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千还没回来吗?」
孔乙人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带着阿里不达特色的小纸鸢,心底悲喜惊惧交错,胸口熊熊燃烧着灼热痛楚。
这只纸鸢是海公公今早在拱门边的一丛月季花下拾得的,他一眼瞥见这只充满大漠清艳色彩的纸鸢,便知道这肯定是千千的。
她是几时来过春磬宫的?
希望不是昨儿他正和母后「据理力争」的时候。
他不断告诫别自己吓自己,也许这只小纸鸢是在任何时候无意间飞进春磬宫,但是纸鸢上的丝线与线轴都完好无缺,证明它根本不可能是随风飘来。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千千带着它来,然后又为了某种原因把它遗落在地上。
她为什么来了又走,连打声招呼都没有?
他越想越恐慌,也越确定自己心底的不祥预感是真的——
她听见他和母后说的话了!
倘若不是如此,为何纸鸢在,她人却不在?而其他在收到纸鸢后急急忙忙跑到她的寝宫,却怎么也找不到、等不到人?
「糟了……」他喃喃自语,脸色焦虑得发白。「她肯定是听见我和母后的对话,所以伤心得躲起来不愿再见我了。」
他懊恼得真想狠狠痛打自己一顿。
不管怎么说,尽管不愿把她当成婚配的对象,但他仍然无法不去喜欢她,他也衷心地不想伤害她。
都是母后,逼他去面对还混沌暧昧不明的感情,逼得他冲动说出不要娶千千的话……
但最最该死的人是他自己。孔乙人心知肚明。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她,跟她解释清楚,我……」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千千公主来了!千千公主来了!」海公公兴高采烈地喊着进来。
他黑眸陡地亮了起来,激动地一把抓住海公公,「你说什么?千千来了?你找到她了?在哪里?」
「我在这儿。」千千巧笑倩兮的走进来,眸光深情的凝视着他。
他果然还是在乎她的,她并不是没有希望啊!
千千强忍住飞扑入他怀里放声大哭或大笑的冲动,痴情地瞅着他俊美挺拔的身影。
一见到她,孔乙人心头一热,想也不想就冲过去紧紧将她揽入怀里。
「千千,你跑哪儿去了?我都找不到你……」他恐慌惊悸了一整天的心,终于得以回到原位,可是拥抱住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彷佛害伯她又不见了。
她还在生他的气吗?她还愿意听他解释吗?
「我在这里,只要你说一声,我就什么地方都不去。」她乍着胆子,红着脸勇敢地说出口。
「我……」他一怔,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她,「千千,我……有件事想跟你解释。」
她自他胸前抬起头,脸上神情不知是悲是喜。「你……要跟我说的是……昨儿你跟皇后娘娘说的话吗?」
「你昨儿果然来过春磬宫。」他没猜错。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惊讶。
「那只纸鸢,是你带来的吧?」他指着搁在红檀木花几上的小纸鸢。
她的心惊跳了下,双颊登时燥热难禁。「是。可我昨天不是故意偷听你和皇后娘娘的话,我只是带着纸鸢来送你,无意中听见了。」
「那你昨天为什么没有走进来呢?」他说完便暗自懊恼。
笨蛋!当然是你昨天的话太伤人了。
「我听到你跟皇后娘娘说,你不会娶纤纤,也不会娶我。」她脸色有些苍白,心头依旧隐隐刺痛。「你……真是这么想的吗?还是只在皇后娘娘面前才这么说?」
她终于问出口了——千千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深深凝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不能直视她充满了渴盼祈求的眸子,因为他还没法厘清心底真正的感觉。
「对不起。」他终究还是回避了她的眼神,也回避了她赤裸裸真诚的爱意。「千千,我喜欢你,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你……我从来没把女孩子当成对象,我也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我……其实还想不明白。」
千千顿时僵住,背脊窜过一阵寒冷的战栗,就像是他刚刚错手对她泼了盆冰水。
「可是……可是你也说你喜欢我。」她死命忍住那发自骨子里的冷冽颤抖,勉强挤出一朵笑容,祈盼地看着他,「也许是你现在还想不明白,但是我可以等,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不回阿里不达了,我在京师里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都等。」
孔乙人大受震撼地盯着她,深深动容却也压力备增。「千千,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为我委屈。感情该是不需要勉强就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也不必要勉强任何人做任何牺牲。」
「可是我不觉得委屈,我也没有牺牲什么呀,我只是想在你身边陪着你,等着你想明白的那一天。」她双眸盈满渴望与信心。「你不需要觉得有压力,也不需要有愧疚感。」
他满心歉疚地看着她,她越是懂事、深明大义,他越是觉得自己像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
可是……他就算再自私、再混球,也不能让她这般牺牲青春奉献时光!
「千千,我不能这么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眸光痛楚而坚定地凝视着她,「对不起。」
「可是我是真心的……」她在发抖,却依旧恳求地看着他。
「我也是真心的。」他强自镇定平静,语气温和地道。胸口却涨满了撕裂般的苦涩和烧灼感,彷佛在狠狠地向他预告着什么……
但此刻,他无法考虑那么多了。
再这样下去,自误误人,终有一天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这样对她也太不公平了!
「但是你听我说……」她脸色惨白,嘴唇在颤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千千,对不起,你不要等我。」
她的脑子轰地一声,脸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再无半丝血色。
还是……不行吗?
她望着他深邃而坚定的眼神,一股酸苦悲怆的绝望感冲上心头,几乎绞碎了五脏六腑。
他果然还是不爱她。
倘若他有一丝丝爱她,又怎么舍得连一丝丝希望也不给她?
她椎心刺骨痛彻心扉,双脚几乎连站都要站不住,可是……她还是没有办法恨他。
谁教她已经爱惨了他,事到如今,又怎么舍得怪他、恨他?
阿娘跟她说过,真正的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觉得快乐。
如果她走,能够让他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快乐,那么不管有多么痛苦,她也愿意。
千千轻轻推开他的臂弯,脸色苍白神情飘忽,却对他绽放了一朵凄凉又强作愉快的微笑。
「好。」她温柔地道。
「好?」孔乙人反而呆住了,睁大双眼震惊地瞪着她。
什、什么意思?
「我不会留下来了。」她低声开口,「我会离开皇宫,离开中原,回到阿里不达。」
这明明就是他所要的,为什么当她真的说出这样的决定时,他却觉得胸口像是被把利刃重重地刺穿了?
先是一阵锐利的冰冷,随即是灼热剧痛战栗着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完全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说话,只能呆呆地瞪着她。
「其实我早就应该要回去了,但是一直舍不得你。」她拚命忍住眼眶的湿热刺痛,强颜欢笑道:「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千千……」他勉强挤出一丝声音。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她微微一笑,眼底却满是深深的哀伤。「我只希望你能够永远都这样潇洒,这样自在开心。」
「我……」
这真是他要的吗?这真是他要的吗?
她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胸,泪意再也忍不住弥漫了双眼。
这一刻的她,英气依旧,绝艳的美丽却更教他心悸震慑。
「最后,我只想要告诉你……」她微微哽咽了,「假如有一天……我是说假如,你忽然发现……其实你还是有一点点喜欢我……那么我希望你知道……我永远都在阿里不达等着你的……」
「千千……」他喉头也哽住了,双眸灼热难当。
「好了,就是这样。」她摇摇头,泪水纷纷落下,脸上的笑意却更坚强、灿烂。「我先走了。」
「你要去哪里?」他冲动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心里剧痛。
她轻柔地挣脱他温暖的手掌,「我已经收拾好行囊,明天一早就会起程回阿里不达。」
「你……可是……我没想过让你这么早……回家……」他惊慌痛苦得语无伦次。
她笑了笑,眼底泪光闪动。「没关系的,早回晚回都是要回,现在走总比将来走好。」
「可是……我不……」他完全慌了手脚。「你不要走……我并没有要你离开……现在……我是说……」
她轻轻抚摸他泛着焦灼与着急的脸庞,「傻瓜,别再留我了,否则我伯我万一舍不得走,那该怎么办?」
那就不要走了,用远留在这儿!
孔乙人几乎冲口而出,可是理智毫不留情地逼问他:你要人家用什么样的借口,什么样的身分永远留在你身边?
他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
可是他还是不能让她走,还是舍不得她走……
他就快被自己逼疯了!
千千没有再说话,冰凉的小手最后一次温柔地摸了摸他的颊,随即坚强地转身离开。
他如遭电亟,只能痴痴地、僵硬地盯着她憔悴落寞却又勇敢的背影渐渐走出他的视线范围。
左胸口像是有什么铿然地破碎了,刀刚针刺般的痛楚迅速蔓延开来,痛得他弯下腰,紧紧捂住左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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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千离开了京师。
秋天悄然无声地过去了,初冬的寒冷静静降临。
她离开了两个月又七天,这是他生命中最酷寒难忍的两个月又七天。
在这些日子里,父皇怪他,母后气他,兄弟姊妹只用怜悯同情又感伤的眼神看着他,就连海公公也天天对着他长吁短叹。
但是最痛苦的莫过于当她离开后,那不分昼夜紧紧包围住他的孤独和悲凉。
自从她走出他的生活起,他的胸口就破了一个大洞,空空洞洞得凄凉可怕,无论用什么也填补不了。
他常常坐在她住过的寝宫里就是一整天,痴望着她用过的红眠床、妆台、花几、团凳……双眸里漾着深深的思念与哀伤。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只知道自己的魂不晓得为什么已经飞走了……
这就是他想要的自由吗?
他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短短两个月又七天,就憔悴得不成模样。
这下子就连最气他的皇后也心疼了起来,可是她的混蛋儿子把人家好姑娘赶走了,她哪还有脸去为儿子求情,好请人家回来?
偏偏这个傻儿子,只会天天到人家住过的寝宫里发呆,偶尔偷偷流眼泪。
滴水成冰的这天早晨,孔乙人又来到千千住过的寝宫,坐在熟悉的团凳上,抚抚着她用过的妆台,俊美脸庞布满了凄楚的温情。
蓦地,一缕诱人的面香飘了进来。
饶是他心绪沉浸在苦苦的相思与忧伤里,仍旧不由自主抬起头,搜寻着那温馨的面香来源处。
不见犹可,一见之下他怔住了,还以为自己眼花。
一名娇美妩媚、笑意嫣然的女人捧着一大笼热腾腾冒着白烟的大胖包子,悠然地走了进来。
「珊娘妹妹?!」他瞠目结舌。「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孙珊娘,十里坡知名包子店老板娘,现职春风寨大寨主夫人兼极北峰连锁包子店老总。
同时还是他的「情敌」,但重点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当你是自己人才来的。」珊娘笑咪咪地拿了两颗包子塞进他手里,「吃吧、吃吧,好久没尝过我的超级无敌包了吧?可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孔乙人愣愣地看着她,憔悴的俊美脸庞呈现一种呆样。
「吃饱了,就该去找人家了。」珊娘微挑柳叶眉,似笑非笑的。「还想颓废多久?」
「我拿什么身分和理由去找她?」他陡地悲从中来。「何况我伤得她那么重,她一定恨死我了……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谁告诉你的?我的实秋兄呢?他怎么没来安慰我?」
珊娘强忍翻白眼的冲动。
唉,男人就是男人,脑子永远少根筋,真是蜡烛不点不亮,就算尊贵俊美如当今二皇子也一样。
「还说呢,当不当我们是手足?发生这样大的事也不说一声,若不是太子爷飞鸽传书给我们,要我们夫妇来劝劝你,真不知你还要在这儿发呆,结多久的蜘蛛丝?」
「不是我不说,只是我不知该怎么说。」他苦涩懊恼地道:「事实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珊娘想笑,但也还挺同情这个精明外露憨直存心的二皇子。「你还以为你喜欢的是男人吗?」
「不是我以为,我是明明……」
「好,那我问你,你那么喜欢我相公,你想吻他吗?」她眼也不眨的问道。
吻实秋兄?!
孔乙人的表情古怪极了,有种翻胃的冲动。「呃……我没想过要吻他。」
「那你可想跟我相公赤裸相见,在床上翻云覆雨?」珊娘坐下来,抓过一颗大胖包子咬下去。嗯……真香。
一想到那情景,他的脸色登时发青。
「呃……」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用呃了。」她叹了一口气,挥挥吃了一半的包子,肉汁与馅乱飞。「你呀……」
他的俊脸上被喷满了点点包子馅,却震惊得一点也没感觉,脑子乱烘烘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是啊,为什么他那么喜欢责秋兄,却一点也没办法想象要同他裸裎相见,甚至在床上滚来滚去的画面?
可是和千千就不一样了,他毫不犹豫就可以想象她的柔软与芳香……
彷佛在团团乌云中拨开了一丝缝,一线金光乍然破云而出。
他逐渐自迷雾中清醒过来,深邃的黑眸渐渐发亮。
「你对她倘若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那就没错啦!」
「我好想她……」他喃喃自语,真是被奇蠢如猪的自己气死了。「我从来没想过,只有深深爱上一个人,才会天天都想着她,日日都盼着看见她。」
「那就行了。」她拍拍屁股站起来,「大功告成。」
「谢谢你,珊娘妹妹,我现在马上就去找她——」孔乙人恢复了冷静与睿智,但也难抑强烈狂喜的激动。
「等等,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阿里不达。」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错!」她笑吟吟地道:「没发现为什么你的实秋兄没来吗?那是因为千千公主被我们『拦路打劫』劫上春风寨了,现在正在寨里等着你去英雄救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