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重新响起,却不再如刚才那样欢悦了,低低琅琅,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般的忧郁。
一只翠鸟叽叽喳喳地落在窗棂之上,高扬着头鸣和着琴声回响。琴声因此停了,一只修长的手舒展地探了出来,翠鸟如早已熟识般落在了那只手上。
窗棂后有人伫立,被窗框挡住看不清面孔。他轻轻用手抚着翠鸟的羽毛,微叹的声音清静沉吟:“现在大概只有你我还能享得这一时的清闲了,半个月后,不知有多少人要吟诵起这篇古风《黍离》。”
…… ……
此时的整个北京城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新的战乱。京城经过无数年风雨的洗练,屹立于晨曦之中依旧威武,但是那些被从太平梦中惊醒的京城贵族,和被明朝统治压抑了太久的民众,无论是谁,都难以保持住一副祥和惬意的心态了。
自今年的正月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改西安为西京,定年号为永昌后,闯王李自成进京称帝的呼声掀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上个月,李自成率领百万大军跃龙门,渡黄河,直取太原。同时兵分两路,一方由他的麾下大将刘芳亮率领出故关,奔真定,切断崇祯部队南逃的退路,另一方由他亲率,一路攻克了忻州、代州,宁武、大同,现在据说已经到了宣府附近,离北京只是咫尺之远了。
闯王李自成本也是穷苦人出身,没什么特殊,但因为他这些年领导的部队爱护百姓,高举义旗,所以深得人心。而他屡遭大难不死的经历也被奉为传奇,渐渐传得神乎其神,人人把他看作天神下凡,往往是攻城前只需往城中射进一封劝降书就有守城的将士开门相迎,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就获得胜利。
当朝对李自成的围剿不能说不尽心,只是开始未将他看在眼里,所以扑剿不力,等他成了气候,再想拿下他就难如登天了。去年八月,陕西巡抚孙传庭虽然抗击李自成为时半年多,仍然遭到灭顶之灾,数十万部队被灭,人也死于乱军之中,举国震惊。而李自成也以破竹之势很快肃清了陕西甘肃一带对他不利的势力,终于才能在今年正月顺利建都成功。虽然他尚未登基,但其实在众多百姓的心中,他已经是个登高一呼天下应的万乘之尊了。
“开门迎闯王,分田又分粮。”这是在民间私下流传很广的一句话,即使是位于京郊的小百姓,这些天里也在偷偷置办红灯笼,新窗纸,和小鞭小炮,准备迎接闯王进京的那欢庆时刻的到来了。
…… ……
落凤村的那一片竹林是村中最令人崇敬向往的地方。不止因为那里竹林清静雅致,恍若世外桃源,还因为竹林中所住的人在村民的眼中也决非一般的乡夫俗子可以比拟。
远远地站在竹林外,听着从林中传来的幽雅琴声,每个人都会心旷神怡。抚琴之人不常在村中走动,但他神仙般的品格却为村中人津津乐道,人人都在猜测他的来历绝非是个落第的秀才举子,或是普通的官家子弟。只是无人真正知道他究竟从何而来,又有着怎样的过去。
今日学子们休假,从晨曦初始就已听到琴声如旧从林内飘出。
踏着晨辉,竹林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走得并不快,到了林外停住了一会儿,马车又“得得”的踏着林中的小道进到林子中来,最后在竹门外又停下了。
赶车的车夫很恭敬的回身对着低垂的车帘说话:“小姐,我们到了。”
车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叹息,车帘一掀,从车中走下一个女子,容颜被一顶纱帽遮去,娉婷的身形袅袅婀娜,伫立在那里自成风韵。
那女子走到门前,扬起脸看着门上那块竹牌,轻柔地念出上面的字:“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随即,她轻嗤似地笑了:“他还是如此的自命清高。”而后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在她走进小院的一刻,屋中的琴声骤然停了。
那女子隔着纱帽扬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来了,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
屋中一片寂静,没有回答。于是女子的声音又高了几分:“苏铭尘,你要躲我到几时?”
屋内突然响起一个极低沉的琴音,好似人的叹息,然后幽沉如水的声音淡淡而来:“你为何就不肯放过我?”
女子冷冷地声音中饱含了怨怒:“我说过,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让你逃掉。就算你不肯见我,我还是要见你的!”
竹门“吱呀”一声轻响,从门中施然走出一个年轻的男子。只见他虽然穿着简朴,却气韵清华,便是风摇青竹,雪覆寒梅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他立在门前,神情淡然,眼中暗暗蕴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忧伤,他只是那样站着,极其勉强地说了一声:“叶姑娘,究竟你要怎样才肯明白今生你我只能是朋友,而绝难成情侣的。”
女子寒剑般的眼神透过纱帘刺向他,冷冷道:“我怎样都不会明白,你又为何从不肯敞开心胸接纳我?”
“叶姑娘……”他再次叹息着轻唤,却被她驳回:“叫我情儿,难道你忘了,你只能叫我情儿!”
他静默了许久,慨然道:“若我这样叫你可以令你心安却也无妨,只是我实在不愿因此给你太多的非分之想。”
女子陡然掀落了纱帽,令人惊艳的容颜上全是激动的红晕,娇艳的朱唇轻轻抖动着,一双玉手紧紧抓着衣襟,似乎在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她咬紧牙根,一字字念道:“天下的男子加在一起,都不如你的绝情心冷。”
他却笑了,一笑如春风过境,大地回春,“你是在夸奖我吗?这恐怕是我所听过的最有趣的赞美。”
一阵竹叶沙沙作响,似乎附和着主人笑声后冷嘲的真意,但那个绝色女子突然扑进男子的怀中,毫不知羞的将一双朱唇吻上对方的唇间。
苏铭尘皱着眉推开了身前人,淡淡地责怪:“你又任性了。”那语气似对孩子说话。他刚刚转过身,女子却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坚定地说道:“这一回休想让我放开你。”
他低下头,看着那双环住他的手,叹道:“你又何苦如此执迷不悟,将感情浪费到我一人身上?难道你不懂只有两情相悦才会快乐吗?”
她闭上美眸,长长的睫毛还在轻抖,道:“我懂,所以我更不会放弃,因为你从不肯对人付情,又焉知不能与我相悦?”
他站在她前面,身子似乎突然僵直,冷淡的声音能刺伤人心:“我的情早已深锁,若肯交付,也只有一人而已。而那人……也绝不会是你。”
她放开手,斜跨一步站在他身前,死死盯着他问:“是谁?”
他淡淡一笑,笑得极为落漠萧索,眼神迷离缥缈,“我也想知道她是谁,究竟在哪里?”
她的眼睛在他的脸上逡巡,似在察看他话中真实性,瞪了半天,突然再一次从前面将他抱住,抱得很紧,声音更硬:“我不管她是谁!这一辈子,你只许爱我一个人!若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我就要她死在我面前!”
他僵直的身子似乎痉挛了一下,却又轻抚着她的秀发,淡笑道:“傻孩子,我倒真愿你能找到她,好让我不再这样失魂落魄,挂肚牵肠。”
她松开双臂,死死拉住他的一只手道;“随我走,我既然找到了你,就不会再放手。这里不适合你久留,我早已命人在城中给你准备了别的住处。”
他拒绝了:“我不会和你走的,这里便是我唯一想呆的地方,城我也是不会进的。我早已发过誓,今生决不踏进城中一步。”
她眯起了一双美眸,“你不肯走吗?那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看你还能住在哪里?”
他又笑了,“难道你来时不曾看到门外竹牌上的诗吗?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若没有了房子,我就更无牵挂,可以做个睡地盖天的仙人了,还要多谢你的成全。”
她的眼睛中分明燃起了两簇幽幽的怒火,但最终还是被她强压了下去,妩媚的迎风一笑:“那好,就当是夫唱妇随,你不肯随我走,我就留下来陪你。”然后她大大方方的迈步往屋里走,反被他从后面一手拉住:“叶姑娘,难道不知强人所难是很不道德的吗?”
她侧着脸回头看他而笑:“你也会为难吗?你也会生气着急吗?若你知道你曾给我加诸了多少心痛难过,便会明白我今天所做的其实还比不上你的九牛一毛。另外,别忘了,我再说一遍,叫我情儿,不许再叫我叶姑娘。”她的眸光一黯,“就当是你在哄骗我吧,哪怕明知是在骗我,但只要是从你口中叫出的,我就死也无憾了。”
“情儿……”他终于遂了她的心愿,但黯然的神情如她一样沉重:“真不知遇到你是我命中的劫还是难。”
她苦涩的笑道:“这话似乎该由我来说吧?毕竟自古都说红颜薄命,和我们女人比起来,你们男人的心要冷硬许多,就是有什么劫难也是该承受得住的。”
他极不赞成的扯动了一下唇角,悠然低语:“情字是把双刃剑,无论伤到谁都是一样的痛。”
“是吗?”她细细地凝视着他的表情,“若有一天你也会为情所伤,也许我会拍手称快呢。”
他又无奈地笑了:“其实我早已伤过,只是伤在心底,不为人知罢了。”
…… ……
月明星稀,村口又出现一小队的人马,为首之人剑眉星目,身佩长剑,一身的黑衣武装显得格外英姿飒飒。他停在村口,远远地观望着这片竹林,冷然问着随行之人:“肯定小姐就在那里吗?”
“是的,小姐走时是马将军给她备的车,马将军不放心,一路派我们跟到这里,小姐进去后就再没有出来。”
为首的男子轻蹙着眉,自语道:“她还是不肯死心,竟这样为他倾倒?”猛一拍马,驰进林中。
竹林外的马车还在,黑衣男子从马上一跃而下,腾身掠进院中,却意外发现已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自酌自饮着一壶清茶。对于他的到来似乎是早有准备,抬头微微一笑:“我料定你会跟来的。她就在屋中,已经睡着了,你随时可以带她走。”
黑衣男子手按剑柄,冷冷看着他,“她为你不辞劳苦,千里奔波,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都不肯出言挽留?”
“我为什么要留她?”他月光般的双眸微含笑意,“我与她之间的纠缠你最清楚,我何曾有意留过她?从头至尾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呛!”长剑出鞘,黑衣男子剑锋直指眼前人的眉间,喝道:“能把别人的痴情视作无物的人便是没有心的人,无心之人也无情,不必再活在世上了!”
坐着的男子——苏铭尘,依然淡笑着看着他,说:“你若不怕毁了你的英明就把剑刺下去,杀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的确非常容易。”
黑衣男子阴沉的双眼迸发出一串火光,手腕刚抖,就听到屋中有人怒喝道:“罗虎!你若敢伤他一丝一毫,我就要你的命!”
罗虎扬起双眉,看着已飞身挡到他身前的那个女子,咬牙劝道:“情儿,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和我拼命,值得吗?”
情儿冷冷回答;“他爱不爱我是我的事,就算他再不爱我也构不成你杀他的理由。攻城在即,你不去好好准备军情,来这里做什么?”
罗虎无奈撤回剑,答道:“我听说你来找他,怕他伤了你,让你吃亏,放不下心,就跟来了。”
情儿却并不无感激之意,冷然道:“你现在应该看到了,我很好,并未吃亏,你可以走了。”
罗虎并不放心,“闯王也让我带你回去。”
听他竟提到了李自成,情儿的秀眉猛地蹙紧,罗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来不及改口,已被她狠狠顶回:“劳动闯王费心更让我诚惶诚恐了,可惜我现在还不想走,你就算抬出天王来也无用。”
罗虎暗中叹口气,眼睛一亮,又想起一事,道:“有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萱芝这几天就要成亲了,她让我转告你,希望你能在她成亲时参加观礼。”
情儿的双眉舒展,“什么?萱芝要成亲了?怎么我来时她没有说起过?”
罗虎道:“是闯王的意思,说是在入城之前把这件喜事办了,也算寻个好彩头。”
情儿哼哼一声冷笑:“原来又是他一手操办。”微一思忖,她答道:“好吧,这几日我会赶去的,但今天不行。”
“情儿……”罗虎又要说话,情儿开口堵住:“这已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你还不满意吗?”她眸中的幽光闪烁,令罗虎刚到嘴边的话只有咽了回去。瞪了一眼坐在旁边如观戏的苏铭尘,恨声道:“别以为有情儿护着你,我就不敢动你了,咱们走着瞧!”
他转身出了院子,上马离去。
情儿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忽然对苏铭尘询问:“李自成让萱芝在入城前成亲,你看究竟是何用意?”
苏铭尘微微一笑:“你对他的了解比我深,难道还来问我吗?”
情儿坐在他身边,固执道:“我就是要你说,看看这些日子不见,你是否还如以前一样料事如神?”
苏铭尘依然淡笑着:“我从未成过神,只是比一般人肯多用脑子想事情而已。”端着茶盅,他的笑容淡若轻风,声音沉稳冷静:“前年李自成为谋立足之地杀了罗汝才,使得众路义军对他敬而远之,这一回他登基在望必定要拉拢人心。萱芝是他早年贴身爱将高迎祥的遗孤,视若己出,全军上下早把她看成公主一般。而萱芝喜欢的张朝宗恰是刚刚归顺的张鼐之子,此时成亲既有利于结盟,又可以助长军威,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情儿听后点点头,“以结盟笼络人心,这的确是他一贯的做法。他虽然疼萱芝,其实也不过把她当作一枚棋子来用而已。普天之下都赞颂他的功德,谁相信闯王原来也有自私卑劣的一面!”
苏铭尘斜眼看她,轻笑道:“你别说得那么难听,萱芝嫁人也是她自己乐意的,毕竟她嫁的是她的心上人,就算联姻另有目的,对她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说的这么咬牙切齿,无非是在恨李自成对你不曾有过如对萱芝那么疼爱,气他未尽到父亲之责而已。”
“闭嘴!”情儿气得手脚哆嗦,“谁认他做父亲?别忘了我姓叶,他们李家我可高攀不上!更何况像他那样外表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的人根本没资格做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