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铭尘抚着琴弦悠悠回答:“并不为谁,或许只是在伤感一些模糊的往事,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如今你又来问我,我也回答不了。”
叶香情一侧身,将自己的脸靠近在他脸前的方寸之内,轻吐兰香,眸光锐利:“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个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这世上存活,还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虚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绝不会甘愿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里!生了根,让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吗?”
苏铭尘似有所动容,却始终微笑,听她说完后,以同平时一样平淡的口吻回答:“你就爱生出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若说你是非分之想你总是不服。算了,懒得理你……”他一叹,欲拂袖站起,却被她死死拉住长衫,再次逼问道:“你对我说实话,难道你面对我时,便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吗?”他被迫去迎视她热切的双眼,突然发现这双明眸中竟有着以前从未有过的忧伤之情,便因着这些深沉的忧伤,他心底的某些记忆在片刻被唤醒,仿佛有一双同样的眼睛与她的相重叠。于是他的心颤了,一时间无法尽快作答,而他短暂的沉默在她看来无疑是最好的福音,但她也怕他随后会说出更令人伤心的话来,便紧紧偎在他身前,企图用她的热烈挡住了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寒霜。
她低叹着,用醉了一般的声音叹着:“你什么都不要说,若这只是一场美梦,就让我多梦一会儿好了。”
他的身子不知为何竟然僵住,既没有拥抱她,也没有回答她,任凭她痴情的呓语,放纵的贴合,只是独自默默地坐着,再一次浑然忘我地沉陷进他自己神思的境界中,虽然眸中无波,却早已心堕香尘了。
…… ……
公元1644年,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六日,北京城破,崇祯自杀于景山,明亡。
李自成的大军如潮水般涌进京都皇城,整个北京的大地似乎都被欢迎闯王的人群震踏得摇晃起来。当城内一片欢声笑语,锣鼓喧天之时,偏远的郊县,明朝历代皇帝的陵园前却正有人在默默凭吊者这些即将被遗弃的尊贵尸骨,即使满天的阳光灿烂,在他们的心中却只有一阵清风,几许淡然。
“二百七十六年,弹指一挥间,没想到大明朝会亡得如此之快。可悲明太祖建国之初不惜背上千古骂名而杀了多少随他打过天下的忠臣良将,也无非是为了江山永固,大权不至于旁落,但终究未能给儿孙留下一份千古基业。若是泉下有知,崇祯这位末朝之帝要拿什么脸面去见先祖?”
那悠然慨叹的声音原来是出自苏铭尘之口,和他随侍而伴的自然就是叶香情。她躲过了城内欢庆的喜宴,宁可陪着他到这个荒野之地来凭吊先人倒也并非她做事极端的天性,而更多的是对苏铭尘此举的好奇所致。他行事从来都是一副事不关己,天榻下来也不怕的样子,闯王入城他不去凑热闹是在情理之中,可他竟会独自跑到这座先朝的皇家园陵来悲古悼今着实出乎意料之外。叶香情没有打听,知道问了他也不说,不想惹他讨厌,便顺着他的思路问道:“在你看来,明朝为何会亡?”
苏铭尘的眉间抹过一层难言的倦怠,吐字说道:“骄奢淫逸,横征暴敛,好大喜功,天灾人祸。历代王朝的衰亡都逃不过这十六个字,天意、人心,尽在其中,只是若想避免实为难事。或许这也是好事,虽说每个帝王的更替都如同堂前似曾相识的归来燕一般并无区别,但好歹每朝每代的创建之初,皇帝都肯坐下来听取臣下的意见,民间的疾苦,百姓也可以有几天安乐日子过,总算是件美事了。”
叶香情认真的听着,问道:“你看李自成能坐得几年江山?”
苏铭尘道:“看他可能守得住‘诚信忠贞,同甘共苦’了,若守定这八个字,或许还有三五十年的皇权梦,否则……也不过是个过眼云烟的草莽匪首,成不了气候的。”
叶香情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他能把崇祯逼死,占下北京,就只能做个‘草莽匪首’?你竟连个‘枭雄’的称谓都吝啬于给他?”
苏铭尘淡淡而笑:“等到他一统中原,登上大宝时再说吧,如今他在我眼中就是个初得志的武夫,说他是勇士尚可,枭雄?他还远远不及。”
叶香情嫣然一笑:“你眼高于顶,这天底下有谁能入得了你的眼?能赞他一声‘勇士’也算到头了。”她仰视了一下天空的颜色,道:“天开始傍黑了,还不下山的话今晚是赶不回去了。”
“你还要跟着我吗?”苏铭尘问道:“你当真不进城?”
“不急,现在进去,城里面闹哄哄的,没什么意思。我更愿意和你多清静的坐会儿。”叶香情笑道:“我现在越发觉得你在竹林中建屋的想法真是有趣,古人云: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已是极雅的了,原来竹下听琴一样的清心静雅,我还真舍不得走。”
苏铭尘的笑忽然变得很诡谲,“可惜就算你不肯走,我也是要走了。”
叶香情顿时一惊,问道:“你要去哪里?”
“走得越远越好吧。”苏铭尘唇底微翘,“我若再不走,恐怕就要大祸临头,到时候想走都不行了。”
…… ……
叶香情匆忙赶回京郊外的行宫,正在收拾行囊之际,罗虎闯了进来,见她的样子,一脸凝重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叶香情头也不抬的回答:“我就要走了,请代为向城内的人转达,就说时间紧迫,我赶不及向他们道别了。”
罗虎猛地按住她的手,喝问道:“你要和谁走?”
叶香情瞥了他一眼,悠然一笑:“你心知肚明,何必还来问我。”
罗虎咬紧牙根,说道:“你不能和他走,你可知他是谁?”
叶香情停住了手,“是谁?总不是豺狼虎豹吧?”
罗虎双眸炯炯:“只怕比豺狼虎豹更厉害,我已经查明,他就是明永信王的第三子,他本不应该姓苏,而是应该姓朱!永信王在二十年前被抄家,几乎满门抄斩,只有这第三子下落不明,一时成为悬案。其实他是被他家的老仆救走,这期间他究竟在哪里,做过什么,无人知道,若非我看他可疑,费尽心力刻意去查,也被他蒙骗了。”
叶香情却无丝毫动容,“你所要说的就是这些吗?他就算真是永信王的遗孤又如何?只会让我更加可怜他身世孤苦,更加敬他爱他,别无更改。”
罗虎急道:“你怎么就不明白?他家虽然被抄,但他终究是明朝皇族后裔,与我方有不共戴天的灭国之仇,你在他身边太过危险,恐怕会遭他利用,到时候就悔之晚矣了!”
叶香情笑道:“他利用我什么呢?我根本一无所有,既无权势,又无兵将,更无家财,他见了我只会躲避,何谈危险?”
“以退为进是兵法中的高招,这更显得他居心叵测,不得不防啊!”
罗虎苦口婆心地相劝却使得叶香情骤然变了脸色,沉下脸道:“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说他的坏话,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以后也少来干涉!”她系好一个小包,推开身前的罗虎大步走向房门,但突然又停住了,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沉声命令:“你若伤他,我会恨你一生一世!”语毕甩头而去。
…… ……
苏铭尘决定离开落凤村的那片竹林并非心甘情愿,但他知道除了远走,自己已没有他路可寻。迈出门槛的一刻,他的目光定住了前方——在他的对面直直的站着一人,火红的大氅,英姿勃发的气度,她是个女人,虽然没有倾国的容貌,却令众多的男人甘心伏首。这就是名动天下的侠女,李自成身边唯一的女将:红娘子。
对于她的到来,苏铭尘似乎已在意料之中,微笑着如久别的老友重逢般寒暄:“你今天来的真不巧,我正准备走,屋中没有热茶可以招待。”
红娘子客气的回应:“我只是来看看你,坐一下就走,你不必麻烦了。”
苏铭尘展袖相让:“那就在院中坐坐吧,我这内室简陋,比不了紫禁皇城,还是外面风清气爽,说话可以更坦诚些。”
红娘子点点头:“你既知道我的来意,我也就少费些唇舌了。”她一抖披风,坐了下来,直视他道:“你从不说谎,今天也请给我句实话,你对情儿可有打算?”
苏铭尘陪着坐下,淡淡笑答:“一年前你就问个我这句话,我当时是如何回答你的,现在还是一样。”
红娘子神色一黯,低声自语:“不错,当初你曾回答过,说你与她无缘无份,成不了眷属,还让我多劝劝她别再对你痴恋不舍。这些话我当然都记得,只是……这一年来她对你的痴情有增无减,我本希望你已有所动,肯从新考虑你二人之事,没想到你的态度还是这样坚决。”她扬起眉:“究竟是为什么,你要对她这样绝情?情儿是个好姑娘,虽然做事的手段有时候显得偏激,却出自一片赤诚,她对你这样死心塌地,就是我们这些旁人看了都要动容,你就真能视而不见?”她一叹:“我年长你们一些,就说句见老的话,这世间黄金万两易得,知己一个难求,肯剖心剖腹的将真心捧在你面前的人,也许就这么一个,你还求什么呢?”
苏铭尘的眸光幽远暗淡,“我也不知我在求什么,或许只是个影子罢了。”自己说到这里,却猛然间想起叶香情那段决绝的表白:“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个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这世上存活,还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虚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绝不会甘愿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里!生了根,让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吗?”于是他一笑,轻叹道:“其实有时候她的确比我还了解我自己。”转而他的神色有振奋几分:“但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有所求的,否则岂不成了行尸走肉?我所求不多,只是一个眷侣而已,但情儿她并非我心中所待之人,否则这些年她对我如此纠缠,我又岂会毫无感觉?情是勉强不来的,情儿还年轻,只见了我就觉得世上的好男子应该如我这样,其实是大错特错。等她将来再大些,见多识广了,也就不会这么死心眼儿的只惦记我了。”
红娘子频频摇头,反驳道:“她眼中如今除你之外再无别人,你让她怎能放得下,看得开?”
“那……”苏铭尘敛起眸中波光,下定决心:“等我完全离开她时,她或许就肯重新反省自己那些幼稚偏狭的念头了。”
红娘子颇为诧异的看着他,问道:“你决意要再逃跑一次?以她的性子绝对会追你到底的。”
苏铭尘神秘的笑答:“我若真想走,有谁能找到我?我若不想留,又有谁能拦下我?天下人都不能,何况于她?”
红娘子默然半晌,缓缓说道:“看来你意已决,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还记得前几日她曾和我说起过,对你二人之间这如落花流水般的情感心有不甘,我看等你这段流水一去不回之时,她这朵落花也要憔悴干枯了。”
苏铭尘听了,同样沉默许久,站起身,踱步到小院门前,听着林中簌簌作响的竹叶声声,看着满目的竹枝摇动,清淡的声音念起一首七律古诗:“人间莫漫悲花落,花落明年依旧开。却最堪悲是流水,你同人事去无回。”
…… ……
京郊的春香酒楼不是很有名,因它坐落在北京与直隶之间的交界线上,有很多来往于两地的商人会在这里落脚休息,故而生意一向还算红火。但自闯王进京后,这里的生意却骤然清淡了下来,主要是诸多的商人不知道李自成对于他们这些小商贾的态度究竟是拉拢团结还是盘剥惩治,故而就刻意的敬而远之。
今天的酒楼里人也是稀稀淡淡,三五个客人各坐在两张桌旁饮酒聊天,谈论时事。尤其是西边的两个人旁若无人谈得正欢,相比较,东边那一桌就沉默许多了。
且听西边一个红脸汉子说道:“听说昨天闯王已经封张鼐为义侯,罗虎将军晋封为凤翔伯,没准再过几天也要封侯赐爵的。闯王要想夺下江南,一统中原,李过和刘宗敏两位将军肯定是先锋,到时候坐镇这里的十之八九会是这位罗小将军,看来他当真是前途无量啊。”
另一个青衣汉子点头道:“没错没错,我还听说闯王在城里寻了一处前朝某王爷的旧宅,让人打扫一新,说是给这位罗将军住的。”
红脸汉子点点头又道:“这两天城里可真热闹,不少前朝三品以上的大员都被查抄家产,让那个新建的什么什么‘北饷镇抚司’一律发往各营去追赃助饷,有些人被逼无奈,干脆在家里自杀殉主了。”
这边人啧啧感叹,另一边桌子上的两个人似乎在静心聆听。压低的帽檐挡住了他们的神情,但两人听到后来都有些激动,其中一人紧握杯子的手越攥越紧,几乎将杯子捏碎,另一人扶着桌案,全身轻微的颤抖,似在努力抑制心中的痛楚。
此时,酒楼的二楼楼板作响,一名男子缓步走下。店小二热情的迎上问道:“苏公子,要用点儿什么吗?”他说话的对象就是刚刚入住这里的苏铭尘。
苏铭尘的目光随意一扫,在东边人的身上停驻了一下,口中答道:“给我来壶茶就好,我要在这里等人。”
“好咧,您稍候!”小二利索地转身去取来一壶茶,苏铭尘寻了一处靠窗的桌子坐下,自饮自酌。无意的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天际那片灰色云层已渐渐移动过来,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雷雨,而外面的行人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却没有他要等的人。
她竟然会迟到?苏铭尘轻轻颦着眉,啜进了第一口茶。这茶浓而不香,苦而无味,便像叶香情与他之间的纠缠,两边都是无奈,又不知该如何解脱。
…… ……
雨下得很快,很急,满天的乌云遮蔽了阳光明媚,倾盆而泻的大雨将毫无遮挡的行人身上打得生疼。
驿路之上,却有一骑飞马迅如疾风在路上飞驰,这铺天盖地的风雨都不能阻挡马儿和它主人前行的意志。风吹偏了云鬓,雨打乱了钗环,脸上本就淡薄的脂粉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但她的眸中却是两团火,炙热的燃烧,好像能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身心之外,无论是怎样的痛苦艰难都不能伤她分毫。是叶香情无疑,只有她才会有这样的坚定。她必须在日落前赶到春香酒楼,她约了苏铭尘在那里相会。虽然在风雨面前她无所惧,但其实在她的心底还是有着深深的恐慌和忧虑,她生怕自己去晚了,苏铭尘会一走了之,再寻他就又是登天之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