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福消受?!——她原本是个很有福气的小女孩啊!她有一对任教于小学而疼爱她的父母,也有一个温馨甜蜜的家——”翟扬站起,任那几步外的冷气风口荡来的波波寒气直吹全身,正好展现他所着软丝衣裤的轻柔舒适。他虽年轻,却总爱灰沉的颜色,就像现在他所搭的轻灰与灰蓝。
“别再想了,大少爷,事情都已经变成这样了,你又能如何?还是快回去吧!现在都快三点半了,我载你回去后,我还得赶着去接小姐和二少爷。”
“难为你了,老申。那走吧!”
☆ ☆ ☆
“德国留学?爸——”因翟扬猛然站起的力道强,碰落了汤碗,溅出的汤汁正好淋湿了翟扬那深蓝色休闲褶裤;而随着水晶碗的轻脆碎响,餐桌的气氛又凝重了。
“爸不会偏心只栽培你,等阿雳明年高中毕了业,我也打算送他去日本学商、读经济。”翟天刚面不改色地说着。
“那得待上多少年?”
“这就全看你自己了。是因为你理化好,所以爸才决定送你去德国,你至少得给我捧回个理工硕士才行,当然博士更好!”翟天刚面露得意,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行的。
“我——我想在国内读完大学再出国!”
“不行,我决定好的事不容你更改,你留在国内会教我担心的。要是你哪天在人前失了言,那我们翟家的名誉不全毁了?而且可能还要吃上官司呢!”
“不会的,爸!我——”翟扬央求着,在他还没确定蓝翎的下落之前,他是不会出国的。
“好啦!你翅膀还没硬,就想反啦?你是想再激得我心脏病发是不是?!”“就是嘛,真不孝!”塞得满嘴菜肴的晓梅仍不忘适时加油添醋。
“好,就全依您的安排。”翟扬黯然坐下,他知道他是拗不过父亲的。“不过,总得隔段时日吧!?”他心中仍记挂着在医院中没碰着面的蓝翎。他想,利用这段出国前的日子,全心全意想办法找寻到她,多少也要给她一些实质的慰助吧!
“当然!”翟天刚继续进食。“你还有六天的时间可以准备准备,你的家教老师早已经在你德国的住处等你了!”
“六天?”这与他所想的一、二个月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这短促的六日,他连打理行囊都觉仓猝了,哪还有余暇去找寻蓝翎呢?他不得不叹服他父亲翟天刚的设想真是太细密周到了。
翟天刚见翟扬一脸的迟疑,又加强了语气:“好了,你既然也亲口答应了,那就让我好好的吃完这餐饭!”
翟扬点了点头,默默地再拿了副碗筷吃起饭来。其实早在懂事之时,约莫四、五岁吧!他就已经很清楚的知道,他这一生的命运,是掌控在他父亲的手中。在他接管父亲的产业之前,他便是父亲的一份产业。而不仅是他,阿雳和晓梅也是。这份感觉虽然沉重,但也只能无奈的承受。这一切看似很好,也极受羡妒;但事实上,一份自我,早已在岁月中分分寸寸的流失。他常会感觉:自己只是个空壳,只是具傀儡;没有实体,没有生命……
父亲这次的安排,又将耗用他数载的生命岁月;而他,仍无说“不”的权利,甚至联想完成一件教自己心安的事都不能。想着自己就将怀着这种心情“逃匿”到海外,他的心灵就泛满罪恶。他真想知道,此生此世,这份罪恶感是否有消逝的一朝?他更想知道,如傀儡般的空壳心灵能否有解脱的一天?但最可悲的是,这些都只能是想法,而不能变换成实际。
翟雳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擦擦嘴表示他已吃饱了;翟天刚也牵着晓梅离开了餐桌。这偌大的餐室里,就冷清的剩下翟扬一个人——如同他的心灵一样空洞与孤单。
这冷清的感觉是凄凉呵!生于富豪之家竟也有外人难以想像的凄凉。
翟扬静静地扒着一口又一口的饭,他脸上的濡湿已没了痕迹,口中的珍肴也没了滋味——
☆ ☆ ☆
“小翎儿——”照例浇洒完后院的花草后,马坤二跨入矮屋,瞧见那本当活蹦乱跳的小身躯正抱膝缩坐于仅铺着一条旧棉被的木板床上:她的神忧伤,表情黯淡,好像一朵快凋谢的小花;马坤二看得心头好疼、好酸。他走到蓝翎的床边坐下,极慈爱地抚着她那札着两束发辫的小脑袋瓜。“想着什么事啊,这么入神?”
蓝翎扬起那双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住马坤二,灵慧的眉目间深锁着几抹思念。“要是爸妈不用身体紧紧环抱住我,那我现在就可以和他们一样待在那个很遥远的世界里了……”
“怎么又这样想呢?你没听进马爷爷的话喔!”马坤二极力安抚着蓝翎的情绪,毕竟在这样小的年纪就要面临亲人的死别,这教她情何以堪?!
“有哇!可是,就是不得不想——”蓝翎又翘起她的唇。
“你答应马爷爷出院后就要过新生活的,可不能忘喔!再过两天,你就要到新学校去上课了,可不能再是这样的表情跟精神了,不然会不受欢迎的!”
“翎儿知道——”
“知道就要马上振作起来呀!来——”他牵着蓝翎下床,牵她走到矮屋外的窄檐下。他仰瞧那巨榕枝叶间透进的点点阳光,用着朝气蓬勃的口吻对蓝翎说:“你瞧,阳光这么好,老闷在屋里多可惜!走——”他一把抱起蓝翎坐到老爷脚踏车的后座,然后牵动了车把,兴高采烈地说:“马爷爷载你兜兜去,顺便熟悉一下环境。”
蹬上脚踏车的马坤二,勉力地踩着,他不断频频回首,并笑看着蓝翎。
蓝翎的脸上终于绽出了笑容,“马爷爷,你教我骑脚踏车好不好?”
“不好,太危险了!”马坤二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小心一点就是了嘛!马爷爷——”
“不,这——”
“好啦——马爷爷!”蓝翎不断央求着。
“好吧。”虽不甚放心,但看蓝翎的心境好不容易才开朗了些,马坤二实在不忍拒绝。“不过得慢慢学,小心骑唷!”他将脚踏车完全的交给蓝翎把住,仍不放心的跟着,看她兴致勃勃的牵着车走,马坤二又叮咛了一句:“牵稳了,才能学单脚踩板;会踩了,才能学着骑上去,知道吗?”
“知道的,马爷爷!”蓝翎又兴奋、又害怕地拖着小碎步走着,不像是她在牵着车子走,倒像是被脚踏车给牵制住了行动,扭扭曲曲的。
“你还好吗?”
“马爷爷,我很好。”蓝翎回答得信心十足。她原本就是个甜蜜愉快的好孩子,而且她总能教周围的人也感染到她的甜蜜愉快。
仿若她心中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在这儿好好练习,那马爷爷回去忙喽!”马坤二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停下了脚步,看着她继续地学习牵车、控车。
“马爷爷,您放心的先回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好,小翎儿。不过我有件事得告诉你——”
“什么事,马爷爷?”蓝翎小心翼翼地回转车头,望向十来步外唤住她的马坤二。嫩黄的一身运动棉衫穿在她的身上,衬得她好可人哪!尤其伫在这青绿拢围的五米路上,更显她的清新脱俗。
“这路是翟家私有的,要有车,准是老爷跟少爷、小姐坐的。所以只要看见远远的有车来,就要赶快连车带人地躲到路旁的篱笆后面,知道吗?”
“喔,知道了!”蓝翎的嘴上应和着,但心里想:为什么贫富差异这么大?有钱人连路都能私辟私有;没钱人如她,连学个脚踏车都还得偷偷摸摸的,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那你就慢慢学吧。最好在四点半,也就是二少爷跟小姐放学回来之前回来。”马坤二再三叮咛,只有小心应付,才能长保蓝翎的安定。
“嗯。”蓝翎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牵了车走去,现在距离四点半只剩半个小时,她要把握时间练习。
☆ ☆ ☆
收拾妥一大皮箱随行的物品,翟扬才发觉,最须收拾的其实是他的心;他的心,似乎还不愿远行。
他实在不愿离开这里,这儿是他生长了十九年的地方,他的喜与悲全在此处酝酿;如今父亲却狠心地要他离开,他怎舍得……
翟扬沮丧地走至落地窗前,他俯视着后院,望着马坤二守分认命地待花理草,觉得他这般也是幸福。而自己呢?是自己不知足?不知珍惜?还是真虚空了心灵,才致如此的不快乐?
有时他会想:或许自己的快乐早已随着母亲的逝世而埋葬了!
去花园四处走走吧!至少在明日启程之前,还能捕捉几个“家”的影像。
☆ ☆ ☆
经过了不断的练习与揣摩,蓝翎已经可以非常熟巧的控制车身的平衡了。于是蓝翎在心中下了决定,就在倒数十下之后,开始学习单脚蹬踩一侧的踏板;如果成功,那么她在回家之时,才能有个好的成绩向马爷爷交代于是她踩着坚定不移的脚步开始默数着一、二、三……就在快踩上踏板时——
“小妹妹!”一声夹杂着怀疑与温和的呼唤传了过来。
这声音虽温和,却让正全神贯注于学习蹬踩动作的蓝翎惊吓得跌下了车,而且人车分散跌落在地。
“哎唷——”她朝声源来处望去。
发声之人已在她跌下车际奔近了她,而且现在就近在她的身侧,并欲将她扶起。
“对不起,都是我害你跌倒的,很疼吧?”——是翟扬。他温柔有礼地检视她身上的伤处,于检视间他发现她的那双眼好幽邃,好水灵、好漂亮呵!似幽谷,似深潭,似星夜!似——似曾相识?!但这怎么可能呢?他确实不认识这个有张甜脸蛋的小女孩,她除了眼眸深邃,而且面貌姣好外,最令人心仪的是她所散发出来的温柔与善良。他想,她一定是个很讨父母欢心的好孩子;他也相信,她博取欢心的方式绝不似晓梅;晓梅她使的是心眼跟手法,而她用的,则是真心跟挚情。
蓝翎瞧他和善有礼,心中的畏惧早已褪去了泰半。当她发现他是这样定睛不动的瞧住自己的同时,她垂下双眼,害羞地看着石膝上的擦伤处,脸上尽是红晕,绝无责怪埋怨的表情。
见她毫无怨语,他的歉意更加深一层。于是,翟扬掏出一条灰蓝色、绣有精致图案的男用手帕,蹲下身来想要为她擦拭伤处。
“不要!会弄脏的。”见他要用那样高贵的手帕帮自己擦拭伤口,蓝翎不禁伸手阻止。
“脏了就丢了。”他以赞赏的目光看着她。像她这种年纪的孩子能如此惜物,真是难得。他的这份赞赏隐隐地显现在他温柔的眼神中,而这份神情在他一身灰衣着的衬托下,竟是有股超龄的沉敛气质。
“那多可惜!”和风轻轻吹掠,蓝翎鬓边的卷发轻俏活泼地晃动着,好不俏丽可爱!她摆平右膝,抬起头来,这才看清楚他深刻有型的轮廓和一头乌黑密实略卷的头发。若非他主动的亲近及表示友善,她怕是不敢靠近他的;他看起来并非凶恶可怕,可是却令人有股距离感,像是不太欢喜与人亲近一般。
“一点都不可惜,你的伤口要赶快擦干净才是要紧。”没容她再阻止,他已俯身为她擦拭着伤口。
由于两人相当的靠近,她嗅到了一股由他身上传来的特殊气味,淡淡的,像是某种天然花草的清香。她好喜欢!拭完伤口后,翟扬挽起她,并扶正脚踏车。“我载你去给医生上点药。”
“不用了。”她又发现他好高、好壮喔!她得辛苦地仰着头,才能清楚地看着他。“这点伤不用上药的。”她接过脚踏车,对翟扬笑了一笑,一副要对方别担心的表情。
“这怎么行!”她的笑像是一股魔力,自然地吸引着翟扬。他弯身与她面对,情不自禁地摸摸她的头,目的只是想借机多瞧一瞧她那双引人凝神的眼眸。“要不然大哥哥载你回去好了,你住哪儿?”
住哪儿可不能说,马爷爷的千叮万嘱,她可不能临阵背叛。她垂了眼睑,这是第一次有年轻大男孩摸她的秀发,她好兴奋。
“不敢说?”他停了抚摸。“不敢说是对的。对你来说,我毕竟是陌生人,你很机警喔!可是,你的伤口怎么办?”
“真的没关系的,要不——下回再见到你时,我让你检查!”
见面?哎,怕是没机会了。“好吧,那你就自己小心的照料伤口,可别让它发炎!”
“嗯!”她仍微笑着。在这和风徐徐的午后,她的微笑比绽放在暖春中的花朵还吸引人。
他好喜欢此刻跟她相处的感觉。他直起双膝,帮她摆好车,温柔无限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学车呢?刚才会叫住你,也是奇怪这个?”
“喔——”她哑口了。她只谨记着看见车子要快闪避,却没想到会有个大男生突然的冒出来问她这个问题;她那双不知何以言对的眼眸又闪烁出星样的光点——
“连这也不能说?那我想——你应该连名字也不会告诉我的?”
她仍缄默。这——马爷爷自然也有交代的。
他没强求,只是不断地轻抚她的头,要她别为难。“那好,你不说,大哥哥说。大哥哥叫翟扬,就住——”他一时顿口。他想,住处还是别告诉她吧!免得因家世的豪富而拉远了与她的距离。“住附近,是大一的学生。”
“你是大学生啊!?”她好惊讶。真没想到自己会认识一位大学生,而且还跟他谈了好些话呢!她可还只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而已哪。但她随即蹙起眉,那蹙眉的小模样好动人心弦。“咦!你今天怎么不用去上学呢?”
“大哥哥有事,请假。”他轻叹口气,怅然若失。继续说着:“往后,就不再去原来的学校上课了。”
“你也正在办转学啊!?”她一脸惊喜地问着。这人高雅有气质,与自己的寒酸是比不得的,但至少他跟她有共同的遭遇——转学。翟扬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原来你是刚转学来这里的!”
“是不是?”她着急的问道。能碰见个相同遭遇的人可真是巧合,她得借此问问,问问对方此时的心情是如何。这几天来,她为了即将面对新环境跟新同学,紧张得心情老是无法平静。
“可以这么说。”他环视四周,处处青翠,又轻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