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静尘轻轻一叹,真是造化弄人,明明有情,却注定无缘,是该怨天还是怨命?
…… ……
傍晚。沐府内。
听沐静尘诉说白天之事后,香仪怔怔呆愣,看着一旁的烛火有烛泪滚落,却不知自己的眼底早已有泪,禁不住恨恨地轻言:“天妒英才。”
沐静尘坐于旁边,脸色凝重,缓缓道:“香儿,有件事需和你商量。”
“嗯?”
沐静尘眸光灼灼:“明日我会向陛下请命,接替霍去病,领兵肃州。”
香仪霎时花容变色,惊问:“为什么?”抓紧他的衣袖,急急问道:“朝中无人了?兵临洛阳了吗?为何要你出征?”
沐静尘笑着反握住她的手,“我是陛下的臣子,国家有难,焉能不顾?朝中虽有良将,但能领兵大战者,只是屈指可数。卫将军年老体弱,去病又病倒在床,急需有人能在军中主持大局。我当年以兵马成名,众将士倒也服我,我若肯以丞相身份亲自前往,势必能鼓舞军心,非一般将帅可比。”
“话虽如此,但……”香仪惶惶然已经六神无主。
沐静尘定定地开着她,沉声道:“香儿,儿女私情固然不可弃,但臣子之责更不能忘。我只是行军数月,待击溃敌军,定然会快马返回,无需太为我牵挂。”
香仪幽幽长叹,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与你相识这几年,倒有大半时间两地相隔,夫妻间如何才能做到长相厮守?倒是那些寻常百姓夫妻常常令我钦羡……倘有来世,只愿你我平平凡凡渡过一生才好。”
沐静尘笑道:“今生尚长,何谈来世?今生既然天定你我命格不凡,便顺从天意吧。只要情长,何必定要朝夕相处,形影相随呢?香儿,你是皇家公主,难道这点难关还看不破吗?”
“我不是什么皇家公主,我只不过是个,自私的妻子而已。”香仪轻阖双眼,不经意间,有泪滚落。
是悲是怨?是愁是忧?
做公主远不如做个平凡的妻子一般简单。为了这个国家他们几乎要献出彼此的幸福,一再承受焚心相思之苦。
为何?为何竟会是他们?为何上天要他们以苦炼情?难道是前世注定,还是来生之求?
没由来的突然浑身颤栗,偎在他温暖的怀中,竟一阵阵心寒。
…… ……
交代国事,集结军队只用时两天。卫青老将军依然是以左将军之名率五万大军奔赴肃州之东,沐静尘因位居丞相,不好封将,只称代“右将军”之职,同样率军五万,往肃州之西,意图东西夹击,以解肃州之围。
沐相亲自率军出征的消息一时惊动满城百姓。
待到出征之日,大军整齐威武,旌旗招展,恺甲生辉。部队自军营而出时,不由得人人惊诧:那沿途如潮水般的人流几乎是满城百姓都已倾城而出,大都手捧酒杯为众将士壮行,此情此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
不时有百姓跪倒在沐静尘马前,高举酒杯呼道:“望丞相早日凯旋!”沐静尘只有请他们站起,浅酌杯中之酒,以了其心意。如此反复十余次,沐静尘身边有位副将感慨道:“沐相深得人心,才会有百姓如此爱戴。”
沐静尘却微一摇头,轻声道:“心意虽好,但声势太过了,我如何能当?”
那副将听了并不明白,以沐相之位,这等送行的阵仗又有何不可呢?
城外十里,有一望归亭。武帝已率皇后及朝中诸为重臣守候在那里。
沐静尘到得近前,下马参拜道:“臣等为国出征皆是本份,不敢有劳陛下殷殷相送。”
武帝叹道:“城中百姓尚知沐卿高节,难道朕还不如他们吗?若不是去病这回突然发病,原无需你去,朝中诸事繁杂,着实离不开你。只可惜……唉——!”他一声长叹,忽然扬起黑眉,大笑道:“今日为卿送行,原本应该慷慨激昂,豪情满腹,怎么竟如此儿女情长了?闲话少叙,朕只有一句心中话要讲:早去早归,多加珍重。”说罢,递上一杯水酒。
沐静尘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回道:“请陛下宽心,卫老将军能征善战,臣虽不才,也决不会输于匈奴人之手。此一去快则两月,多则三月,必定班师回朝!”
“好!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武帝壮怀激烈,仰天大笑,也不顾君臣之礼,紧紧抓住沐静尘的手,一再说道:“多多保重!”
卫皇后此刻也与卫老将军话别完,走到他们跟前,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看不到香仪?刚刚我派人到府上去接,也回说不在?”
沐静尘的唇角隐隐有丝苦笑,淡淡掩饰而过:“她最近身体不好,未曾进宫走动。今天清晨在府中便看不见她,大概是……散心去了吧。”
皇帝夫妇皆心知肚明,武帝道:“让你们少年夫妻如此分隔确实有悖常情,恐怕香仪又要怪我了。”
“陛下,”沐静尘正色道:“家事国事未必人人都能护得周全,事到紧要之时,必选其一。虽然难免情伤,但凡事终要以国为首,香仪还年轻,终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与天子辞行后,浩浩兵马开拔挺进。
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眺望四周,群山层峦叠嶂,原野茫茫,即使是沐静尘也不自禁从心底升起一股悲凉。看看身后那众多尚还稚嫩的兵卒的脸庞,数月后有多少还可保有着这份英气,返回故乡?何样辉煌的胜利背后,都是以无数的白骨作为累计的功绩。于是再次想起年初时毅然出访大月氏的张骞,半年多来音信渺茫,生死未卜。他曾是何等热烈的期盼过自己的出访能够拖延住两国交兵的战鼓,然而,他的希望终是落空了。
思绪不断,感慨万千。
似梦似幻?忽然从远方飘来一阵琴声!然后便又听到众多士兵的惊呼:“丞相!有人在山上抚琴!”
他惊而颦眉去看,在前方的一座小山上,正有一红衣女子坐抚瑶琴。那如烈火一般的红色,几乎烫伤人心,是香仪!
尽管相距遥远,他依然可以想象得出香仪那悲哀的面容上有着怎样决绝的神情。香仪终还是谅解他为国的苦心了,所以才会以琴声相送。
两人遥遥相望,有无限话语想说又无法说。渐渐地近了,近了,沐静尘几乎可以看到香仪眼中那点点莹莹的泪光折射出无数的光芒,红色的衣衫将她的苍白的脸色映衬得更加悲戚,但她依旧坚强!
琴声微顿,而后又起,戚戚然令人心碎,紧接着有歌声婉转飘出:“君兮吾兮,与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惧风雨?君性如菊,吾性若梅。与尔同灿,与尔同辉。誓不弃兮,誓难远离。纵然海枯,难改我心。山雷亦响,风云亦动。心如磐石,情若长江。妾若藤萝,缠绵松下。水火难耐,唯为情生。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山下的众多兵士,年幼的听了立时落下泪来,年长的听了也不禁神色动容。
沐静尘只静静地望着那抹艳丽的红色。
歌已言志,歌已抒情,她会留在这里等他回来,无论年月,无论生死,无论沧桑巨变,山河逆转,她都会在这里等他。
轻轻挑起唇角,他雅然一笑,那眸中的深情凝望便是他所给与的回答。
琴停歌罢,不知是上天感动,心有灵犀,还是何故,原本明媚的青天忽然被一阵阴云遮蔽,而后是细雨蒙蒙,自天而落。
大军还在前行,沐静尘并未让马头停下,回首遥望,山顶上的红衣人儿仍怀抱琴身,殷殷顾盼。那凌御风雨之中的身影,便如一颗心头上的红痣,悄然埋进他的心底,再难抹去。
…… ……
肃州城西十里外。汉军大营。
此时已是沐静尘率军到达肃州的第二天。
“可知匈奴首将是谁?”沐静尘立于上方,低头审视着肃州地图,声音直问条案前的肃州守将。
大概是从未与这样级别的重臣见过面,那名军士甚为紧张,伏于地上,甚至不敢抬头,“据探子回报,似乎是大将蒙巴尔图。”
“蒙巴尔图?”沐静尘抬起一双黑眸,“他只不过是一两个散落小族的族长而已,如何敢兴兵二十万攻打大汉?在他身后必定有人!再去给我查!”声音虽然不高,却甚有威慑,那名将士连声应着退出了大帐。
沐静尘又问身边人:“卫老将军那边如何?”
有人回道:“卫老将军已经做好准备,今晚会一起行动!”
“嗯。”淡淡一应,藏在俊逸的眉峰之下的,是一个足令敌军胆破的决断。
与敌作战,沐静尘或许不是最狠绝的,但一定是最有效率的。他不会浪费任何的时机,也绝不会轻易涉险,若是他决定了的事,后面必然会有一个惊天动地的结论。
…… ……
匈奴大军围困肃州近一个月仍未能攻下,而汉军两路救兵又已开到城外,三点联合互成犄角之势对他们不甚有利。
夜间,忽听守夜兵士惊呼连连,许多人被从营中惊醒,骇然发现营外灯火通明,有无数火箭自营外射入,目标多集中粮屯兵库。营中人欲待救火,怎奈四处无水,最近水源所在地距离肃州也有五里之遥,一来一往间大营早已付之一炬。出城迎敌者,皆被火箭射回,唯有步步倒退,直至火箭不能射到之远。
但此夜之战不过刚刚开始,很快便听到有人大呼说蒙图巴尔将军被刺重伤,顿时更加军心涣散,夜晚临敌,本来就是心悸更胜白天。折腾了足足一夜,临近黎明才安静下来。待清点损失,人数虽然未少,但粮草被毁去一半,打仗的根本已被动摇不少。
紧接着,密闻再度传来,昨夜的确有从汉军派来的刺客将蒙巴尔图将军刺伤,至今尚在营帐中急治,生死未卜,兵士心中因而更添愁烦。
仅仅一夜,两方攻守对峙情况已有改变。汉军轻轻松松获胜,开场极为漂亮。
…… ……
为昂扬斗志,沐静尘特意令人在营内设宴席犒赏大军,席间规则有二:一、不可饮酒闹事。二、不可聚众赌博。
众将士有肉饭已欢,虽然无酒,却还能谅解沐相苦心,也不太介意了。
沐静尘只在席间略坐一会儿便离坐回主营了。身后副将问道:“丞相,大战尚未开始,先为将士庆功,是否有欠妥当?倘若他们得意忘形,军心懈怠,岂不是得不偿失?”
沐静尘笑道:“他们打了胜仗,自然希望听到将领赞许,但再多的赞词也不如一次欢宴来的直率。我若不设此宴,他们在底下暗自窃喜,得意洋洋,更容易生事。现在只是不许他们喝酒赌博,与功劳无损,反而能提高军心,增强斗志,无妨的。”
刚刚步入大营,便有人上前禀报,营外有两人求见于他。
沐静尘微一挑眉:“是何人?”
“身份不明,装束一般,身材都很健硕。”
沐静尘只沉思一瞬,忽然神秘地笑了:“请他们进来。”
来人很快被带到沐静尘的帅帐之中,那两人都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其中一个棱角分明,顾盼生辉,非一般人物,抬眼一扫帐中人,并未开口,只挥了挥手,示意让沐静尘摈退左右。
沐静尘含笑间一挥长袖,“都先下去,没我吩咐不得进帐。”
待众人走尽,那人以生硬的汉语开口,声似洪钟:“沐,还记得我吗?”
沐静尘眸如晨星,笑似清风,“吉尔格王子!多年未见了!”走下案台,来到那人身前,竟不避讳的直接抓过对方的手臂,将他拉到座位旁,才又道:“早知一个小小的蒙图巴尔绝成不了如此一支大军的统帅,只未曾猜到真的会是你在坐镇。”
吉尔格面容冷峻,道:“父王命我领兵,但不愿我太暴露,所以未曾对外宣扬。”
沐静尘含蓄而笑:“那你孤身闯入我大营之中,以身试险,未免太轻视自己的重要了吧?”
“我必须见你!因为我有话要和你说。”吉尔格依旧正色。“还记得当初在凌州与你别时,皆许下宏愿,要做国中第一人!如今你做到丞相,已算得臣中第一,而我尚不过是父王身边众多王子中的一个,毫无建树。日后若想继承匈奴大位,必须有出色表现,令父王对我刮目相看。这几年交锋我方屡战屡败,父王抑郁几乎成病,如此绝佳时机,我又岂能错放?是我鼓动父王纠集军队攻打肃州没错,但凭心而论,我并不想靠打仗实现这个心愿,但又实在是别无他法,希望你能谅解。”
沐静尘笑容渐褪,眸光锐利,“为了你一己私怨不惜耗费无数人命物力与你奔波跋涉至肃州一战,你难道就可心安?”
吉尔格毫不在意:“他们是我的臣奴,便应该顺从我的心意,为匈奴的强盛献身是他们的光荣,他们的妻子亲人也会为他们骄傲。”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沐静尘冷笑一声,“试问世间有谁不愿享骨肉亲情、天伦之乐?你出兵时强征兵役究竟拆散了多少家庭你自己可曾数过?便是因此夺得了王位又如何?以血染就的宝座,不信你能坐得安稳!”
吉尔格一下子色变:“我来找你并非听你教训。我向来敬佩你,不想与你为敌,此来是想告诉你:别以为你们昨夜小小的侥幸得胜便能动摇我的军心!便是没有了蒙巴尔图我一样可以统帅部队,不打下肃州,我决不退兵!”
“好啊,那就只有战场上见高低了?”沐静尘说话越是淡然,心境越是坚冷。“我们各为其主,原本谈不上是非对错。但你如今欲已两国人民之生命安危做游戏之争便不是我所能谅解的了。”他眉一耸,“本来今日我应该扣下你这个人质才是上策,但你我毕竟曾是友人,太过狠绝之事我实在下不了手,唯有如此——”他抽出佩剑斩下条案一角,凛然道:“与你割席绝交,才能放手一搏,再无牵挂!”
“好!”吉尔格一跃而起,目似烈火,“战场之上自会见到分晓!告辞!”
他昂然而去,不再留恋。
回想起多年前与吉尔格初相识时的肝胆相照,沐静尘只觉是恍如昨世,慨然长叹一声,似有无限不悦无处发泄。
当今世上,除了权欲,人便无所求了吗?真情何在?信念何在?
凄然中又回想起山顶上那抹艳红:如滴血一般,在风雨中自有它的美丽与哀伤。
所幸这世间还有这样一份情意为他珍存,永留心田,才不会觉得人间孤单无趣。
还需多久才能将那份温存重揽回怀中?应该,很近了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