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们么?他反复地自问。那个不断给与他温暖的身影是否就是她们的其中一人?他无法肯定。而他那样斩钉截铁的将叶香情阻止于心门之外便是因为她的强硬与孤高距离“温情”实在相去甚远,只除了那日酒楼里最后惊艳的一瞬,虽然是一瞬,却已近乎永恒……
他沉思不止,院门外传来一个羞怯的声音在唤他:“苏先生。”
他努力收拾起零碎的杂念,集中精神去看面前的女孩,摆出一个平和的微笑:“翠翘,药买来了吗?”
那是村中的女孩儿翠翘,若是平时,她必然站在门外,怯怯地不敢进来,因为苏铭尘在她眼中有如神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她只求远观已是幸福到了极点。今日她从城中带回苏铭尘所需的药品,方才走进院中。
苏铭尘接过药包,温和地笑道:“多谢你了。”
翠翘嘴角一抿,梨窝乍现,嗫嚅地应了一声就匆忙跑出竹林。
苏铭尘微笑着看她的背影消失,同时明显地感觉到身后有悉悉索索的衣服声,于是他知道,那个人就站在他的身后。果然听到她的声音:
“还是女孩子好哄骗啊,你只需对她笑一笑,她的三魂六魄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他转过身,叶香情正倚在门边冲他冷冷的笑,虽然面容依旧虚弱苍白,但她的眼睛已经重新恢复了神采。
他唇边的笑意更深地勾起,反问她:“你深有体会?”
叶香情缥缈着眼神,淡冷的笑容中尽是无奈与哀伤,“若非当日初见面时就被你的笑容迷住了心神,我又怎会在今日把自己搞得如此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他缓步走近,“后悔了?终于想明白了?待你伤好时就可以回去了。”
她凝视着他,问:“你肯一反常态把我留下养伤是为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受伤,多少因我而起,我虽对你无意,但并非绝情,任你血尽而亡日后会良心不安,所以我救你只是……”
“行了!不必再说了!”她苍白的脸上顿起一层红晕,以手捂唇猛咳了一阵,靠在门边闭上眼沉默许久,方才道:“我累了,再这样纠缠下去的确是太无趣了。”
苏铭尘听了一惊,挑眉道:“你难道又想……”
她疲倦地抬手一摆:“我说了我太累了,如今累得我连去死的力气都没有了。你放心,我不会玷污你这个清静之地的。”她惨淡轻笑:“每人都有命定的归宿,这里已不属于我,我自然不会再赖着不走,让你碍眼。”
苏铭尘听她这话更惊,当初她重伤晕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是被天命拴在一起的,谁也扯不断,拉不开。”为何这么快她就改了心思,肯放手了?
叶香情看着他,从他的表情猜透了他的心思,“你在想我话中的真假是吗?”她仰着脸,目视天空,“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与你认识这么久却始终如日月相隔,横断山前不能走进你心?有时恨极了你,真想剖开你的身子,看看你那颗心究竟是块顽石,还是千年不化的寒冰?为何会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存?但我对你纠缠越久,你对我就越加反感,不肯正眼看我。如今我想明白了,或许我离你远一些时,你反而会记起我的好,对我肯有所改观也未可知。”
苏铭尘听后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她存的是这份心思,不好反驳,更说不清心中那种复杂的情绪又是什么,便故意另辟话题:“你既与李自成滴血绝情,可还有别的去处?”
她嫣然之笑如雏菊在风中摇曳般淡薄凄冷,“天下之大,能容我一人的存身之地并不难觅。像你被视为明朝的叛臣,大顺的仇敌,不是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吗?”她忽然伸手环抱住他的腰,紧偎在他身前,轻轻叹息:“以后也许再没有机会可以靠在你身边,听你弹琴了。也曾妄想过有朝一日你肯为我抚琴,就是不知那一天又要让我等上多久?”她扬起脸,对视着他的眼睛,一双黑色瞳眸中的忧伤深邃沉寂,又孤傲如风中的残梅。她喃喃低恳:“我就要走了,你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吧。”随后轻踮起脚尖,将芳唇密密的贴合在他的唇上,单纯的贴合,并无其他动作,似乎只是在努力想从他那里汲取到一种温暖与安全。
苏铭尘没有推开她,因为她刚才那种悲伤的眼神令他心动,甚至是心颤,这在以前从未从她的眼中看到过。但他也没有回应她的献吻,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由她的“任性”。
似乎过了很久,她猛然推开他,退后一步,勾勒起一抹悲凉的笑容,转头重新走进房中,紧闭起房门,避不再见。
苏铭尘怔愣茫然的四下环视,低声自问:“我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我的心到底是肉长还是冰石?”他自嘲地笑出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又怎能回答你?”眼前纵有朗朗青天,簌簌修竹,都已不能令他心静。于是他坐在琴畔,重抹起那再亲熟不过的琴弦与琴音,只有将自己完全溶进这天地之间最纯净的乐声里时,他仿佛才重新找到了自我。但记忆中那迷离模糊的记忆却带着比以往更加撕心的痛感在他的指间涌动,在他的心中翻绞。
若确曾生死相许,矢志不移,又岂能忘记?又怎能忘记?他只有拼命地回忆,回忆,希图重拾起那段被遗忘的情缘……
…… ……
武英殿中的李自成这些天的心情一直很不好。虽然进驻北京近半月了,但是周遭的变化之快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先是他派遣去劝降吴三桂的的唐通等人至今没有下落,然后是听说满洲的多尔衮这些天在加紧演兵,很有南下侵犯中原的可能,再接着就是近来他的一些部下将领有制下不严,酗酒闹事,滋扰地方安宁的异常举动,这一切都给他尚未坐稳的宝座引来重重的阴霾。
今天他在武英殿中忧心忡忡的等丞相牛金星的承奏,却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没有等到他的人。先来的居然是罗虎。
“陛下,”罗虎先以君臣之礼拜见了李自成。虽然他尚未正式登基,但目前既有国号,则君臣名分已定,牛丞相提议所有人见了李自成都必须恭称他为陛下,自谦为臣,于是大家就这么叫开了。
罗虎这些天的脸色与李自成的一样糟糕,但今天却显得比平时稍好些,难得竟有一丝笑容挂在嘴边。什么事能让如此开心?李自成立刻想到唯一可能的理由,抢先发问:“是不是情儿有了什么新动向?”
罗虎点头答道:“她已经离开了苏铭尘的住处,现暂居东郊的净水庵。红娘子刚去看望过她,虽然精神不是很振奋,但还算平静,身心应无大碍了。”
李自成长吁一口气,这也是多日来压在他心头的一件大事,说道:“她肯离开那个苏铭尘最好,她要是不肯回来,千万不要勉强。”
罗虎挑起浓眉,问道“陛下,既然小姐已经离开,苏铭尘这个人是否还有留着的必要?”他说得露骨,毫不掩饰眉宇间的杀机。李自成却不同意,“暂时先不要动他,派些人监视着他的行踪就行,谅他一个被废了的没落皇族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倒是咱们现在若冒然杀了他,情儿那边未必就肯善罢甘休。”
罗虎捏紧拳头不发一语,显然心中的怒气并未平息。
李自成笑着又对他道:“近来城中各部的局势较乱,听说你的队伍倒是恪守军规,作风严谨,不愧为上武之师。”
罗虎谦恭地答道:“微臣深知天下易得人心难求的道理。若是此时在我方立跟未稳之时就沉迷于酒欢美色之中,则非守成大计,而且若久了,也必遭祸事。”
一番话说的李自成更是频频点头,道:“这些日子以来孤也一直为此事头疼,听说刘宗敏和汪德海的队伍最近一阵很不安份,搅得城内人心惶惶。孤现在深居宫中,不能轻易下去体恤民情,不知道这些下情有多少真实?”
罗虎如实禀道:“臣不止听说了这些传闻,而且也已亲眼见识。昨日臣从东门巡视回来,途中便与几个汪德海的手下撞上,他们刚从一个农户家出来,不仅强抢了人家许多的米粮,还以兽行凌虐了家中的一位农妇,周遭百姓见后虽未有敢上前仗义持护者,但是私下对我军的军威大为不满。甚至还有儿歌传唱:想闯王,盼闯王,闯王来了更遭殃。”
李自成听了大为光火,拍案而起,叱骂道:“这些下面的人太放肆了!传汪德海来见孤!孤要亲自惩治一下这些败坏军威的恶徒!”
罗虎再禀道:“不劳陛下费心,昨天臣已经当街占了那几人的首级了。今天是特意来向陛下领罪的。臣未曾得陛下首肯擅用私刑,甘愿受陛下惩处!”
李自成摆摆手,“你起来吧,你代孤为百姓除去几个恶贼,也是解了孤的心头之恨,何罪之有?但汪德海他们若再这样折腾下去,孤好不容易打来的江山就要断送在这些小人手中了!”
盛怒之中,牛丞相从外走进,脸色并不比殿中的人好多少。李自成看到他这副神情心中又是一震,问道:“是吴三桂那边出问题了?”
牛丞相递上一封信函,沉声叹道:“谁能想到吴三桂竟然是个爱色不爱财的主儿。四万两白银,一千两黄金都不如一个女人。”
李自成接过信匆匆览过,刚刚平静的表情立时又发作起来:“他居然要争陈圆圆!他居然敢和孤争!他凭什么?”
牛丞相抱腕道:“陛下,陈圆圆不过是个教坊中的名妓,据闻她其实早在数年前就与吴三桂有白首之约。阴差阳错被刘将军送来献给陛下。吴三桂是山海卫的守将,前朝遗臣,手握重兵把守要塞,此时对他只能安抚招降决不宜兵戎相见。与其两边誓同水火,与大顺埋下隐患,不如舍弃一个女子换得半壁河山,又有何不可呢?”
李自成眉骨跳跃,青筋直蹦,咬着钢牙道:“孤就是不把圆圆交给他!宁可不要他俯首称臣,也绝不会称他心愿!”
罗虎听了并不赞同,在旁劝道:“陛下,一个女子焉能与我大顺朝的安危相提并论?陈圆圆虽美,却怎知这天下再没有能胜过她的人?待日后四海一统,何愁无佳人做伴?犯不着为了她而丢掉吴三桂这一员猛将。早听说吴三桂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如今满州在辽东外蠢蠢欲动,若他因此而与满洲串联,引军入关,则……”他话不说完,留下余地任李自成想去,但李自成如今正在气头上,不肯细虑,冷哼几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孤自有定论!”
见说他不动,罗、牛二人只有退下。
在宫门外,罗虎悄声问道:“陛下现在的脾气实在难测,真怕他会因这个陈圆圆而掀起无端之波。丞相足智多谋,可有定论?”
牛金星答道:“在下与将军心思一样,趁陛下心思未定,你我还是多旁敲侧击,劝他放弃陈圆圆为上。另外,听说红娘子与陈圆圆交好,不妨去问问她,看她如何行事?”
罗虎拱手道:“末将明白,这就去。”
两人相偕离开。
…… ……
苏铭尘的竹屋前来了两个不请之客。未进小院,先在门前朗朗吟诵着唐初虞世南写的《蝉》,借扣门外竹牌上的那两句小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接着另一人抱剑道:“前朝故人求见苏公子!”
苏铭尘已在他们的吟声中走出了屋门,看到他们乍然一愣,随后微笑还礼:“原来是你们。”
来人竟然是前日在春香酒楼有过一面之交的前明新乐侯刘文炳和驸马都尉巩永固。
他展袖将二人让进院中石凳上,问道:“如今情势如此复杂,二位居然还敢留在此地?不怕李自成派兵追杀?”
刘文炳答道:“苏公子身份特殊,不也安稳的留在这里了吗?”
苏铭尘笑道:“我自信自己目前尚无危险是因有救命符护身,二位也有如此的自信?”
那两人互看一眼后,巩永固一拱手:“实不相瞒,我二人本已远行数百里外,但终因有要事要办,不得不返。宁冒断头之险,也要回来一试。”
苏铭尘并不顺题询问,反而欲回身进屋,口中道:“二位远道而来,必然累了,我去烹上一壶新茶,品茶香,听竹韵,纵论心事,岂不风雅?”但他还没踏进房门,忽听后面“通通”两声连响,回头看去,那二人已跪在院中。他皱眉道:“你们这是何意?”
刘文炳双目含泪,声音已近哽咽:“李自成逆兵叛乱,我朝遭逢灭国遽变,皇上皇后以及公主太子皆已殉国。如今我们欲重整队伍与李自成再搏一场,夺回大明江山。唯憾的是朱氏皇朝中竟无可以领军之人。所幸天赐小王爷与我等面前,小王爷的文才武功无不是上上之选,又乃皇室遗孤,血统高贵,若能率领我等登高一呼,必然万民归心,雄风大振!则李自成等一干反贼也不足为惧。还请小王爷万万不要推辞!”
苏铭尘静静听他说完,敛起所有的笑容,淡淡道:“你们刚刚进门时不是还在唤我是‘苏公子’吗?此时又拿血统之论逼我。居心何在?”
巩永固续答:“小王爷千万不要曲解了新乐侯的好意,刚才称您为苏公子是因那日在酒楼之上见您不惯我们以旧礼相称,故而改口。”
苏铭尘正色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旧朝礼仪,又为什么要拿这些红尘俗事烦我?别说我不过是个被抄了家的逆臣之后,与大明已无瓜葛,就算我是正牌的太子,如今我心无江山,目无皇权,兵戈纷争又与我何干?!”
刘文炳急得双目垂泪,呼道:“小王爷,我等冒死而回,不只是为了朱氏皇朝,还有天下的百姓啊!李自成当初也曾以仁义之名起兵,如今夺下京城后还不是贼匪之性毕露?百姓如今对他们是怨声载道,民心渐失。我等若能此时起兵,振王朝于颓势,救百姓于水火,那将是千古流传的佳话。难道您就不肯做着天下第一人吗?”
苏铭尘半靠在门前,似笑非笑:“朱姓累我全家被杀,我却要反过来为它拼命?若换作是你,你肯吗?名利富贵,生杀荣辱,谁在人世上走一圈时不是怀揣着这些梦想,经历这些遭遇?至于福祸,虽是一半天定,一半人为,但也要顺势而行。大明气数已尽,已无挽回的余地,我不说是你们痴心不死,你们爱做什么就去做,但与我无关,不要拉我同行,我并非你们的同路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二位是念在酒楼上的一面之缘而来与我叙旧,听我抚琴,我自当净手熏衣,贵宾相待。若二位执意要和我续什么血亲贵戚,谈什么皇图霸业,恕我高攀不上,只有请二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