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静尘看出她心思驿动,将她揽紧,决绝地作出保证:“香儿莫怕,今生今世我决不负你。”
香仪又是一声长叹:“我自然信你,只是我最近占卜,总是凶卦频频,卜文说你我今生缘浅福薄,我实在是怕……”
沐静尘微笑相慰:“我向来就说占卜之词不能全信。也许是你最近惦挂我太多,难免卦随心生,或有不吉也无需惊悸。把心思放宽些就无妨了。”
“但愿是我错了……”香仪幽叹,将身子偎紧,此间对二人来说便已是人间天堂。
…… ……
汉宫御苑,百花烂漫,花间有两位女子相对而坐,绝世风姿不免令花容黯然。
左边那位,年岁稍长,金钗凤头,乃是当今皇后卫子夫,她与武帝之恋久经坎坷,又为其生儿育女,难为人近中年还容颜依旧。这些年来她能独自把持住后宫武帝的宠爱,想来必然有些特别的手段,而拚命守住青春将逝也是身为女人最大的悲哀。
团扇轻摇,她笑着对面之人:“香妹真是性急,一盏茶的工夫看了园口足有六七次。我早说过沐相必来不了这么早,就是说完此次上党赈灾之事陛下一定还有其他事要与他商量,不一口气说上三四个时辰才散不了呢。”
香仪公主被说中心事,羞了红颜,情急下真情毕露:“王兄就是这样,从来只顾自己,不想别人。”
“是啊是啊,不想想他新婚未久的妹妹,独守空闺好几个月,眼巴巴地盼着郎君一起回家,看看这天……啧啧,春色无边啊!”卫子夫说得露骨又大胆,香仪恼羞中抬手欲打,被其闪过,更加取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的男人,想想又如何?想当初我与陛下成亲之时,如胶似漆远胜你们。”
香仪急急站起,作势欲走:“卫姐姐,我是来陪你作伴的,可不是来被你取笑的。”
卫子夫忙一把拉住:“妹妹莫恼,姐姐只是羡慕你们罢了。”收拾起刚才的笑容,她的眉间笼上一层轻愁。
香仪探问:“是王兄另有新欢?”
卫子夫一声低叹:“他是天子,有嫔妃无数,想宠谁自然由他作主,我又能如何?”
香仪不语,心头却是一阵酸楚。近日听闻王兄极为宠幸一名李氏夫人,极少再到卫皇后的寝宫去,想当年他们也曾恩爱非常,可一旦爱驰色衰,便情谊转薄了。
问世间有几人受得住“永远”?
…… ……
自御苑出来,香仪行往宫门口,天色尚早,不如回府去候,好过这里空等。
突然自花柳扶疏间走出一人,毕恭毕敬行礼而拜:“公主!”
她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笑道:“是去病啊,从王兄那里而来吗?”
霍去病站定身形,未与她直视,低头回答:“是,陛下刚刚与我谈毕匈奴作战之事。”
“你要去见皇后吗?她还在御花园。”香仪笑容温柔,好似长姐。“你从边关回来后我还未曾见你呢。听说你此次带兵长驱直入,杀退匈奴七万余人,立了大功,那日班师回朝据闻盛况空前,可惜我未能目睹,实在遗憾。”
霍去病不苟言笑:“去病所作所为不值一提,公主无需放在心上。”
香仪浅笑盈盈:“骠骑将军的威名远播关外,最放在心上的应该是敌人吧?”她冲对方眨眨眼:“你也年纪不小了,如今多少名门闺秀都将你视作心上人,你就算不为自己,为了你霍家门第,也该寻一门亲事了。”
霍去病沉着脸,哑着声音:“谢公主关心,去病无心婚嫁之事。”
香仪一愣,问道:“上回王兄要将香菱公主许给你,你说‘匈奴未灭,无以为家’。这一回你扫荡匈奴大胜,四海升平,疆土得安,还推辞什么呢?”
霍去病涨青了脸,声音透过牙缝:“去病并非故意推辞……其实我……早已有了意中人,但……”
“哦?”香仪惊喜非常,“是哪家千金?不曾着人提亲吗?”
霍去病倏然抬起下颌,定定地看着她,决绝的要说:“其实是我……”
香仪原本看着他的眼睛却一下子飘到他的身后,万般柔情皆现于脸上,抛下霍去病,奔了过去。霍去病霍然回头,那不远处卓然而立的俊雅男子正微笑着握住香仪的双手,二人四目相对,浑然忘记这里原本还有个他。
霍去病一咬牙,也不多打招呼,甩头而去。
沐静尘遥望了一眼远去的背影,似作无心状问:“刚刚走掉的是去病吗?”
“是啊。哎哟,他原本要告诉我他的心上人是谁,我竟未来得及问。”香仪懊悔不已。
沐静尘淡淡而笑,似乎胸有成竹:“他若肯说,也不必你问,自然就会说的。”揽过她,轻问道;“回家么?”
香仪双眸放光,“嗯”声之中自有无限欢喜。
…… ……
霏霏雨歇。
沐静尘抬头望天,阴霾渐渐退去,金光犹在云中,不肯现身。最近的天气总似人的心情般阴晴不定。
世人皆羡慕他少年得志,将他的故事当作传奇歌颂:十三岁入伍,十八岁封将,二十一岁便拜为三公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其太幸!况且还有如花美眷相知相随,今生足矣。
但是,身为人臣之苦又岂能尽对人言明?回想刚刚在朝堂之上一番争论,不由得不剑眉紧蹙,沉思不语。
与匈奴作战多年,大汉其实早已外强中干,国匮民乏,但陛下誓要做一名“武皇帝”,其心之坚无人可以阻拦。此次霍去病领兵与匈奴作战,虽看似大获全胜,但“飞将军”李广却因作战失利自刎身亡,不能不令人扼腕长叹。然武帝却不以为意,一方面大张旗鼓为霍去病庆功,另一方对李将军之丧草草了事,虽然死者已矣,但生者犹存,如此厚此薄彼,岂不令人心寒?
今日,他竭力劝说陛下与匈奴罢兵修好,却被霍去病等人笑为“懦弱”,陛下对他也似有不满之意。两方各执一词,不可相让,渐说下去隐隐已有动怒之向,幸亏他涵养极深,心思灵变,及时截断话题,才不至于在陛下面前招致不快。但观陛下之意,一两年中必然还有大举起兵之心,如何能规劝其将心思多花在民心生计之上乃是他最大的难题。
恰逢此时,有门徒禀报:郎中张骞求见。
于是他起身相迎。
张骞年轻英俊,满心的抱负,对沐静尘最是仰慕。今日前来,一见他便长揖致歉:“今日在朝堂上未能多为沐相辩驳,骞心中实在有愧。”
沐静尘揽袖相扶:“何需多礼?身为人臣意见不一其实乃是好事,坦诚说出心中所想总好过做千篇一律的应声虫。”将之让坐一旁,问道:“郎中此来是有事吗?”
张骞坦言:“今日我在朝堂上听众位大人为匈奴之事争论,陛下似乎有意派人出使西域,联合大月氏共同夹击匈奴。我反复思量,欲自动请缨,完成此命。”
沐静尘大为困惑:“你想去大月氏?为什么?你可知这一路要遇过匈奴所辖之地,能否留命回来已是难题,更何况大月氏路途遥远,便是顺利,来回怕也要有个三年五载才行。你如今正当英年,若以此法为国效力未免可惜。”
张骞回答:“我也知此行凶多吉少,但沐相也定看得出来,陛下对与匈奴作战之心只盛不衰,以我方国力再这样长年累月征战下去,怕匈奴未灭,大汉已亡了。”
“噤声!”沐静尘扬眉喝止。不吉之言纵使是在他的府内也不能随便轻说。
张骞知错,略有惶恐,但继续说道:“我若肯出使大月氏,陛下心存挂念,对起兵之事必然不会急于一时,这三五年内沐相可多劝陛下多多体察农利之情,即使骞不能联合大月氏,我大汉也早已国富民强,再行开战也有恃无恐了。”
沐静尘听完大为感动,与之携手道:“君之心胸气魄,静尘不及一二。但此事非同小可,还请三思。”
张骞心比金坚:“我意已决,今日前来,实为向沐相辞行,谢沐相经年关照,若有心,请在骞走后常着人代为看望蜀郡老母,便说骞儿不孝,不能侍奉她老人家于近前了。”
沐静尘郑重承诺:“郎中尽可放心,我即刻派人将老夫人接来皇城,代你尽孝。”
张骞目中隐隐已有泪光,再次长揖到地:“谢沐相。”
沐静尘感动中自有一番酸楚,握住其手,不能言语。
张骞临出府前突然转身低声叮嘱:“朝中似乎有人对沐相不满,近日恐会对你不利,还请多加小心。”
沐静尘淡然一笑,毫不挂怀,只道:“你放心去吧,待你回朝之时,我会在城外三十里处代天子亲迎。”
张骞拱手告辞离去。
…… ……
武帝最爱看角抵戏。恰逢卫皇后的生辰已至,武帝借此机会大摆艺场,找得各方杰出艺人到场献艺,百官朝贺,同席观看。
诺大场中,正有一妙龄女子,窄腰长袖,纵跃于七盘一鼓之上,以足尖点击成音,以舞献寿。因其舞姿轻灵飘逸,乐声雅致天成,周围看者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沐静尘做在武帝的下首,虽然目视场心,看得却并不专心。
刚刚送走张骞,心头抑郁犹在。大汉百姓的生活只靠张骞一人牺牲绝难安宁。纵观满朝文武,忠心事主者有之,阿谀奉承者有之,故作君子缄默者有之,好逞匹夫之勇者有之,但若想寻得一位深明大义,远见卓识的贤臣良将却是难上之难。做官久了,为民之心渐退,为己谋利之意愈生,此乃人之天性,亦无可厚非。但!大汉若想兴盛,必然需有一批奋进之士相佐,否则千秋霸业终将归于黄土。那日他虽喝止张骞之言,但其话意不也正是他心中所想?若大汉战事不停,终有一日会亡在匈奴之前。
“沐相!沐相!”一旁有人唤他,是老将军卫青。他大病初愈,今日参加盛典显得极其兴奋,毕竟为皇后庆生是他卫家光彩门楣的大事,其兴奋激动自是旁人不能比的。
“小儿这次随沐相上党赈灾,不知可有缺失之处?”卫青看似问得谦逊,但眼中光芒难掩,显见是想听表扬多过批评。
沐静尘微微一笑:“令郎青年才俊,心思细密,他日必是国家栋梁。”
能得沐相金口一赞,卫青喜上眉梢,口中只连连说道:“沐相谬赞了,小儿年幼无知,还请沐相时常训诫才是。”
沐静尘淡笑听之,却也没再多说一句客套话,转而再看场心,七盘舞已毕,换成一位大汉凝神抛接数把短剑,剑光飞舞,在空中来回翻动,又似有生命般总回到艺人之手,令人看得目眩神迷,喝彩之声更胜刚才。
那大汉舞的兴起,索性绕场一周,来至沐静尘台前,忽然一个鹞子翻身,数剑齐飞上天,众人一片惊呼,只见沐静尘恍似无意轻抖袍袖,大汉再落地时,那些短剑已尽回他的手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只一壁鼓掌叫好。唯有那大汉似乎惊魂卜定,握着短剑怔怔地看着沐静尘,那眼中似讶异似惊恐,又似泄气。
沐静尘依然淡笑着清声叮嘱:“在天子面前献艺是你的福气,可要加倍仔细了,若出了差错,你一人之命不足以相抵。”
旁边有人听了,只当是沐静尘好心吩咐,却又觉得他的后半句话未免太重,有损此时的欢庆气氛。唯有那大汉,白着脸,一语不发,拜谢还礼,收剑退场。
紧接着上场的是一出名为“东海黄公”的歌舞大戏,众人的目光很快便被再度吸引过去。
沐静尘气定神闲,继续含笑看着对面的表演。
案台下,长袖中,无声遮去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刚才的瞬间,除了他与那个刺客,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若非他身经百战又自赋武学,恐怕早已血溅当场。
但他并不想追查那名刺客的来源,能混进这里的人,若无内线接应绝无可能。看那大汉行刺未成后的惊恐眼神,他能想象得到对方心中骤然想到了什么:亲人、死亡。所以他没有发难,只任他离去。其实即使他当场揭穿对方的举动又能如何?眼前也不过多了一具苍白的尸体而已。
云淡风清的笑容下,是一颗高高警惕的心。是谁要他死?
悄然环视在座诸君,这里必然就有那个主谋者。在那些依靠歌舞升平伪装的外表中,必然有一个正承受着失败的愤恨和对他更深的恐惧与仇恨。
他的对手是谁?暂时无从知晓。唯一可知的是,今日的行刺只不过是他今后将面对一连串危险的开始。
…… ……
香仪清晨梳妆,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怔住了神。
木梳被人从后面拿去,然后是一只轻柔的手在为她梳头。
“你已很美了,不用再照了。”闺中的戏谑总是显露出他在人前不为所知的诙谐。
她自镜中凝望着那张温雅的脸庞,突然问:“静尘,你为何会娶我?”
他的手在半空停住,从镜中看着她的眼睛——不很清朗,有着些许抑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却反问:“心情不好?”
她摇摇头,说不上为什么会突然觉得颓废而消沉。
他放下木梳,走到屋边的一张琴前,揉弦轻拨,奏出一曲情歌。缠缠绵绵,柔婉中不失坚毅。
她凝神细听了很久,脸上终于笑了:“你记得真清啊,一音不错。”
他收了手,笑问:“还需我回答吗?”
香仪甜甜一笑,脸上的不快消去了大半。
何曾忘记?与他初相逢时,她所弹的正是这首曲子,却没想到事隔许久他依然记得如此清晰。最爱之人记得你们彼此间曾有过的一切,那便说明他是真心爱你,一片至诚。但未必人人皆有他这份深情。
“据闻李夫人已经怀有身孕,今年冬季便会为王兄诞下子嗣。”她又眉尖轻笼。
他在那边随声应着:“那自然很好,陛下多子对我朝兴旺有利。”
香仪不满的抗议:“那其他皇后嫔妃呢?有他们为王兄生儿育女难道还不足够吗?王兄的子嗣难道还少吗?”
沐静尘听出她今早烦闷的真正原因,笑着走到她面前,细心解释:“亏你还是皇家公主,天子多妻多子是约定俗成之事,此一为江山一统永固,二为显示皇家风范,三为……”
“为什么?”香仪愤愤不平,“为了你们男人的私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