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是来跟你谈萍萍的事。”
屋子只有三坪大,很简陋,床头摆了张萍萍、秀玲、志雄合照以及与秀玲的结婚照。
“你太太跟你女儿都同样固执,大人受苦,小孩跟着受苦,你不想把这个家再救回来吗?”
“——她不会肯见我,我找过她,没有用的,我太对不起她,我从前太对不起她。”
“你以为一次,两次就能解决吗?陈先生,你自己承认从前对不起萍萍的母亲,现在萍萍连她母亲都不肯见,难道就对得起萍萍的母亲?陈先生,现在后悔这些没有用的,萍萍要爸爸,也要妈妈,你对不起你太太在先,硬着脸,你也要去求她的原谅,求到一个完整的家。”
志雄望着韩梅,满是感激。“——谢谢你,韩老师,——我去——不管她怎样赶我……”
门铃声,佩华皱着眉,犹豫了半天才开门。
良宏直往屋里走,屁股坐在沙发上。
“到我这儿来,像回自己家似的,一屁股就坐下,房子你租的吗?还是我们有什么合法的关系?”
良宏皱眉看佩华一眼。
“以后有事,请你在办公室谈,我这里既不是咖啡店,也不是公共场所,单身女的公寓,天天半夜跑来个男人,别人怎么看我不管,但我自己很在意。”
良宏研究的望了佩华好一会儿,声音温柔:
“佩华,你是不是把我对培英的闲心扭曲了?
最近态度愈来愈怪,不要害我失恋好不好?”
佩华无动于衷的淡淡笑了笑。
“罗平跟我分手之前对我说,他只是同情韩梅,最后,他来告诉我,他爱上韩梅了。告诉我,还要多久,你会带着内疚的心情,请我原谅你因为关心而爱上你原来的老婆?”
良宏的温声转为咆哮:
“我爱的就是你!我讨厌你那颗比雷达还敏感的脑袋,我跟罗平不同,你不了解吗?好不容易离婚,我做一点补偿犯法吗?我只是把培英当作一个朋友!”
“我不需要别人对我咆哮,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能影响我的,只有我自己,可以请你放低音量吗?”
良宏看了佩华一眼,睹气似的转开脸。
佩华走到良宏对面,声音温和:“有一件事我要你做到,在伍培英跟你七年的纠缠没有完全整理干净之前,请不要每天晚上跑到我这里来心痛,也请你不要再对我提爱跟结婚这些字。”
佩华潇洒的拍拍良宏赌气的脸,继续说:“听进去了吗?很小的要求,你能办到的。”
“马小姐,我要知道你跟宝儿和院长之间的关系。”
“我一直没有告诉院长为什么老带宝儿出去,但,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否则,我直接去问院长,是你要这样逼我的!”
美智慌乱的揉头,哭出声。
“不要问她,——我对不起郝家——我对不起她儿子——你不要问她……”
“不要激动,告诉我,我是来帮助你的,你让我证实你就是院长的媳妇,让我替你解开苦衷。”
美智惊骇地望着韩梅,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就是院长那个怀着孩子,跟院长儿子分手的那个媳妇吗?”
美智震惊,呆兀。“……谁……谁告诉你的?”
韩梅友善的抚抚美智的手。
“马小姐,为什么把宝儿留在育幼院?院长到今天都不明白她儿子跟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不要再逃避了,你不愿认宝儿吗?你要一辈子掉着眼泪让宝儿喊你阿姨吗?”
美智捂着脸,痛苦的流着泪。
“……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我先生结婚没多久就有了外遇,那时候我怀着七个月的身孕,——我不肯原谅他,他怎么求我都不肯原谅他,连生孩子,我都不让他来看我——”
美智再拭擦泪痕,脸上荡着无限的悔意。
“我找律师办了离婚手续,不让他见孩子,他又不敢找他妈妈说,因为他自己不对,最后他就出国了,——孩子生下后,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他向我求婚。”
美智的泪又大量涌出。
“……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宝儿……,我为了自己能有个好婚姻——,把做母亲的责任都忘光了。”
“我就这样把宝儿送走了,但那个婚姻只维持了半年,——我失掉了女儿,只换到半年的婚姻。
我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不肯原谅宝儿的爸爸,造成一家四分五裂——我对不起郝家,对不起院长,对不起宝儿的爸爸——,我怎么开口去找我婆婆
韩梅坐在院长对面,院长含笑的抬头看着她。
“怎么站了半天不说话呢?”
“院长——,”
韩梅艰难的启齿道:“我们这里有个小女孩,她的母亲跟父亲离婚了,因为小女孩的父亲在母亲怀孕时,父亲就有了外遇——”
院长笑笑。
“什么父亲、母亲的,你今天说话怎么含糊不清的呢?”
韩梅咽一口唾液后,仍艰难的说:“离婚后,小女孩的父亲出国就再没回来,母亲生下孩于,只好把她送到育幼院,脖子、手腕,挂满了将来长大的嫁妆。”
院长望韩梅,关心的:“你说的是宝儿?”
“院长……,你忘了你有一个出国一直没消息的儿子,和怀着孩子离开的媳妇吗?”
“……你是说……?”
韩梅语调有些干涩:
“你的媳妇没——,她一直没有嫁——她把宝儿送到育幼院,因为她觉得宝儿是郝家唯一的后代。”
“我的媳妇!宝儿!”院长惊讶的望着韩梅。
“我——我是宝儿的……”
院长呆震的整个人傻了般,激动的低喃:“那个——那个一直不肯被别人领养的宝儿。”
“院长,她是你孙女,千真万确的亲生孙女。”
“天哪!我居然不知道宝儿是我孙女——我那造孽的儿子——天哪……”
院长老泪纵横,抬头望韩梅。“我那——,我那媳妇……”
“她在外面,我去叫她进来。”
美智感激的握着韩梅。
“韩小姐,谢谢你替我隐瞒——她真的愿意见我吗?”
“快进去吧!记住!你那半年婚姻的事别再提了,你先去见院长,我带宝儿过来。”
韩梅替女儿穿鞋、梳头。
“妈妈,你又要带我去凶丈夫伯伯家看那个爱哭的阿姨吗?”
韩梅望着宝儿。
“宝儿,念中讲过西游记里有个孙悟空的故事给你听过,对不对?”
宝儿笑咪咪的。
“对呀!孙悟空好厉害,他是石头变成的呀!”
“宝儿,那是故事,天下没有小孩是石头变的,他们都是妈妈生出来的。”
“我也是吗?”
韩梅摸摸宝儿。
“当然,你也是爸爸、妈妈生出来的,宝儿你想要看自己的妈妈吗?”
宝儿天真的摇头。“我不要,我有院长。” 又笑咪咪的搂住韩梅脖子。“我也有妈妈。”
“宝儿,妈妈不带你去凶丈夫伯伯家,妈妈带你去院长室,——见你真正的妈妈。”
“我有一个真正的妈妈?” 呆呆的宝儿突然显得抗拒的恐惧。“妈妈,我不要被领走,真正的妈妈也不要。”
“宝儿!……”
“妈妈,我不要被人领走——真正的妈妈也不要。”
宝儿死捉床杆,抗拒恐惧的望着韩梅。
宝儿勉强的让韩梅牵着,一面走,一面抬头。
“妈妈,我会被带走吗?”
这时韩梅答不出话。
空儿又问:“为什么我会有一个妈妈跑出来呢?”
院长泪眼的望着美智。“美智,我儿子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不说呢?”
美智惭疚的挂着泪,低着头。
院长流泪摇头。“难怪宝儿不肯离开育幼院,她流着郝家的血,难怪她,不肯离开。”
韩梅牵着宝儿进来,美智激动的上前,宝儿看到美智,本能的退到韩梅后面。
“妈妈,为什么爱哭阿姨在这里?”
院长难过的望了望美智,弯下身。“宝儿——,你知道她是谁吗?”
宝儿一边瞅着美智,一边紧紧搂院长:“妈妈说我有个妈妈在这里,可是她是爱哭阿姨。”
“宝儿——” 院长忍不住流下泪。“宝儿,她不是爱哭阿姨。”
美智心碎极了!韩梅望美智,扶了扶美智。
“我离开一下比较好。”
宝儿大叫着:“妈妈!你不要走!” 院长抱住宝儿,宝儿一边回头看韩梅背影,一面反抗的流泪。
“院长,我不是小强,我不要被人领养,我不要!”
“——你不要难过,小孩什么都不懂,突然要她接受一个陌生的事实,总是比较困难的。”
“——宝儿下意识里恨我,恨我为了自己,没有负起做母亲的责任。”
“马小姐,你想得太远了,小孩的感情是要培养的,没事你就来带宝儿出去,多单独相处点时间。”
美智轻抹了抹泪。
“我不太能常常走开,余先生二十四小时需要人照顾,——我第二次婚姻失败后,在医院工作,懂了点护理,——余先生给我的待遇很好,——我不想失去这个工作。”
韩梅勾起感伤般。
“余先生——他很能谅解别人,如果必要,我可以帮你照顾他。”
“时间会把最坏的记忆冲刷干净。” 韩梅鼓励的望美智。“把过去忘掉,宝儿有一天会接纳你的。”
第七章
罗平坐着,徐良宏匆匆走进来,一脸抱歉。
“对不起,没让你等久吧?约我有什么事吗?”
“佩华,找你谈佩华的事。” 罗平认真的看良宏一眼。
良宏似失望般笑了笑。“佩华有什么事?我还以为你找到小强了,最担心的是培英的问题。”
罗平不满的点了根烟说道:“徐先生,你是不是忘了佩华是女人?把太多的关心跟时间放在伍培英的身上,你没有一点自觉吗?”
良宏微楞,然后笑了笑,带点自傲。“佩华晓得呀,我从来不瞒她,你大概认识佩华没我深,亏你们来往了七八年,你不了解佩华是个讲道理、气量宽大的女人吗?”
“我不知道你了解佩华多深,但,我知道你跟我犯了同样的毛病。”
罗平望了良宏一眼。
“你忘了她是女人!”
“什么意思?”
罗平气恼大声地说道:“什么意思!佩华气量是大!因为她的眼泪不会流给别人看!你知道她生日那天,她从头到脚打扮得等了你一个晚上吗?伍培英一个电话,你可以理所当然的待在家里,我失掉她是因为我爱上别的女人!你失掉她是因为你关心别的女人。”
良宏嚼思地望着罗平,罗平冷静下来。
“或许我不该问,对伍培英你是不是还——”
罗平未讲完,良宏却大叫反驳:“你本来就不该问!你根本问错了!我们两个情形是一样的!你觉得你亏欠佩华,所以你关心她,我也是!”
良宏重重的拍自己胸口。“虽然培英是设下阴谋让我娶她的!但这么多年来,我觉得我亏欠她!你可以为自己的亏欠做弥补,我不可以吗?你是人!
我徐良宏不是人?” 良宏气恼的往椅背后一靠。
“这件事谈到这儿为止。” 罗平轻拍良宏,诚恳的看良宏。“从现在开始,你对伍培英的亏欠,我替你去做,我去找回小强,你可以关心伍培英,但请你把时间用在佩华身上。”
“不要跟我犯同样的毛病。” 罗平站起来又说道:“伍培英的事我来负责,不要忘了佩华是女人,永远不要把她当作例外。” 罗平加强语调的望良宏。
罗平开着车,看了眼悒郁的伍培英。
“这是最后一间学校了,再找不到,你也别难过,我反正负责替你把儿子找到。”
“朋友嘛!我这是顺水人情,又帮了你,又帮佩华,免得徐良宏连跟佩华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培英悒郁的神情,加了一层怅然。
罗平倒着车,大群学生走出来。
“来的真是时候,停车位都难找!”
罗平停好了车,替培英开车门,突然罗平大叫:“小强!”一把拖着培英下车。
“在哪?小强在哪儿?”
公车到了,玉香正带着小强上车。
“他在等公车!快!”罗平、培英飞奔。
“小强!小强!”
等到他们跑近车牌时,车子已发动。
培英脸上的悒郁一扫而空,交错着惊喜、怆惶、失望的跟着公车跑。
“是小强吗?罗先生?是小强吗?”
罗平一把拉住跟着公车跑的培英。“你跑不过公车的!快上车!”
飞奔的车子和公车仍有点距离,培英死盯着公车,急切地问:“可以快点吗?罗先生,你的车可以再快点吗?”
罗平拼命踩油门,欲抢黄灯,偏偏红灯亮起,车辆立刻交织,罗平沮恨地眼看公车已过马路,在一站牌停住。
培英突然冲下车,不顾一切地跑向停在站牌旁的公车。
“伍小姐,你干嘛!你疯啦,伍小姐!” 罗平的车追上去。
培英气喘喘的爬上车,楞住了。一车的人,坐的坐,站的站,培英突然大声的叫:
“小强,哪一个是小强,我是他妈妈!”
玉香与小强惊兀的抬头,全车的人注视培英。
培英挂着泪。“请问谁是小强?我是他妈妈!”
培英在人群里钻,人群骚动,经过小强时,玉香用身子搂住小强。
小强偷望培英,困惑却又不敢开口,身子被玉香包紧。
车停,这时玉香拖着小强立即下公车。
罗平见到,大声对公车上的培英叫:“下车,伍培英!快下车!”
罗平半个脑袋伸出车窗,对公车上的培英大叫:
“你下车,听到没,你快下车!他们已下车了!”
培英似乎未听清楚般,摇头挂泪。罗平眼见玉香搭计程车远去,气愤得伸回脑袋,加速踩油门,追计程车。
玉香频频回头望远距离的罗平,小强困惑的问:
“妈妈,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在车上叫我?”
“叫小强的人多得很,不是叫你的!司机先生,请你开快点!”
罗平恨切的下车,用力一摔车门。
“我叫你下车,你呆在上面干什么!”
培英趴在车旁,拍着车。“我不知道他们下车了,我把希望都放在车上……”
“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笨的女人,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就为了回头看你呆在车上的笨,才把他们给追丢的。耳朵听不清楚,你眼睛没瞎吧,连我的表情你都看不出来吗?”
“我只想到要一个个去找!”
“你在车上那样叫,白痴也能想到,你以为别人跟你一样呆,等着你去逮他们!” 罗平气急败坏的又冲上大骂:“我现在就可以保证,明天开始,他们不让小强上学了!你这个笨女人,你一辈子别想找到你的儿子,这个后果就会像当初你用那种笨方法去嫁徐良宏生下孩子一样,弄得不可收拾、一团糟!”
培英哀恸的失声,身子缓缓蹲到地上,懊恼的捶着地。“——我是笨——我永远找不回我的孩子了,——我是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