军名将徐敬业在逃亡途中被叛变的部下王那相杀害,首级献给朝廷。扬州之变就此完结。

  公元690年,武则天终于即帝位。改国号为周,自称圣神皇帝。

  公元705年,武则天退位,归政于中宗显,次年病逝。

  公元712年,玄宗李隆基即位,大唐历史又翻开崭新的一页。

  ……  ……

  这便是庶民与天子的差别了,天子的生老病死自有史官为他们记载,而那些淹没在政权斗争,或是战乱天灾中的碌碌小民,又有谁来记录他们的传奇?

  我这一支笔终是不够用的,只能把自己所知的尽量转述出来,让世人不至于遗忘在千年浩瀚的烟波里原来还有过这样一段不应泯灭的传奇,在千百年的风起云涌中,曾留下过一串串带着余香的足迹——

  第三生  明代

  一畦青园,满帘夕醉,情似风月心如水。

  听松涛,依月辉,拈梨花香蕊,枕上酣梦飞。

  谁道前尘如梦,红颜多泪,情如遗恨难补缀。

  我笑苍天苦覆雨,青丝成雪终无悔。明月知我意,流水待君归。

  公元1644年  北京  京郊落凤村

  昨夜刚下了一场小雨,今天清晨的泥土还带着些微湿,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泥土芬芳。酣睡了一冬的花草慢慢吐出了新芽,在暖洋洋的春日下显得格外舒展欣悦。

  落凤村的西头,有一片竹林,遗世独立,经过昨夜雨水的冲洗,竹林的色泽比往常更加青翠欲滴,当阳光透过竹叶穿洒进来,将满林都映得金光点点,那些竹子便如碧玉雕成一般。

  曲径通幽,竹林中还有朝露清冷,早莺啾鸣。竹屋院外的门檐上挂着一片竹牌,牌下的风铃自由的在风中旋转,叮叮咚咚敲得很好听。竹牌上写有两行小字,只因竹牌晃动而无法看清。

  侧耳倾听,屋内有琴声轻响,还有一群孩子稚嫩的读书声,光听声音,就可以想象那群孩子此刻摇头晃脑的神情。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穗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孩童的声音稚嫩清澈,惹得琴声似乎清亮了许多,高音频响,犹如穿林的云雀在林中跳跃欢歌,听在心头人也觉得开心愉悦。

  琴声正在高处盘旋时,却忽被一个孩子的声音打断:“先生,这首诗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读了好多遍都读不懂。”

  孩子说话口齿露风,尚有村音,而从屋中传来的另一人声却像是来自尘外——若天边的清风,又如泉中的流水,虽不大声,却如一道暖阳缓缓照来,足以渗透入人心:“这是西周一位没落的贵族在感叹自己国家的灭亡时所作,你们无需尽懂诗中每一字句的实意,只要读懂他心中那份深沉的伤感悲痛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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