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泰并没有回首,只是将手中的酒盅举向他,有些明白他意思的纺月,弯身拿起酒壶为他斟满。
“据报,敌军又想突围。”在他举杯欲饮时,纺月站在他的身畔向他提醒。
“嗯,我瞧见了。”一直坐在城垛上远望大漠的他,心不在焉地喝着劲道十足的美酒。
“将军?”还在等他发落的纺月,总觉得他似乎有点不对劲。
“没什么。”他一语带过,仰首欲尽盅中酒后,翻身跃下城垛,直落在城下候着他的马背上,他抬首向纺月吩咐,“召集全军。不许让敌军踏入隘口内一步!”
“是。”
马蹄在漠中卷起阵阵沙尘,纺月多心地瞧了一眼,随即照他的命令走下城垛,准备再次与敌军开战。
自两军在玉门隘口外相遇后,算一算,也有段时日了,无论发动多少次突袭,地藏之军始终攻不下玉门隘口,身为敌军主帅之一的马秋堂也知,阿尔泰是在刻意拖延时间。
就在今日,大军所携的饮水已全数告竭,若再不能破城入内,只怕地藏之军就全都得渴死在城外了。也因此,军中人人都知,这是最后一战,胜与败、地藏会不会遭帝军所减,就看今日。
率军对付纺月的段重楼,下令三军全员同时举起盾甲,自军方向奔袭而来的飞箭。数量庞大到宛若密雨,还未挨过一波,另一波已又再落下。躲身在后下的段重楼,力举着厚盾,当落在他们顶上的飞箭根根钉打在盾上时,段重楼不得不承认,他们正一日一日地被帝军驱离玉门隘口,且一日比一日远。
这全都是因为马秋堂无法摆平阿尔泰的缘故。
帝军里有个指挥大军若定的阿尔泰,以及沙场经验充足的纺月,每每他们打算派马秋堂硬闯隘口,守在隘口等着他的阿尔泰.就会拦下马秋堂。然后趁马秋堂与他战得力竭之时,再次亲自指挥大军,将他打退数里。
倘若地藏要战胜帝军,唯一的法子,就是先打下阿尔泰。
“药王,你留在中军。”箭雨过后,自盾下起身的段重楼,将统率之权暂交给与他同行的药王。
“王上,你要上哪?”药王不解地看着他先是去点了一排箭兵之后,随即翻身上马,领着箭兵穿过大军的后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远离两军大军刻意另辟战场的两人,此刻正在另一处再次短兵交接。
一枪挡住两柄朝下猛砍的冥斧后,阿尔泰一脚踢走老是喜欢靠得他很近的马秋堂。
他伸手扳扳颈项,“老实说,我有点腻了。”老是同一个对手打来打去,对方是可以继续很有耐心,他则是觉得烦不胜烦。
“很可惜,你的对手只能是我。”马秋堂打横地掷出一斧,在他弯身闪过时立即跟上再砍下一斧。”
扬起长枪拦下马秋堂砍下的一斧,并旋身刺出一枪逼退马秋堂后,先前遭马秋堂掷出去的冥斧。在欲飞回马秋堂手中时,阿尔泰忽然出手握住斧柄将它拦截下。
在马秋堂错愕的目光中,阿尔泰先是掂了掂冥斧的重量,再朝马秋堂一笑。
“那我只好杀了你。”
彷佛已使用过冥斧无数次般,动作显得驾轻就熟的阿尔泰,将长枪背在身后,一斧一斧地袭向马秋堂,相互交击的冥斧,在空旷的漠地里发出刺耳的金呜声。就在他俩相互以冥斧格住对方时,另一手仍空闲着的阿尔泰,猛然扬枪朝池肩头一刺,尖锐的枪尖整个穿刺过马秋堂的肩头。
勉强将自己的身子自长枪里抽出的马秋堂,一手捂住肩头大退了数步,这时,一种熟悉的响音从天而降,一阵宛如噩梦再现的恐惧感,霎时漫过了马秋堂的心头。
“阿尔——”他张开嘴想对那个仍站在原地不动的阿尔泰示警,但接下来的箭袭声却掩过了他的声音。
怔看着不设防的阿尔泰在仰首看向天际后,如雨落下的飞箭所扬起的沙尘即遮蔽了阿尔泰的身影,马秋堂怔看着前方,彷佛又见到了当时同样也是死于这种方式的孔雀,半晌,他握紧了拳心忿忿地回首,却没料到他见到的,竟是段重楼的脸庞。
吹拂过漠地的风儿带走了尘与沙,再次出现在马秋堂面前的阿尔泰,肩上、背上以及两腿,皆中了箭,他以一枪勉强撑住自己的身子,在见到段重横后,他的脸上缓缓漾出了笑意。
“哈……”一个笑音自他口中冒出后,他便再也关不住其他的笑声,“哈哈哈……”
竟然在笑?
马秋堂与段重楼难以置信地瞪着浑身浴血的他。
“我欣赏你的狡猾……”笑过一阵后,阿尔泰在好不容易顺过气时,强忍着痛,一手指向段重楼。
“你不配当女娲!”亲自挽弓欲再射他一箭的段重楼,在欲发箭时,冷不防地遭马秋堂一手给按下。
“这辈子我本来就不是。”他心情很好地答道。
“你做什么?”手中之箭欲发不得,段重楼忍不住瞪向不知在搞什么鬼的马秋堂。
“够了!”身子隐隐颤抖的马秋堂抢来他的弓一把扔开它。“这里由我来就成了,大军可不能没有你指挥。别忘了,咱们必须争取时间,尽快破城取水。”
从没见过马秋堂面上这种厉色的段重楼,不甘之余,也只能照他所说的去做。
段重楼一走,本还不知该不该再与他打下去的马秋堂,在回过身来时,一道银光即划过他的眼前,他赶紧以冥斧去挡,没料到身受重伤的到阿尔泰还有力气再战,他登时使出全力,一掌重重击向阿尔泰的胸口,受这一掌的阿尔泰,颠蹶地退了几步后,终于不支地朝后仰倒在沙地上。
“很不巧,我比他更狡猾……”几乎听不见的低语声,在阿尔泰躺在沙地里时悄声传来。
马秋堂微眯着眼,“你说什么?”
“我说……”阿尔泰侧过脸,两眼直看着他身后的两人,“你们来得太慢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马秋堂错愕地看着无声无息又再次出现在地藏的两人。
“封诰……”自那日一别后,马秋堂压根就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廉贞,你可别杀了他。”封诰只是拍拍廉贞的肩头交代,而后视若无睹地走过马秋堂的身边。
面色铁青的廉贞,看着躺在沙地里的阿尔泰。不禁感到心痛如绞,他强忍着伤痛别过脸,一双带恨的眼直瞪向马秋堂。
蹲在阿尔泰身边的封诰,在瞧了瞧他身上的伤势后,叹息地朝他摇摇头。
“你要知道,你只是个凡人,你可没有不死之身。恍瞧瞧他,他就非得把自己搞成这样才甘心吗?
阿尔泰笑得很开怀,“若我有,那岂不是太无趣了?”才数十年他就已够不耐烦了,谁想像廉贞一样再多活个百年?
“还觉得无聊吗?”封诰边问边以袖拭去他脸上的沙尘,并替他一一拔去身上的箭。
“不。”他微微摇首,“我觉得很有趣。”
“满足了?”
不受控制的血水自阿尔泰的嘴角缓缓流下,他咧嘴一笑。
“下辈子再来找你。”
封诰不忘向他叮咛,“你可别又投错胎当了廉贞的子孙。”
“我会尽量小心不再看错肚皮的。”
转过身去的廉贞,并没有看见阿尔泰合上眼睫的模样,浑身气抖的他,一手紧握着手中之剑。
“你杀了女娲……你所杀之人,正是转世女娲。”
马秋堂也沉下了脸,“若他心中真有女娲,他就不该车兵前来地藏。”
“由他所造,亦由他所毁,告诉我,这有何不对?”封诰缓慢地站起身走向他们,“倘若这地藏是女娲的。那么,地藏已经不再存在。”
一见他走来,马秋堂忙不迭地想看看阿尔泰的情况,但封诰却以身子遮住他的视线,并用一种似恨非恨的眼神看着他。
“你们不累吗?”
“想说什么就明说,不必对我拐弯抹角。”
他语重心长地开口,“我只是想告诉地藏的神子们,别再当什么神子了,也别再想着什么神之血统,当个神的子孙。其实并没你们想像中那么荣耀的。除了那愈来愈稀薄的血统外,你们和我一样,是人,也只是人而已。”
不知为何,手中的冥斧,在他每说一句.就显得愈来愈沉重,马秋掌使劲地握紧了冥斧,防各地问。
“你也要毁了地藏吗?”
“犯不着。”他哪还需要那般大费周章,“因在阿尔泰死后,地藏神的时代就已彻底结束,神之国度也已开始瓦解。如今这是你们的时代,不是我的,更不是女娲的。”
“胡说,天孙与海皇都还——”
“迟早都会结束的。”封诰语气坚定地打断他,面上的神情,就像是在说件已注定会成真的事实。
当廉贞弯身抱起阿尔泰时,看着合上双目的阿尔泰,丝丝熟悉的疑惑在马秋堂的心底泛起,就在他力抗着那股疑惑不让它产生时,他见着了阿尔泰脸上满足的微笑,霎时,如遭雷击的马秋堂,摔不及防地遭到一阵战栗感将他密密捆住。
在阿尔泰死后,地藏神的时代就己彻底结束?
在阿尔泰死后?
“慢着……”他迟疑地启口,叫住了也要跟廉贞一块走的封诰。
封诰顿住了步伐,回首看着满面犹疑不定的他。
“告诉我……”他的音调里有着藏不住的颤抖,“阿尔泰,是否一心求死?”
难道,阿尔泰根本就未尽全力?
封诰眨了眨黑自分明的双眼,缓慢地转过身,给了马秋堂最痛心的一击。
“你很聪明。”
心底怀疑的暗鬼当下成真,大刺刺地跃进了刺眼的自日里,四处张牙舞爪,这让马秋堂愕然地瞠大了眼。自心底最深处涌起的一股力量,令他想要抗拒这事实,但一脸坦然的封诰,却丝毫不肯帮他否认,否认那藏在阿尔泰身上的真正目的。
止不住一身抖颤的马秋堂,咬牙地再问。
“他……刻意败在我手下,是因为他知道,他若不死,地藏神的时代就不会结束?”因为阿尔泰知道,封诰早与地藏划清界限,廉贞本就是人子又心在帝国,因此,地藏唯一一个最是纯粹的女娲,就只剩下他而已?
“我只能说,你在不知不觉中,遭阿尔泰利用得很彻底。”对于他的推断,封诰也很大方地向他吐实,“其实你胜得一点都不光彩,阿尔泰若是想赢,那绝不会是现下这等局面。”
拥有神器,又有着女娲的武功,阿尔泰怎可能败在马秋堂或是段重楼的手中?
他只能说,阿尔泰的确是一心想死,且,定要死在拥有冥斧的马秋堂的手中,也非是这样不可,因为唯有如此,才算是实现了阿尔泰的愿望。
“阿尔泰演得很好,又或许该说,他演得太好了,所以他让你做了罪人,也让你成了普通的凡人。也因此,从今以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女娲了。”
打从一开始,阿尔泰就做了选择,不同的是,他与廉贞皆选择逃避女娲这太过沉重的枷锁,阿尔泰却选择堂堂正正的面对它,并亲自毁灭它,好还他们三人自由。
即使,阿尔泰明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
或许在他们三人中,阿尔泰是最勇敢的一人,也唯有他,有勇气亲自斩断女娲与地藏藕断丝连的关系。自此以后,在他与廉贞的身后,将再也没有女娲阴魂不散的影子,而地藏所有的神子,则再也不需等待女娲来返,再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人的身上。
手中的冥斧,在突然之间,沉重得有若干斤,令他怎么也握不住,沉重的冥斧自他的手中落下,沉沉落在沙地上,半点声响也无,就连声呜咽也没有。
无法相信这事实的马秋堂,难忍地看着自己抖颤的双手,怎么也无法接受,身为地藏守护者的自己,竟是一手毁灭地藏神予之梦的人。
“地藏神子的梦,也是时候该醒了。”封诘平淡地留下这句话,不再留恋地转身跟上廉贞的步伐,不再回首。
宛如在地平线那一端燃烧的夕日,霞光红艳似火,将廉贞与封诰的背影拉得长长的,独站在风中的马秋堂,怔怔的目光,自他两人身上拉回远处的战场上。知道自己该赶紧回到战场上的他,很想挪动脚步前去与段重楼会合,可他的双脚,却一如那两柄沉重的冥斧般,深陷在沙中,无法动弹。
远远自另一方扬起的漫天沙尘,几乎遮蔽了半片天空,马秋堂茫然地抬起头,发觉来者的数量甚为庞大时,有些怀疑地将两眼移至远方,当那一面面熟悉的西字旗映入他的眼中时,他不禁睁大了眼,眼底静盛着难以言喻的错愕与不信。
远在军队前头,漠地上那道遭夕日拉长,正一步步朝他走来的身影,是他怎么也无法错认或怀疑的。
亲率大军前来加入战局的孔雀,看了远去的廉贞与封诰一眼,而后慢条斯理她扬起百钢刀,在夕阳的照射下,百钢刀反射出比起以往更加灿亮刺眼的光芒。
“这不可能……”马秋堂讷讷地摇首。
这人……是孔雀?不,孔雀早在上回就已死在他的冥斧之下了,由他亲手所为,亦是由他亲眼所见。而那时,孔雀的尸首是由石中玉带回中士的,就连段重楼也再三地告诉他,孔雀确确实实是死在他的斧下了……
那么,眼前的这人,是谁?
熟悉的破空斩,在下一刻划破大地凶猛朝他而来,兀自忍痛的马秋堂一手掩着肩头,扬起手中的冥斧奋力抵挡,却抵不住比起以往更加深重的刀劲.他的双脚,硬生生地在沙面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后,这才勉强止住退势。
远远就已瞥见阿尔泰尸首的孔雀,扬起百钢刀再次指向他,并对他露出一抹冷笑。
“我想,咱们之间,有两笔帐要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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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雪花,在静夜里无声地落在屋瓦上,坎天宫宫内深处,几盏照明的宫灯,在这深冷孤寂的子夜里,灯影奄奄欲熄。
一道黑影自廊上一闪而过,轻巧地开启内宫之门后,即闪身进入内宫深处,直闯浩瀚的御书房。
一手拨开总是垂曳至地的长帘,楚巽抬起一手在墙上不停地摸索着,好一会,在他的指尖轻敲下,一道藏在墙里的暗格缓缓开启,他忙不迭地移来一盏宫灯照明,再小心地自暗格内取出一只浩瀚小心珍藏的木箱。
揭开木箱后,摇曳不定的烛火下,三片色泽如虹的石片静静在光影下闪烁,确定自己找着东西后,一块始终悬在他心上的大石,这才安稳地放下。
冷不防地,浩瀚平淡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那是假的。”
完全没察觉到他来到的楚巽,慌忙转过身,不意却撞倒了身旁的宫灯,在一室又显得黑暗时,浩瀚朝后扬扬掌,登时一室的烛火整齐燃起,明亮如昼,任所有人都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