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只一次告诉她:「妳不需要这样做。」
但她总是笑,然后,隔日依然报到。
认清了她的坚决,他终于放弃,由着她去。
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但是既然知道了,她就不容许自己当作没这回事,不做点什么,她无法坦然。
那已经不是他要不要她负责的问题,而是有些事情,有所为,有所不为。
也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他没再阻止,因为知道,阻止没用。
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女孩,别人是巴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她明明可以不必承担责任,却还自己送上门来,坚决承担地该承陪约。
「这个,要搬到楼上吗?」
拉回略略恍惚的心神,他点点头,将目光由她忙碌的身影收回,专注于眼前的软体测试。
只要她一来,他最多就只能按按滑鼠、敲敲键盘,连主机壳她都会抢着帮他拆。
才刚这样想,开着电脑让系统去跑,利用时间抱来另一台主机检查,螺丝起子便被夺走,空荡荡的掌心让水杯取代。「喝口水,用说的就好。」
一个月的训练下来,手脚愈来愈俐落,想当初,娇娇女连硬碟长怎样都不知道呢!「主机壳拆了,然后呢?」
啜了口水,才发现他真的渴了。
她好像,总是很凑巧的,在适当时机,送上他所需要的。
在她来之前,门市小姐笑说:「你们默契愈来愈好了。」
他才惊觉到,好像真的只要一个眼神,她就会知道他下一刻要做什么。
他一旦工作起来,会专注到废寝忘食。
他不喝咖啡和任何饮料,只喝白开水。
他不吃点心、消夜,只吃正餐。
他不爱说话,习惯宁静,所以大多时候,她不会在他耳边聒噪,若非必要,他们甚至少有交谈。
要说他们性子相似,她和门市小姐相处时,又爽朗健谈,笑语不断……这么说,她只是在配合他?
门市小姐笑说,他似乎因祸得福,否极泰来,工作时有美人相伴,体贴万般……
体贴?有吗?他不甚清楚,但她似乎!还满了解他的,是她观察力过人?还是他太好懂?
身边多了这样一个女孩,即使惯于独处的他,也反感不起来。
「……排线接好了,然后呢?」等下到他下一步指示,发现他竟破天荒,难得地在工作时闪神。
「妳每天往这里跑,没其他的事吗?」他突然冒出这一句。
骆采菱略感意外。鲜少开口的人,今天居然有聊天的兴致。「那要看你指的是什么事。」
「约会。」别说没人约她,他不会信的。
这阵子不时有客人在问:「那女孩是你们新请的员工吗?」
接二连三被探问关于她的事,他才意识到她的耀眼出色,有无男友不清楚,但身边绝对是不乏追求者的。
「你想约我啊?」她打趣道。难得他开了口,忍不住就想逗逗他。
「我的手伤好很多了,妳不用耽误自己的事情。」完全不理会她的调笑,径自说道。
还是那么不可爱。
「果然对着冰冷的机器、零件久了,连表情都会硬邦邦的……」她喃喃自语,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
「骆小姐——」
啧,客倌,您听听,他叫「骆小姐」耶!三个礼拜几乎每天见面,再怎么不熟也该跳离「小姐」阶段了吧?前头吃小笼包的王姊都叫「小菱」了呢!
「好啦好啦,再一个礼拜,只要医生说,你的手有办法应付工作,就不会再看到我出现在你面前烦你了。」
他瞥她一眼,微微启唇,却没说什么,轻轻丢下一句「谢谢」,便转身走开。
谢谢?!因为她说不会再出现来烦他?
这、男、人、真、的、很、不、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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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姊,妳来评评理,他是不是很不上道?」
「嗯,有点。」
「是不是很不象话?」
「满不象话的。」
「那早知道我就放他自生自灭算了,对不对?」
「嗯……应该的,他太不识好歹了。」
「那我——」慷慨激昂到一半,被批得狗血淋头的话题男主角由里头走出来,淡淡瞄了她们一眼,骆采菱立刻闭上嘴。
「你出来干么?」她凶巴巴地问,忘了这其实是他的地头。
「妳手机一直在响。」他伸手递去,依然是那个没什么情绪的死人调。
她气呼呼地伸手夺来,接起电话,又是另一面风貌,有气质、有礼貌,温雅堪称大家闺秀。「喂,非云啊?是……有,我收到了,不好意思,最近比较忙……不行耶,我今晚有事,改天好不好?改天换我请你看电影……」瞪了杵在她面前的人型石雕男一眼,往里头走去,嘴上仍是不变的清雅调调。「好啊,那有什么问题,就怕到时你又跟我抢付帐,每次都这样……」
一等她消失在门后,门市小姐抿嘴轻笑。「关毅,你真有本事,把她惹毛了。」
关毅一脸奇怪。「我?」
「不会吧?你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话?」光瞧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还在状况外。
他有说错什么吗?
好像自从说了那句「谢谢」之后,她就别扭到现在。
他难道不该道谢?
虽然她自认那是责任,可这段日子她确实减轻了他不少负担,道谢是基本礼貌吧?那她到底气什么?气他太多礼?
怪女孩。
将维修单交给门市小姐,大致交代几台电脑的维修状况后,他拎起外套。
「等一下啦!」骆采菱拎起包包和车钥匙快步追上去。
「放他自生自灭?」言犹在耳呢。门市小姐调笑。
「明天再放、明天再放啦!」
关毅反而顿住步伐,奇怪地看她。
「干么?还不走?」今天要复诊。
「我自己去。」她不是有事吗?他记得刚刚电话里她是这么说的。
「你、你——」他除了拒绝、赶人,就没其他台词了吗?
新仇旧怨,呕得她不想再跟他说一句话。
遇到他之后,让她不只一次感觉到自己原来这么碍眼兼顾人怨!
第三章
她真的如非必要,绝不轻易开口跟他说话,和以往配合他安谧性情的宁静不同,这是带点赌气意味的——再迟钝的人,也能读出这样的讯息。
一个星期是吧?昨天复诊,医生说他复原状况良好,基本的工作已经可以自己应付,只不过还是得留意不能搬过重的物品、让左手负担过大。
当然,也不忘亏她两句,说是她照料有方,这么贤慧的女人,不娶回家当老婆是损失……
每次来都听到类似的话,她已经被亏到麻木了,还会大方地陪他瞎扯蛋:「是是是,要是这块人型石雕哪天开窍了,一定请你吃喜酒。」
「真的吗?那我礼金该包多少?」
「说到礼金就伤感情了,我还得包媒人礼给您呢!」
「那我更正前言,关小子的伤很严重,重到非得有人二十四小时看顾,没顾出感情前,手伤是好不了的。」
「……来不及啦!你刚刚说一个礼拜,我听到了哦。」
「那妳有没有问姓关的小子,他要娶妳了没?」
「哼哼。冷水泼多了会感冒,我没那么不识相。」
前头讨论得有模有样,正让护士敷药的人,仍是维持一贯面无表情,只有在听到「泼冷水」三个字时,眉毛稍稍挑了一下,轻瞥她一眼。
「像妳这么漂亮的大美人配他,他还不满意,难道要九天仙女吗?」医生煞有其事地为她忿忿不平。「不要紧,小菱,我们诊所有几个青年才俊,前途无限,我介绍给妳,让没眼光的小子去后悔得上吊。」
真不晓得谁才是患者,她和医生混得比他还熟,连这里都进展到「伯伯长」、「小菱短」的阶段,相较之下,他显得失败透顶。
「如以往,他沉默不语,任由他们旁若无人地「讨论」——其实是批判——他。
例行性陪同他看完诊,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
她洗完澡,习惯性地打开曲屉,寻找米色记事本。
那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了,每天不看上一段,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无法安然入眠,即使一个月下来,内容她早已倒背如流。
无法解释出所以然来,她从读取文字,到读取心情,甚至更深一层地,感受一个男人最深沉的情感,一点一滴,日复一日,深深地被吸引。
起初,是被他的深情感动;而后,会为他悲凉的心境而牵动情绪,最后,是一股淡淡的心疼,为他感到不值,气愤那个女孩怎么可以看不见他对她的好?
她从好奇到渴望,期望有一天,能有机会让她见见这个男人。
她一直很想告诉他,那个女孩不知道她有多幸运,能被他爱上,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因为她看见,他是用他的全部,完完整整地去爱一个人。
翻遍抽屉,没见着熟悉的记事本,她还在质疑是不是她放到别处去了,但是当整个房间遍寻不着后,她急了。
房间、书房、起居室,整层楼大规模地翻找,甚至惊动了已就寝的管家。
「什么样的记事本?很重要吗?」见她着急成这样,管家也惊觉非同小可。
很重要吗?她顿住了。
重要在哪里?她说不出来,如果不重要,她又何必那么着急,翻遍屋子每一个角落也要找到?
当她听说小弟今天不晓得在撕什么折纸飞机玩时,她火速冲进骆亦凯房里,看到地上残缺不全的米色记事本,她火气没来由地爆发了!
从没对小弟发过脾气,就算是弄坏她的电脑、毁了她努力两个礼拜的报告、无论他怎么捣蛋,都不曾真正对他生气的她,这一次真真正正地发火了!
「我不是叫你不要动它吗?你为什么不听!你能不能一天不闯祸啊!」
睡梦中的小弟被她的吼叫扰醒,惊吓地望住她。
事实上,她也被自己吓到了。
冷静下来之后,连她都无法相信自己反应会那么大,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在意。
这样的坏情绪,一直持续到隔天,连号称最没知觉的人型雕像男都察觉到她的低气压了。
「小菱心情好像很差,你今天最好少惹她。」门市小姐这样告诫他。
关毅奇怪地抬眸,他有常惹她吗?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身边每个人都这么觉得?
「她——怎么了?」未经思考,问句飘出唇畔。
「你也会关心她啊?我以为你是没心没肺的呢!」
自取其辱。
发现到这点,他闭紧嘴巴。
王小姐半戏半谑地道:「应该是『那个』吧,你知道的,女人平均每个月会有一次的情绪不稳。」
生理期?是这样的意思吗?
走进维修室,见她抱着肚子缩在角落,她看起来,真的很没精神。
以前,总像颗热情燃烧的太阳,让周遭温暖起来,即使他们的相处模式总是静默,也无法忽视她强烈的存在感,现在看她这样,真有那么一点不适应。
她察觉到了,没什么表情地瞄了他一眼。「干么?」
站在门口也不进来,眼神像是突然不认识她了似的——噢,更正,她怀疑到现在,他依然把她当陌生人。
「王姊问妳要不要吃松饼。」停了下,大发慈悲多施舍她两句:「前街买的,听说很好吃。」
「不了,我吃不下。」不受诱惑,持续低落。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转身做他的事情去。
十分钟后,抬头下经意又接触到角落蜷坐的身影。
「妳……」
以为他要说什么,抬头却发现他往外走。
她没理会,闷闷地又趴回桌上。
又过了几分钟,一条金莎巧克力出现在她面前。
「你干么?」她可不以为这尊人型雕像会被雷劈到,突然爱上她,送巧克力表白。
「我听说……那个来吃巧克力会好一点。」
「哪个?」她一头雾水,完全状况外。
「生理期。」
「生——」呛到。「你、你、你……」瞪了他三秒,再看看那条巧克力。他以为她生理痛,所以买巧克力给她?
一阵静默过后,她爆笑出声。
「妳不是生理期,肚子痛?」
「我生、生……哈哈、哈哈哈——」她现在是笑到肚子痛啦!看他平日酷酷的不说话,没想到耍起宝来这么潜力无穷!
笑够了,她揩揩眼角泪花。「喂,我没想到你也会关心我耶!」她一直以为他嫌她碍眼,巴不得她早点走。
他微窘,转身走开,拒绝让人调笑.
收不住嘴角笑意,她拆了巧克力入口,低落心情稍稍回升。
这人平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表达关心的方法却是那么独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人在哭笑不得之余,心头也泛起阵阵暖意,原来他不是没心没肝的,总算不枉她这段时间做牛做马。
这条巧克力,比她以往收过的任何情书、礼物都还要让她来得感动,虽然她其实不喜欢吃巧克力。
静、静、静——
静到帮一台电脑重灌好系统,发现她没如以往上前抢着搬,奇怪地抬眼,发现她又恍神了。
如果不是身体不适,那她到底怎么了?
「骆采菱?」他的眼神,有着困惑,以及询问。
「唉呀,我没事啦,你去忙你的,不要管我。」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翻出包包里的米色记事本。
后来,她又找回了每一张折成大大小小的纸飞机,试图拼凑回去。
看着残破的记事本,她有一种——很难过的感觉。
总觉得,那代表一个男人的心意,那么珍贵的一分深情,却不被珍惜,她觉得好对不起他、觉得自己就和那个女孩没什么两样,在摧残、践踏他的心……
对不起……
她在心底,默默地向他道歉。
一直到后来,她愈看、就愈懂他的想法、他的心情,她甚至可以肯定,他不会希望任何人看到这些文字,闯入他最幽微的内心世界,会夹在书本当中流入旧书摊应该是失误。
她本来还想,如果哪天有幸遇到笔记的主人,她要完整将笔记、连同他的爱情一并归还,可是现在这样……
忍住愧疚的心情,她一张张地摊平,小心翼翼黏回去——
她的表情,实在太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关毅经过她身边,不由得驻足。「那个——」
「喝!」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纸张下慎抖落,他极自然地弯身帮她捡起,不经意的视线落点,令他一愣。
「还我,谢谢。」没留意到他的异样,她抽回纸张,专注地继续黏。
他呆愣,好半晌没有动作。
一分钟过去、三分钟过去……
他干涩地挤出声音:「妳……那个……」
盯着桌面上的纸张,他表情有些许不自在,只是此时她无心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