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儿的眼中倏然射出两道剑光,抓住他的双手,紧张地问道:“你也在乎那个贱人,是不是?你当初第一次看她的眼神就是怪怪的,我以为你和天下的男人不一样,原来也不过是好色之徒。”
苏铭尘的嘴角挂着一丝懒懒地笑:“乱世红颜更薄命。陈姑娘是个苦命人,你又何苦还要用言语侮辱她呢?”他说着,眼前闪过一道朦胧的红衣人影,连他的心神都跟着朦胧起来,“我只是觉得似乎和她前世有缘,不知道是何原因,好像……十分的相熟。”
…… ……
李自成的临时行馆原是崇祯在京郊的一处行宫,这几日李自成的兵马打到这里,行宫中的人早已望风而逃,李自成轻轻松松就得了这样一座皇宫。虽然还比不了紫禁城的雍容华丽,也算是个神仙居所。不过李自成有令在先,不许部下擅动这里寸土,不得贪图享乐而忘记当朝的腐败,前朝的堕落,所以这里还显得格外清幽。
在后花园的花丛掩映中,寂寞的伫立着一条纤细的红色人影,对着百花默默垂泪,那容貌足以堪称闭月羞花。耳畔传来足音,她忙悄悄拭去泪痕,惊惶地看去——站在几步外对她微微含笑而视的是一张年轻俊雅的脸。
她放心几分,敛衣一礼,柔声道:“苏公子,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
苏铭尘温柔的目光静静地打量着她,说道:“自上次别后,陈姑娘似乎更加清瘦了。看来闯王为姑娘编制的金笼并不是个可以让人依靠的温柔乡啊。”
红衣女子正是名动天下的陈圆圆,她自从被李自成的部将刘宗敏掳到李自成身边后,就终日以泪洗面。她虽是青楼女子出身,但因早已将身心许给吴三桂,指天发誓不侍二夫,谁料最终还是难逃“章台柳”的命运,想起古人那“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的凄冷心境,更觉生不如死,人生无趣,几次寻死皆不成,惶惶然不知道自己又该魂归何地?今日听到苏铭尘的一句话,顿时刺痛了心里的隐伤,脸色骤变,声音凄厉道:“苏公子是取笑我吗?”
苏铭尘道:“姑娘错怪了,是我口不择言,误伤了姑娘的心,万请见谅。”
陈圆圆见他神情诚恳,脸色缓和下来,曼声道:“公子是和叶姑娘一起来观礼的?”
苏铭尘苦笑道:“不是她强逼,我何须到这肮脏之地来?”
陈圆圆一挑秀眉:“哦?在公子眼里,这里所有的人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苏铭尘道:“红尘浊气,试问有谁能逃得掉?佛法说得好,万物皆空,人身不过是具臭皮囊,我不想贬低谁,只是看到姑娘有感而发。你我都为世事所困,苦于挣扎又无他法,但求心中自清自静已是难得,奈何眼前我们竟连这点清静之地都寻不到。”
陈圆圆听了,更加感叹,一滴清泪滚到衣襟之上,将衣襟打湿一片,深红如血。
苏铭尘心中一震,并非为她流泪时的西子之貌所迷,而是看到眼前那片红色,悠然似在梦中相识,心底有个名字好像即刻就要脱口唤出,却无论怎样又想不起来。双眉深锁,默默看着陈圆圆烈火般的衣裳,独自陷入沉思中。
陈圆圆也渐渐觉察到他有所不对劲,虽然盯着自己看,但眼中的神采绝非一般登徒子的猥亵之光,好像沉浸到了一个虚幻的境界中,不能自已。但她觉得两人这么私下面面相对,若被人看到恐怕要生非议,团袖一礼,飘然而去。
苏铭尘看到她远走,也没有出声叫住,因为在他的背后有两道寒如冰剑的目光正刺得他背脊发凉,于是一笑,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来了多久?”
情儿从后面走来,淡冷着声音道:“从你含情脉脉地盯着她看时我就来了。”她站在他面前,正色道:“我警告你,她现在是闯王的爱妾,你若惹恼了闯王,就是我也救不了你。”
“我为何要惹恼闯王呢?”苏铭尘笑着反问,“就是因为我与她说了几句话吗?”
情儿阴冷的眼睛似乎能穿透进他的心中,郑重敲打下她的每一字心声:“我说过,只有我能做你的妻,决不许你对其他女人动情!”
苏铭尘的眼波寡绝如水,平淡如风:“没有人能做我的妻,包括你,也不能。”他一笑后施然离去,情儿突然在他身后高声道:“苏铭尘!若我今生得不到你,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苏铭尘缓缓转过身来,表情似笑非笑:“想要我的命吗?你随时可以拿去。若是要我的心,那就是妄想了。”他再不回头,独自走了。
…… ……
到处是红灯绿彩,人声鼎沸。情儿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远处交拜的新人和那个作为家长正高高在上接受参拜的闯王李自成,幽幽眸光如两串磷火闪烁不定。
有只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臂上,同时有人劝慰似地对她说;“你若肯低下头叫他一声‘爹’,他对你的好必胜过现在萱芝的十倍百倍。”
情儿根本没去看那人,她知道来的是红娘子,李自成最得意的一位女将,也是在这众将中难得能与她说得上话的人,但是显然她今天说的话并不受听。故而连个笑容都没有回应,“叫他做爹?我死也不能!”
“心情不好么?”红娘子还是和蔼可亲地待她,论年纪,两人可作母女,论感情,胜过姐妹,对于叶香情的脾气禀性,她可算知根知底。她之所以性情古怪略显偏激,和她的出身有着莫大的关系。
情儿的全名是叶香情,但她其实本不应该姓叶,而是应该姓李,因为她是李自成的元配叶氏所生,据说这位叶氏与李自成不和,最后被一纸休书遣送回家,叶香情正是此时出生。其母背着李自成独自将她养大,大概是因为对李自成的怨恨太深,不让她姓李,也不许他们父女相认,直到前几年叶氏去世,李自成恰巧路过其门时念在旧情前去吊唁,这才发现了叶香情。但叶香情对他积恨太深,誓死不肯认祖归宗,李自成对这个女儿也颇有欠疚,暂时也不难为她,任她去了。
叶香情天生聪颖,文才武功都不逊于男儿,跟在起义军中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尤其和义军中的红娘子及高萱芝交好,而暗自爱慕她的男子也不在少数,已被封为威武将军的罗虎据说就是最不掩藏自己痴情形迹的人,苦苦追随。只可惜自叶香情无意中邂逅一位名叫苏铭尘的男子后,除此人外,已视天下男人皆为粪土了。而苏铭尘对于她的痴情却好像很无动于衷,屡屡躲避,不肯相见。
“我听说那个姓苏的公子已经走了?你和他吵架了吧?难怪会气不顺。”
叶香情突然转首正色的问她:“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一个人喜欢你?”
红娘子低头想想,道:“只要你真心付出,我想对方总会有所感动的,除非……”
“什么?”
“除非你们是有缘无份。”红娘子意味深长的回答反而让叶香情的脸色更加难看,扬首道:“我和他之间没有‘除非’!不管是有缘还是无缘!”
听她说得如此肯定,红娘子一时不好作答,抬眼间正好看到广场中有个舞剑的身影,笑着另辟蹊径:“也许最合适你的人未必就是你最先看中的人,在你身边或许有更加匹配你的人呢?你看罗将军,文武双全,人品又好……”
叶香情断然截道:“你说有缘无份就不能在一起,可是比起有缘无份更无奈的是有缘无情。情场之上,彼此追逐,各凭本事,我迷恋上别人是我的不幸,他迷恋上我是他的不幸,自古便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苦事,谁也无法扭转。”
红娘子道:“既然你已看得如此明白,还来问我做什么?”
叶香情柳眉轻敛:“我只是不甘,实在是不甘……不甘心……”她反复念着这几个字,忽然神色一变,眼睛盯着前面的高台,厉声道:“闯王出事了!”
红娘子还未明白过来,她已先一步奔向高台。此时的李自成手捂胸口,面色惨白,嘴角有鲜血渗出,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离他最近的军师牛金星一边将他扶住,一边挥着手中羽扇高喝着对下面吩咐:“去找军医来,速速为闯王解毒,同时要封……”他话音未落,已被一女子之声接上:“封锁行宫各出口,不许任何人出去!请罗将军速调你在宫外的人马把守住这附近的交通要道,以防疑犯逃掉!各位将军暂且回宫内的各自别馆,少安毋躁,在这里人多口杂,于事无补,容易惊扰闯王的诊治休息。今晚的一切庆祝活动暂时取消,明日清晨自会有人向各位通报消息。”
说完,这女子自怀中掏出一粒药丸,送进李自成口中。
牛金星在旁边叹服不已,但还是疑问道:“叶姑娘给闯王吃的是什么?”
叶香情连眼皮都不抬,冷冷给他一颗钉子:“反正不是毒药。”
军医此刻也已赶到,于是众人扶着李自成到后面去了。
众人到了后堂,李自成还很清醒,军医刚要上前诊视,他却摆手低声喝命道:“你们先出去,我要和小姐说话。”
众人知道他指的是叶香情,不敢拂逆,都退了出去。
叶香情道:“你这是做什么?不解毒了?难道你要等着毒发身亡?”
李自成沉沉地喘气道:“刚刚你不是已经给我吃下解毒丸了吗?”
叶香情急道:“那只是护住你的心脉,暂时可以抑制毒性,不能真的解毒,我看还是把医生叫进来吧。”她起身要去叫人,李自成忽然在身后极清晰地唤道:“情儿,回来,不必去了,为父身体很好。”
叶香情诧异地转过身,果然见他不再似刚才那般的恹恹病态,心思一转,立刻明白,大怒道:“你耍我?”
李自成露出一丝笑容:“不这样做,又怎知你是不是关心为父?你自己算算,你有几天没和为父说过话了?”
叶香情盛气难消,指着他道:“你拿你的命来作戏给人看!亏你还是数百万大军的统帅,就这么以身作则?树立军威?”她一转身,又道:“别自作多情称自己是什么‘为父’,这里有谁叫过你‘爹’?”
李自成沉下脸道:“你比你娘还固执,认了我这个爹难道会让你吃亏吗?这世上有哪个傻瓜像你这样的?”
叶香情冷笑连连:“听你的话倒象是在谈生意,可惜啊,天下就有我这样执迷不悟的傻瓜。你当初待娘若也肯如今天待我这般多花些心思,如今我们也可坐享天伦之乐了,为何事事非要等到失去后才肯争取?闯王,我请问一声,若是你在打仗时也是这样,岂不要死过千回百回了?”
“情儿……”李自成再叫她时她已拂袖而去了。
…… ……
“东方欲曙花冥冥,啼莺相唤亦可听。乍去乍来时近远,才闻南陌又东城。忽似上林翻下苑,绵绵蛮蛮如有情。欲啭不啭意自娇,羌儿弄笛曲未调。前声后声不相及,秦女学筝指犹色。须臾风暖朝日暾,流音变作百鸟喧。谁家懒妇惊残梦?何处愁人忆故园?伯劳飞过声踞促,戴胜下时桑田绿。不及流莺日日啼花间,能使万家春意闲。有时断续听不了,飞去花枝犹袅袅。还栖碧树锁千门,春楼方残一声晓。”
苏铭尘的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休息,一曲弹毕后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般轻松自在。轻舒一口气,似无意般对外面悠然一语:“将军在外久立,难道不累吗?”
自竹门后转出一人,面色暗青,气宇凝重,原来是罗虎。
苏铭尘瞥了他一眼,问道:“罗将军是来杀我的?”
罗虎瓮声瓮气:“你从何得知?”
苏铭尘一笑,直视着他:“将军单骑前来,剑佩衣边,脸罩寒霜,若非心中有杀气,何须如此?”
罗虎哼声道:“你的确聪明得很,不过这回你猜错了。我虽然恨不得一剑杀了你,但今天我并非是来杀你的。”
“哦?”苏铭尘满眼的好奇,“将军该不是来和我对奕听琴,纵论天下事的吧?”
“你是谁?”罗虎突然发问,“说出你的真实身份,不要再这样藏头露尾。”
苏铭尘的指尖在琴弦上一抹,面不改色,“将军之意在下不甚明了,可否直言?”
“好!”罗虎一咬牙,扬手一指外面的竹林:“这就是我的问题。”
苏铭尘更笑了,“将军越说我越糊涂,以竹提问倒是高雅,可惜所指为何,还是令人费解啊。将军就是今天立定要和我打哑谜也要给个谜面才好。”
罗虎沉声道:“你若要谜面也容易,只想想南朝刘孝先曾写过的一首诗就行。”
苏铭尘微笑道:“在下孤陋寡闻,还需请教。”
罗虎道;“你既装模作样,我索性念给你听:竹生荒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耻染湘妃泪,羞入上官琴。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
苏铭尘听罢拊掌道:“是首好诗,意境高雅,又与我这满林的竹子切题,只是与我何干?”
罗虎嘿嘿一笑:“你以为你躲在这乡间小村,隐姓埋名,开堂授课就可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吗?我知道你来历不凡,并非一般没落的世家子弟,甘于隐身这里恐怕是在卧薪尝胆,欲做匣中宝剑,池底潜龙,等待飞天之时吧?”
苏铭尘雪白的儒袖盖住琴身,优雅的笑容便似雨露后的青竹般明丽,“罗将军怕是错爱了,富贵如浮云,名利头上刃。就算世人都沉迷于宦海之中,也必有一人甘心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的,那便是在下。卧薪尝胆?我还没有那份骨气毅力,更何况,我若是越王勾践,试问吴王夫差又是谁?是当今的皇上?闯王?还是尊驾?”他轻轻挑动琴弦,声音自琴后传来:“你我语不投机,罗将军若不准备杀我,就请吧。”
罗虎死盯着他道:“我定能查出你的身世来,你不必太得意了。”他顿足欲走,又站住了,一眼看到叶香情竟站在竹门外。虽然她一身的风尘,形容不整,显然是快马奔来,但她看着苏铭尘的眼神却是欣喜无限。
罗虎心头骤痛,甚至连招呼都不打,骑上自己的马,绝尘而去。
苏铭尘也看到了她,不禁一叹:“你们怎么就不能让我安静些?”
叶香情几步奔到他面前,低下身子,半跪半坐在他身旁,柔声道:“昨天是我不好,思虑不周,出言不慎,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难得她如此低声下气的说话,连苏铭尘都要有几分诧异,但还是耐着性子平静地回答:“傻丫头,我不是生你的气,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那里的人事,所以才先一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