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抬着的小轿,顶着春日暖融的朝阳,一路由京内抬出了京外,直朝着京城外城吞月城最是热闹的卧龙大街上前进,在走过热闹的城心,快抵达城郊时,四名轿夫合力将小轿停在吵杂的卧龙大街最尽处。
「到了?」八月不明所以地瞧着四下。
神色紧张的轿夫们,只是沉默地朝她点点头。
「小姐,咱们到了,该下轿了。」一头雾水的八月,在轿夫们那看似急于催人的眼神下,连忙将那个还在轿里沉思的如意给请出轿外。
就在她们两人一下轿,四名雇来的轿夫,在八月给了轿钱后,就逃命似地抬起小轿赶紧离开此地。
「小姐,该回魂了,咱们到了。」八月以指戳戳如意的臂膀,再以两掌捧起她的脸大声地唤:「小姐!」
「这里是千里侯府?」回神的如意,眨了眨眼,一双水目直楞楞地瞧着眼前的建筑。
「我也很怀疑……」八月仰起头,想不通地看着这幢建筑门上所挂着的那幅门匾。
「有间客栈?」如意微蹙着柳眉,先是照着匾上的大字念出此店的大名,再低首看向里头高朋满座的景象。
「小姐,咱们……会不会是走错地方了?」横看竖看,这儿就像匾上写的,是间客栈,哪像什么千里侯府?
如意一手轻抚着下颌,「嗯……」若她记得没错的话,离府前,这地点,还是她爹亲口告诉轿夫的。
身为客栈门房的鞑靼,在招呼完了一批远道而来的客人进栈后,高头大马的他立即涎着笑,走至她俩的面前弯下了身子问。
「姑娘,您是要用饭还是要住宿?」
「我来找人的。」如意两眼瞬也不瞬地瞧着他面上职业式的笑意。
「找谁?」
「我想……」如意再次抬首看了店名一会,然后一手拉过八月,「我们可能找错地方了,告辞。」堂堂一名千里侯,食邑之地想必定是不小,但他却……委身住在客栈里?任她怎么想就觉得不可能。
「两位姑娘,先别急着走。」
在店里全都听见也看见的东翁,走至店门处叫住她俩后,相当有识人之明的他,首先便将目光迎向如意的身上。
「请问,您打算找哪位?」通常来这儿的,三教九流、名人高官或是江湖中人统统都有,独独不曾见过这类的官家小姐。
「千里侯大人。」她轻声地道。
「千里侯大人?」一旁天生嗓门特大的鞑靼,像是怕无人不知晓般地替她拉大了嗓嚷嚷。
「什、么?」店里所有的男男女女,说迟时,那时快,同时冒出这二字,并猛然转首看向她。
已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东翁,深吸了口气后,转过身要一整个客栈的人们都先缓缓。
「镇定、镇定……」
「小姐……这是什么情况?」被鞑靼的大嗓吓得躲到如意身后的八月,悄悄探出头,轻拉着她的衣袖看着一室瞪大眼的人们问。
「等会,我正在看也正在听。」将所有心思放在里头的人们身上后,如意先是将所有人奇特的反应全都瞧过一回并深记在心底,接着,耳力甚好的她,再将那些窃窃私语一一听进耳里。
「可惜了,这么年轻的姑娘,还生得如花似玉……」一个老常客边说边摇首。
「这回的短命鬼怎么来了个女的?那些男人的胆量是都生哪去了?」路过这来喝茶的大婶,则是满心不平地问。
「哎呀,此事无关男女,也不关什么胆不胆量啦!」同桌老翁替她倒了碗茶水要她消消火,「像上回尚书大人不也没亲自前来,反派了府上的家丁来这?」
「结果怎么样?」
邻桌的男子马上接口,「那个家丁才走到客栈门口,就连命也不要地逃了,听人说,尚书府中所有的下人在听到这消息后,也跟着全逃光了,就连尚书大人的三房两妾也连夜收拾细软逃出城外。」
「那……」一干群众莫不拉长了耳朵等着听下文。
他无奈地将两手一摊,「上个月,皇帝刚追谥尚书大人为护国侯。」
「果然……」失望的叹息声有如潮水般地自四下蔓延开来。
在店里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开始热烈讨论起来时,东翁撇撇嘴角,一手朝里头指了指。
「你全听见了吧?」
然而两眼直视着里头的如意,却一径地站在原地发呆。
「姑娘?」他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上官姑娘,你还在吗?」不会是被吓呆了吧?
「在……还在。」她忙回过神,微笑地问:「千里侯大人住在此处?」
「他就住在本店店内。」东翁沉重地点点头,接着将两手往袖里一拢,「在下是这间客栈的老板兼掌柜东风十里,姑娘叫我东翁就成了。」
「我乃右中丞之女上官如意,奉父命来此一见侯爷大人。」两手捧着黄色木箱的如意,也微笑向他行礼致意。
「上官姑娘,」以为她方才没听清楚,他捺着性子再解释一次,「这儿是本店营业用的外馆,侯爷他,就住在本馆内。」怪了,她怎还赖站在原地不快点逃命去?
「原来如此……」怎么想还是觉得很奇怪的她,勉强地应了应,决定先办了正事再说。「奉家父之命,我有要事见他,烦请东翁代为通报一声。」
东翁忍不住皱眉,「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是要见他?」难道又是一个天生就铁齿的?
「是的。」
「妳不怕死?」像是巴不得她改变心意似的,东翁不确定地换了个说法再问一回。
她频眨着眼,「什么?」
「前头的当心!」
惊惶失措的大吼声,自客栈外的大街上一路吼了过来,如意转身一看,一辆失控的马车,正横冲直撞地扫过大街,并一路朝她撞了过来。
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将躲在身后的八月往东翁的方向一推后,站在原地未动的如意,在赶来的鞑靼欲上前救她时,已来到她面前的马儿,却突然起蹄,两匹马儿硬是将头往旁一转,轰隆一声巨响,整辆马车霎时横倒在地上,而仍旧转动个不停的车轮,则近在如意那张脸庞的咫尺之间。
手中搂了个八月的东翁,才为此楞大了眼时,冷不防地,自他的顶上也传来了一声急忙的高喊。
「楼下的注意!」
抬首看了一眼,就忙抱着八月跃进客栈里躲避的东翁,虽是动作敏捷,却来不及再去拉仍站在外头的如意,而鞑靼则是在一整排花盆齐数掉下来时,忙着左躲右闪,根本就没那工夫去救那个就站在正下方的如意。
花盆陶瓷的破裂声,犹如雨下地一声声自外头接连传来,整座客栈里的人们,全都忍不住站起身直探向外头。半晌,人人皆张大了嘴,呆楞楞地瞧着在这等景况下,那个仍是完好无缺的如意。
放眼看去,一片狼藉过后,如意的脚边,四处全是湿土与瓷盆碎片,自上头落下的花盆,全都不偏不倚地掉在她的身旁,未触及她身子分毫,甚至,就连半点尘土也都没落在她的身上。
没见着所有人惊异的神情,如意像个没事的人般,拍了拍衣袖,无视于身旁的一切,拉高了裙襬走过一地碎瓷,缓缓踱进毫无人声的客栈里,站至那个表情有点类似呆若木鸡的客栈主人面前。
「东翁,可以请你派人代我通报侯爷一声吗?」没忘记先前所说的话题是什么的她,好声好气地替那个仍旧搂着八月发呆的东翁提醒,「还有,劳烦请你将我的婢女还给我好吗?」
「啊?」他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放开手啦!」被搂得喘不过气的八月,七手八脚地剥开他的手。
在八月没好气的叫声中,整座客栈里的人们,这才有如大梦初醒般地重新开始有了动作,但就在这时,负责跑堂的小二,脚下的步子不意遭客人绊了一下,手中提着满满一整壶热水的他,吓得连忙大叫。
「危险!」
听见叫声的如意,方转首看向叫声的来源,一整壶全数泼了出去的热水,正巧与她擦身而过,全数泼在她身侧的地板上,她还不明所以的问。
「你叫我?」
「没……没有……」被绊倒在地的小二,只是楞看着地上还冒着烟的水渍。
整座客栈再次陷入鸦雀无声的状态,东翁在深吸一口气后,伸出两掌,像是见着了什么奇迹般地重重按住如意的肩头。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他再认真不过地瞪着她的双眼,「你的命好硬?」
「……」
他忍不住攒紧眉心,「又或者,该说是……太幸运了?」除了幸运外,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解释今日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
「我家小姐向来就是如此的。」早就对此习以为常的八月,伸出两手,忙着将东翁搁在如意肩上吃豆腐的两掌给挪开。
「向来……就是如此?」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的东翁,一手直在下颔搓呀搓的。
「东翁?」两手捧着小木箱捧得很酸,如意实是很想问问他,她到底还要在此站多久。
「好!」他突然两掌用力一拍,「你随我来!」
「多谢。」
「慢着,她不能去。」就在八月跟上如意的脚步时,束翁突然回过身子,一手指向八月的鼻尖。
「为何?」尚未出阁的女子,没有半个婢女或女眷的陪伴,这般去见个陌生男子,不是不太妥当吗?
东翁偏首想了想,坏坏地朝她扬起一指,「咱们的侯爷大人,向来一回只见一人,这是规矩。」
「好吧。」只想早早办完事打道回府的如意,对身旁轻道:「八月,妳留下。」
「是。」
跟随着东翁的步伐,笔直穿过客栈的外馆,走过几道圆形拱门后,一扇漆黑的大门即在眼前。
当前头的东翁两掌推开本馆大门时,走在后头的如意登时有些纳闷自己究竟来到了何处。
在这座客栈里,居然……有巷有弄?
恍恍然觉得自己似是踏进了另一个国度的如意,仰首看着巷子里头的高楼大院,户户鳞次栉比,阳光下,红砖绿瓦的颜色更显鲜艳。首次开了眼界的如意,站在本馆的馆门前,有些震惊地看着在她面前的十四条长得不见底的巷道。
皇宫大院也不过如此。
「姑娘,他就住在十三巷巷底,你……」只带路到此的东翁顿了顿,状似感慨地拍拍她的肩头,「你好自为之吧。」
好自为之?这是什么意思?
才想回头叫他解释清楚的如意,在转身时,领她来此的东翁却像变戏法般已消失不在原处。她皱了皱眉,侧身看着眼前的十四条深巷,在其中一条巷口见着上头刻着「十三」后,完全不想在这怪异的地方久留的她,随即踏入巷内准备去办她的正事。
一路步进巷内,虽说巷中有弄,甚至还有别的小路,令如意几次差点迷了路,但她还是照着东翁所说的,一路直走到十三巷巷底,在来到一座漆金的大门前停下了脚步,不意仰首瞧了瞧大门门上的横匾后,她瞪着上头所写的几个大字,瞪了很久很久……
这到底是什么怪客栈?皱着眉心的如意,边在心底问着边一手推开大门,眼花撩乱的色彩登时跃入她的眼帘,令站在原地的她,不禁结结实实地开始发起呆来。
放眼看去,一座面积甚广的碧绿色大湖,将阳光映成一大片碎金,而在湖中,则有座九曲桥通往矗立在湖中的数座大宅,宅邸四处填满了正是时节的垂樱,粉嫩的花朵经风一吹,落樱即纷纷落在湖面上……
当春风扑上她的面庞时,她忍不住揉了揉双眼,但,眼前幅员类似皇宫御院、面积大约是她家府邸三倍大的景致,仍旧丝毫无改,半样都不少地静静杵在她的面前。
而那一幢幢有高有低的府邸建筑,也依然富丽堂皇、气派非凡的待在湖中,眼下迎宾的四处庭园美景,和那些奇异珍贵的花花草草和这一大片湖水,则让人有种置身于人间仙境的错觉……
当满心满腹的疑惑已经累积至一个极限时,如意缓缓往后退了两步,在退出门槛后,她抬首再确认一次方才她所看到的那几个字。
在那面横匾上头,什么关于千里侯之名或是千里侯侯邸之类的字眼,皆遍寻不着。在那横匾的正中央,只龙飞凤舞地提了五个烫金大字——
天、字、一、号、房!
「……」
第二章
金色兽炉里,燃烧的擅香升起袅袅香烟,刻工繁复的雕花窗棂,将外头暖日的晴光丝丝洒在铺满玉石的地板上,绣满各色祥兽的金色帐帘各挽束在寝房的房柱上,在寝房内,一大片色泽洁白的羊毛地毯,则是一路自寝房的房口铺延至整座寝房内。
寝房里靠窗的荷叶桌上,摆置了些她从未见过的价值连城的古玩,在寝房的另一侧,成排的书柜则占据了整个角落,靠近房门口处的窗边所置的那一张红木桌,其价值,一时半刻间,她仍估不出来……
出身官宦世家,且家中财力雄厚的如意,打小到大,她自认,再如何大富大贵的人家,她都已看遍看尽了,可就在她一路走进这一「间」……好吧,勉强算是「间」的天字一号房,并自东院逛到西院、从南门逛至北门,再踏进这间天字一号房里的主建筑里时,她这才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富丽堂皇、奢侈过度,这是她对这间天字一号房目前暂有的定论。
只是,一名千里侯的生活能够奢侈优渥至这等程度,其个中的原由……就很值得玩味了。
「咳咳……」
两手捧着一整迭奏折的她,在寝房内响起阵阵咳嗽声时,这才拉回心思想起了她来这的目的,可不是来这参观这位千里侯居住处是如何奢华无度。
「民女上官如意参见侯爷。」站在厅内的她,微弯着身子,朝里头的寝房轻声道。
「咳,咳咳咳……」咳得像是在掏心掏肺般的咳嗽声,是此处唯一对她的回答。
「侯爷?」愈听愈觉得这声音不对的如意,有些担心地朝厅内走了几步。
「咳咳咳咳……」接下来,一整串的咳嗽声就再也没有停止过。
总觉得里头的人,似乎已咳到快喘不过气来,如意忙走进里头,两脚才踏上软绵的白羊毯,就见一名披散了一头黑发的男子,俯身在一张贵妃椅上咳得天昏地暗,仿佛只要有一口气接不上来,他就将在下一刻断气……
力道适中的拍抚,在步青云咳得甚是狼狈之时,缓缓自他背后传来,不但适时地替他顺过气,自一旁桌上小炉里斟了碗热茶的一双素手,在他抹去眼中咳喘出来的泪时,亦出现在他的面前,并服侍他缓缓喝下。
就在他咳势已停,碗中的茶水也喝光时,犹在他面前的双手才要撒开时,他迅即出手,一手扣住来者的细腕,而后,他慢条斯理地抬首,冷眼瞧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不速之客。