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当年我与黄兄义结金兰时便曾立下誓约,将来彼此若有子嗣,同为男儿则使其拜为兄弟,若是一男一女则结为夫妻,以便两家永结友好、亲上加亲。如今咱们有乐儿,他们又生了个女孩,咱们等著结作亲家吧!」白老爷捻著胡子,哈哈大笑起来。「白云布庄的少爷娶了万彩染坊的千金,两家在生意上的合作自然更加密不可分。有万彩染坊替我染布,从此还有哪间布庄能跟我比!想当年我与黄兄在商旅途中遇到贼子抢劫,要不是我冒险把他从贼窝里救出来,他现在哪里有那条命作万彩染坊的当家!他感念我的恩情,与我义结金兰,甚至相约两家结亲,也是应该的。所以我说啊,世事难预料,平常多做好事准没错!」
「你会有那么好心吗?我看你是因为垂涎他那家染坊才救他的吧!若不是他的染坊能染出全江南最漂亮的彩布,你会理他死活、会这样处心积虑的硬是要跟他攀上关系?做好事?亏你说得出口。」白夫人哼了声,不理会丈夫因尴尬而胀红的脸,从摇篮里抱起儿子,埋怨道:「你为了壮大你的布庄,自己去讨好别人也就罢了,干嘛把儿子扯进去?万一他们家女儿样貌不好、性子不好,配不上咱们乐儿怎么办?」
「放心,黄家夫妇堪称是郎才女貌,黄兄是个斯文有礼的老实人,他的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出身,他们的女儿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啊!我今天还没瞧见我的宝贝儿子呢,快让我抱抱!」
白夫人幽怨的瞪了他一眼,白老爷讪讪一笑,连忙从夫人手中抱过儿子。只见那身裹锦布的男婴生得面白唇红,一双弯弯笑眼与白夫人一模一样,十分讨喜。
「乐儿这孩子面相真好!瞧他就连眯著眼睡觉的时候,看起来都像是在笑,好像成天都作著美梦似的。」
「可不是!我怀他的时候不但没害喜,而且心情天天都很愉快。这孩子除了出生的那一刻在产婆手里大哭了几声之外,长到现在从来不哭不闹,一张小脸成天笑咪咪的,乖得让人打从心底疼爱。」
「我想乐儿天生注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才会整日面带微笑。但愿这孩子长大後能人如其名,命中充满喜乐,天下间没有任何事能为他带来烦忧……」
第二章
二十年後,春风澹荡的苏州。
城外几里远的地方,有几间被青篱围起的旧屋子,屋前空地上架起了数十支竹竿,一条条长形蓝印花布正挂在上头晒日。一阵轻风吹过,掀起了重重布幔,蓝白花纹纷飞之际,露出了躲在竹竿底下那抹小小的身影——一个身穿蓝衣的纤细女子,她身上的蓝白印花几乎要和身旁那些布幔合而为一了。她蹲在地上,手里拿著食盘,围绕在她身边的五、六只小狗正争先恐後的向她乞食。
「宝雀,你要我喊多少次?快过来吃饭哪。」
一个嬷嬷从一间屋子里探出头,朝院子里那个蓝衣女子喊道,语气甚是无奈。
黄宝雀听见何嬷嬷不知第几次的叫唤,她拾起脚边已经被那些小狗一扫而空的食盘,站起身来回头一笑。「好了好了,这就过来了。」
「光顾著喂那些野狗吃东西,自己就不知道饿吗?」
「嬷嬷,它们是我养的,它叫黄傻皮,它叫黄大头,它叫黄阿花——只只有名有姓,你别老喊它们野狗。」黄宝雀走进屋,那群小狗一双双小泥脚也跟著踏进来。她怕嬷嬷见了生气,连忙把它们一只只拉出去,摆著手说:「不可以喔。」被拒在门外,那群小狗们呜呜叫了起来。
何嬷嬷摆著碗筷,忍不住要唠叨:「身子已经够瘦的了,还不好好吃饭,老爷跟夫人天上有知,一定会怪我没好好照顾你。慢著,你刚刚才摸过那些野狗的,还不快给我去把手脸洗乾净。真是!沾了一堆上跟狗毛,浑身都是!」
黄宝雀缩回了正打算抓起桌上那热腾腾包子的手,嘻嘻一笑,连忙转身进屋梳洗。只见梳洗过後的她身上依旧是一套蓝布衣裙,宝蓝色的布料并不好,亦无多余花纹,只在袖口、裙摆边瞧见几枚小巧的白色图印。近身细看,便会发现那竟是两只小狗追著绣球玩的图样。
仅是蓝白相间的简单纹路,那两只小狗跃动的身形、欢喜的神情却是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就要追著那绣球从那蓝布上跳出来似的。
「嬷嬷,可以吃饭了吧?我饿极了。」黄宝雀手抱著肚子,脸上漾著讨好的笑。何嬷嬷一见,哪里还装得了凶,连忙把饭菜端到她面前,催促道:
「这会儿知道饿啦?还不快吃!喏,我今儿个作了糖醋鱼,你最爱吃的。」
「糖醋鱼?难怪我刚才一直闻到一股香味,愈闻愈饿。」宝雀吃了一口鱼,立刻大声读叹:「嬷嬷你怎么那么会作菜啊?简直媲美城里那些大茶馆的大厨!我真担心哪天城里那些大茶馆的当家们若发现了你的好厨艺,一定会把你请去做大厨,到时候我可就得付大把银两才吃得到你煮的糖醋鱼了。」
「傻孩子,嬷嬷不会去做什么大厨,我的手艺也只有小姐你才吃得到。」何嬷嬷拍了拍黄宝雀的手,叹道:「我何春曾对天发誓,会代替老爷跟夫人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辈子;就算你长大出嫁了,嬷嬷也还是会陪著你、伺候著你,好让你爹娘在天上看了安心。唉,想起我可怜的老爷跟夫人……」
「嬷嬷,你又来了。来来,吃口全苏城最好吃的糖醋鱼吧。」
「全苏城最好吃?你这是把城里那些大厨们放到哪里去了。」何嬷嬷拭拭有些湿润的眼角,破涕为笑。「我的小姐,这鱼是特地为你煮的,你自个儿快吃吧。」
黄宝雀闻言,立刻一张口把鱼吞下肚,朝何嬷嬷露出心满意足的笑。何嬷嬷坐在黄宝雀身边,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心中不禁又是万分感慨。
她眼前这个小姐,本该是号称江南第一的万彩染坊的千金,本该过著锦衣玉食的生活才对。如今万彩染坊已不在了,黄家夫妇也早已离世,独留宝雀。当年的巨变使得黄家一夕败落,早就无力蓄养奴仆;但尽管众人散去,从小伴著宝雀长大的她却舍不下孤苦无依的宝雀,决定替黄家夫妇照顾他们的遗孤。
没有了万彩染坊,她带著宝雀在城外的一间小屋子落脚,靠她存下的多年薪俸开了一间小小的染铺。万彩染坊遗下的一些器具尚堪使用,而宝雀彷佛承袭了父亲的兴趣与手艺,从小便善於调色染布,还能刻画出图案相当细致的花版。即使她们这间小小的染铺只能染几样颜色,只能接些零碎的小生意来做,但赚来的钱已足够过日子了,只是委屈了她这个本该过著好日子的小姐……
唉,如果当初万彩染坊没发生那件不幸的事就好了,如果老爷跟夫人还在就好了,如果那家人没有背信忘义……
思及此,何嬷嬷不禁悄悄打量起宝雀——
她一头黑亮长发绾在耳後,露出她光洁而饱满的前额;成日在太阳底下帮忙晒布,她的肤色不若一般江南女子的白皙,却像是桂花蜜般的柔滑色泽,健康而明亮:小巧的桃形脸蛋上嵌著一双骨碌碌的浑圆大眼,丰润的唇办微翘,顾盼间神采飞扬、俏丽迷人。
她的身子纤细,但包裹在宝蓝色衣裙下的体态仍显玲珑;线条优美的颈项边挂著一条红绳,底下坠著一个金色小荷包,悄悄的躺在她胸前——那是一个藏了秘密的荷包,宝雀从小到大都戴著它,却没人告诉过她那个秘密约定。
二十了呀。若依约定,她的小姐早该出嫁,舒舒服服的做少奶奶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著她吃苦,让那些本该是奴才做的粗活躇蹋了她那双纤纤小手。可恨造化弄人,更恨那些平日与黄家最亲近、却在危难之时最快背弃他们、甚至落阱下石的人——罢了,像他们那种人,谁稀罕!她的宝雀值得更好的夫君。
「宝雀,这些年来你常往市集跑,也认识了不少朋友,你老实告诉嬷嬷,你心里可曾有意中人——」
「噗!」黄宝雀才喝了一口汤,闻言立刻被呛到。「咳咳!什么?」
「哎呀!你这是怎么搞的?!」何嬷嬷抓著布连忙替她擦拭。「有没有烫著呀?」
「没、没!」宝雀猛摇头,一脸的错愕还没散去。「你刚说什么……什么意中人?」
「问你有没有意中人呀!你今年也二十了,老爷夫人若还在,你早就出嫁了。」
「嬷嬷,是不是王媒婆又来找你说亲了?」黄宝雀紧张道。「你去跟她说,不用再多费唇舌了,那个什么李员外、庄掌柜的儿子,说什么我也不嫁他们。」
「你瞧你,一听到王媒婆你就如临大敌似的。人家王媒婆可是城里出了名最会撮合良缘的,只要她金口一开,没有说不成的亲事,偏就你这孩子砸了她的金宇招牌,不管她怎么说你都不答应,央她来提亲的那些人我看也不差啊。」
「不差吗……」一想到那些腹中无墨水,财大气更粗,甚至早就三妻四妾的求亲者,黄宝雀乾笑两声,额冒冷汗。
「就是因为每次王媒婆来说亲你都不肯答应,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小姐你心里早有意中人,所以才不肯嫁?」何嬷嬷见黄宝雀听得脸上一阵白,笑著拉住她的手,道:「你别怕羞。你若真有意中人,告诉嬷嬷,嬷嬷看了若是觉得配得上小姐,一定会成全你们的。」
「嬷嬷,我——」
「欵,你放心,嬷嬷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若有两情相悦的对象,嬷嬷没道理棒打鸳鸯,硬是要你嫁给别人哪。来,告诉嬷嬷,是谁家的公子呀?」
「嬷嬷,」黄宝雀虚弱笑道:「可是我没有什么意中人,真的没有。」
「当真没有吗?」何嬷嬷失望了。「你既没有心上人,来提亲的你又看不入眼……我的小姐呀,你娘当年可是十五岁就嫁给你爹了,你如今都二十了还没人家,不能再拖啦,再拖可就——」
「没人要?那也好,能陪嬷嬷染一辈子的布我也甘愿。若要我勉强嫁给那些什么李员外、庄掌柜的儿子,我宁可没人要。」黄宝雀赖在何嬷嬷身上,无所谓的说著,垂著的桃子脸上却是柳眉微蹙,仿佛有万千心事。
「那怎么行!你这孩子真是的。嬷嬷年纪大了,怕不能陪你一辈子,总要为你的终身著想,才会急著给你找夫君哪。」
宝雀抬头看见何嬷嬷脸上那抹担忧的神情,更加深了她脸上的岁月痕迹。她无奈一叹,笑道:「嬷嬷,你别担心,也别为我的婚事多费心思了。我不嫁他们,是因为我在等,等一个跟我心中所期盼的夫君一模一样的男子。人海茫茫,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遇到他的……」
「哦?你心目中期盼遇到什么样的男子?」
「一个……」宝雀单手托腮,思量著,眼睛瞄见方才那几只小狗正在门口玩要,她走过去抱起其中一只,高举到何嬷嬷面前。「一个像狗一样的男子。」
「什么?!」何嬷嬷听了大惊!「像狗一样的?那、那有什么好呀?」
「像狗儿一样对主人忠心不二,很好的呢。」小狗兴奋的舔了一口宝雀的面颊,痒痒的感觉惹得她发笑。「嬷嬷,你看它的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狗儿看著主人的眼神是最诚恳、最真心的了。我希望我的夫君是一个对妻子就像狗儿对主人一样忠诚的男人,一诺千金、一心一意、一生相守——这就是我心中期待的。」
「哎,你怎能把丈夫拿来跟狗相比?天底下也没有男人会把妻子当作主人一样来侍奉的,真是异想天开。」何嬷嬷紧张的挥著手,不让宝雀手里那只好动的小狗扑到自己身上,嘴里抱怨:「况且对妻子忠不忠诚这种事岂能在一时半刻就看得出来?你怎么知道托王媒婆来提亲的那些人里就没有像你说的那种人呢?」
「我打听过了。那李员外还没娶妻,就已有五个妾室;那庄掌柜的儿子更别提了。我前两天进城里,好巧不巧让我看见他从花楼酒馆里出来,左拥右抱好不逍遥。虽说是日久见人心,但像他们这样的男人,难道我还能期盼在我嫁过去後他们就会有所转变?」黄宝雀漫不经心的抚摸著小狗身上的毛,淡淡说道。
「唉,你若真这样想,要嫁就难了。要知道,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
「爹就只有娘一个妻子,只有我一个女儿。爹能做到的,那些男人怎么不行?」宝雀抬起脸,满盈的笑意里有著甜甜回忆。「小时候娘跟我说过,她嫁给爹好幸福,因为爹很珍惜她,就算她身子不好、长年卧床,爹还是费尽心力照顾她,从不曾埋怨过什么。爹自始至终都只有娘一个人,直到娘病终前,都不离不弃……」陷入旧时记忆,胸中波动的情感令她有片刻恍惚。
爹对娘真的很好;娘走了,爹过没多久也离开了,留下她在那个湿湿冷冷的山洞里……爹一定是牵挂著娘,怕她在天上寂寞,所以才会追随她而去的吧。爹信守对娘永不离弃的承诺,却忘了还有她在等著他回来吗?她在那个山洞里等了好久、好久,甚至到现在她都还是会猜想,也许爹会回来找她……
何嬷嬷见小姐想得失神,眼眶湿润,便过来搂著她,轻声安慰。
「好孩子,别伤心了,嬷嬷都明白,就等你遇见你心目中的那个人再嫁吧。」
宝雀怀里的小狗一见何嬷嬷靠了过来,立刻凑上前去舔了一下她的面颊,吓得何嬷嬷惊叫一声。「唉呀!脏死了!这野狗竟然连我的老脸都爱!」
小狗开心的叫起来,惹得宝雀也笑了,把有些湿的脸颊贴在小狗柔软的毛上,她心生期盼——
她也要像娘那样,嫁给一个能对妻子信守承诺、忠实诚恳的男人,就像狗儿对主人那样忠诚不二、那样满心爱护。不论贫富贵贱,只要是这样的男子,她便愿意与他共度人生。这样的幸福即使短暂,也值得了。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孔子说得好:『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常公公,我这个人没什么坚持,但最重的就是『诚信』二字。」白云布庄里,一名身穿月白芙蓉锦袍的高挑男子将一纸合同交到一个老太监手上,白皙清朗的俊容上扬起了暖若东风的笑。「一千匹锦缎如期交货,公公请点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